115.虛造
古雲初不是沒有盤算過,對比其兄心性,假若皇嫡子登基,自己這延久王府,日子必當好過些許。
然則,對於古雲渥,古雲初心下雖是七分畏懼,亦有三分情義,加之自己根兒上並非大邪大惡之徒,即便想把自家書房做了偃月堂,擬將東宮玉階當成連雲棧,怎奈上憂著國下念著家,思慮沾滯實在太多,一幹事體思量個一遭,輕重利弊掂掇個三刻,其到底是咬不下牙使不出狠,無能為奸,施行不得。
可眼目前,古雲初是三魂少二七魄剩一,腦子裡直愣愣陡然冒出一個念頭:如今再想東宮易主,一時怕也尋摸不著旁的人選。現下這般,算不算我求仁得仁,得償所願?
一旁,容約及楚斗貞亦是分別由二三內衛押扣著,雙膝跪地。二人強扭著脖頸面面相覷,心內抑不住滿是惶惑。
初一時,三人依循舊計,一面同中宮厚賄宮將假意周旋,一面壓著攻守兩方心下驚懼,使盡解數,好教那戰火將熄不熄,未有燒在明處。僵持約莫半個時辰,也不知是從哪處突然冒出些頂盔貫甲的□□手,左突右擊,激弦發矢,迅雷不及掩耳架勢,便將那幫子失節倒戈之輩一個不留殺了個乾淨。
死守宮城之兵將見狀,莫不是群情鼎沸,鬥志昂揚。
古楚容三人見各自未有傷及,前後暗呼一聲「好險」。
自家懸心方才落腹,再踮踵瞧瞧□□手來處,稍一尋思,心下不由大喜:想是國主平安退出離宮,依約回返王庭。其既平安,尤是可賀。然則,轉念再想,幾人腦內倒又生了三分疑慮——初一時,可是國主令我等減少傷亡,兵不血刃,怎得眼下,其卻一反常態,摧枯拉朽,將這亂臣賊寇翦除殆盡,未剩下半張活口?
靜默一刻,幾人方見數名□□手沖著自己行了過來,為首的一員面色赤紅,天蒼一鼓,抬聲便喝,「爾等且拿了三個亂魁,好教我們往國主駕前交差!」
一旁守宮兵甲一聽,皆是躍躍欲試,嘩啦一聲圍在古楚容三人身邊,口內呼呼喝喝,不管不顧,瞧著三人右拳作擋,這便來個進身抹眉紅,一鼓作氣,甚是熟滑,直將三人眼目按得昏黑髮脹,暈頭轉向。
楚斗貞原想著一不做二不休,既然眼下人信不得自己,那便先脫了圍困,再往國主那處求一個公允。
替君除暴的功可以不為人知,助紂為虐的黑可是斷不能往自己身上抹。
如此思量著,楚斗貞早自丹田提了口氣,右臂一抬,扎個架子,便要使一招「八步打金燈」,擒賊先擒王。
孰料得尚未施行,左右古雲初容約倒是先搭手卸了他的氣力,三頭一聚,六眉一攢,已然聽得古雲初低聲勸道:「楚兄切莫心急。此一時,興許皇兄尚有別策,欲藉此舉揪出更多投叛之人,抑或押我等同中宮來個三曹對案,免得空口無憑,教那人搬弄情分,反倒顯得皇兄無義,羅織罪名。你我同其對抗,豈不落人口實,自當順水推舟,隨機應變為妙。」
此話一出,楚斗貞腦內倒是登時澄明起來。細細一想,直覺古雲初之言很有幾分道理,如此一來,這便泄了丹田之氣,軟手軟腳,虛虛抬了右臂晃個一招,眼瞧著不遠處早年間自己帳前那幾個親信部下,不自覺再將腰板挺了挺,方於面上顯個風雨凄涼狀,還未定神,面門一涼,雙目已為個兵士一掌擊中,緊接著便是兩眼叮叮冒金星,雙耳嗡嗡放響箭,心下一怒,楚斗貞禁不住罵罵咧咧:「好個…好個小兔崽子!」
便是這般,三人五花大綁,前胸後背的麻繩扎得跟捆肘卷似的,又密又緊;為人推搡著,踉踉蹌蹌灰頭土臉行到了殿上。
初一入內,三人幾要為眼前情狀活活驚殺:只見得古雲渥癱坐地上,殘淚未銷;膝頭所靠,正是當今三皇子生母、得盡君恩的西宮娘娘。惜的亦是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嘆的還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在其一旁,尚還端端正正依著高矮長短擺放著幾十具屍首,細細觀瞧,正是除卻中宮所誕子女外的所余皇嗣——男三女七,俱無氣息;還有已得了分封的妃嬪八位,以及初承雨露位份在望的宮女三人。
容約見狀,腦子裡又是嗡的一聲,膝跪在地,卻是覺不著自個兒身肢重量,心下不住念叨著「死了?都死了?於李兄,這便是斷子絕孫之害;於鉅燕,不啻於覆國滅族之危!孰人之惡?孰人之過?」
一面思忖,容約一面硬將脖頸轉個兩轉,好將殿內四下一番打量。
如此一瞧不打緊,竟見殿內四角,平地起孤堆,瞧著似小山一般。其前分立一站殿將軍,俱是虎目放光,氣沖牛斗。四將兩臂皆是支棱,一手叉腰,一手摸刀,嚴陣以待;怕是外人稍有異動,便要劈頭用那長刀同其打個招呼。再瞧那些個屍首,有男有女,難辨忠奸。有些傷處正在頸上,喉骨早是斷了,只留了一層殘破薄皮將頭項同身子相連;還有一些,天靈蓋上直挺挺插著箭矢,只見白羽稍許在外,竟不知箭頭沒入顱腔幾許,可是早將那一顆腦子攪勻打散,拌成了米汁糊糊一般?
思及此處,其鼻凹一縮,直感四面八方儘是褪不去的腥氣。
容約膺內滿是煩緒,口齒稍開,卻是不吸不吐,直想乾嘔,待到憋得面如金紙,這方想起來長納口氣,隨後九曲腸一陣翻騰,終究是倒了兩口黃水出來。
候個片刻,目珠一偏,同楚斗貞對視一面,未有片言。
眼下楚斗貞兩目一定,只覺眼前一抹黑,不知為何,腦子裡剩了一隻瞎眼禿尾的磨驢兒,沒頭沒腦無休無止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心底下悔憂驚懼,十分滋味,盡化了一個接一個帶響或是不帶響的碎屁,一個勁兒噗噗朝外冒。
古雲初收著肩縮著頸,瞧也不瞧另外二人,唇角不自覺顫了幾回,待瞧清當下情態,方明了自己先前想的算的,壓根兒不對,古雲渥此番命人將自己拿了,竟真是問罪來的。
思及此處,古雲初心下止不住輾轉猜疑,百思難解:逼宮之計方行,楚斗貞便早早安排了一隊心腹精兵暗中前往後廷護衛各宮妃嬪皇裔。此番宮變,中宮自是步線行針,處處皆是考慮到了。其之所憂,首當其衝便是那幾名富貴不YIN威武不屈的宮門守將,其次則是離宮內皇兄同刺客的一番生死相搏,至於宮妃皇子,其是提也未提,想來壓根兒未有強加刀兵於後廷之念。即便因著嫉恨,非得取了另外幾宮娘娘性命,其也不當於塵埃未定之時削弱兵力才是,怎得而今……
尚未尋摸出個頭緒,冷不丁聽得古雲渥一聲長嘯。
諸人結眉細瞧,只見其兩目失神,口內喚著三皇子乳名,驀地起身,自往地上一仆,再將那具已然冷透的屍首輕柔抱起,單手徐徐搓一搓小兒面頰,頓個兩頓,又再捏了捏其手腳,口唇一開,已是出了些譫語。
「瞧瞧,這般三伏燥熱天氣,你這孩兒身子怎得這般寒涼?」
「想是我兒貪玩兒,又在那冰榻上呆了大半時日。父王還是宣太醫速來瞧瞧,免得寒氣侵體,入了臟腑可是不妙。」
話音方落,古雲渥倒是不似假作,濃眉一立,抬聲便道:「爾等可是對孤所言不聞不問?且去宣了太醫便是!」
此言一出,殿內餘人面面相覷,再往四下屍堆瞥個兩眼,舌根發緊,皆不敢動。
「去啊?愣著作甚?可是等著孤剮了你的肉,斬了你的頭?」
「你這沒心肝的,怎得對著我兒遠寒,便從未扮過舐犢情深之老牛?於臣妾跟前,便從未變作不比不行之鶼鰈?」
古楚容三人聞聲,無需回眸,已然心知是中宮到了。
稍一側目,果不其然。
只見當朝皇後為左右兩兵甲拿著,頭上鳳釵幾墮,面上鉛華半洗,步子倒是沉穩有度,不疾不徐。其後所隨,正是古雲渥嫡子,便也是尚未移出東宮的太子古遠寒。其倒是未被兵甲所拿,手足皆可自控,然則腳下一步三頓,氈上拖毛一般,非得教那殿後的兵勇一掌推在背上,方才不情不願挪上半寸。
皇后初一入內,倒是未見分毫慌張,顧睞四下,待將一些個屍首面目瞧個仔細,這方於眶內露了些驚異,然不過打閃功夫,蔥指一立,癲狂喜極,前後將西宮同三皇子屍首指點多回,柳腰一彎,竟是吃吃止不住笑出聲來。
「死了?竟是死了?臣妾還當何事,原是這狐媚母子化了孤魂游鬼,引得一國之君魔怔到語無倫次了。」
言罷,皇后不由拊掌,啪啪扣個兩聲,眉尖愈是舒展了。
「這到底是何方神佛助我,悄無聲息便除了眼中釘、拔了肉中刺了?若肯顯些神通透個名號,我定匍匐其下萬歲供養。」
古雲渥身子一顫,面色像是觸著了滾油的蝦子,倏瞬通紅。
「本是我香消玉殞日,竟作她嗚呼哀哉時。大妙!大妙!狐媚子既已先我一步,我便可瞑目含笑,直下九泉了。」
古雲渥低喝一聲,忍無可忍;長目一挑,膺內怒火已然自眶內漫溢出來。
沉吟一時,其唇角微顫,牙關緊咬,只將抱著三皇子屍身的兩臂不自覺緊了又緊,「原想著身邊卧的是狸奴,不曾想竟是頭冷血噬夫的胭脂虎。」
稍頓,古雲渥咳個一咳,目簾一耷,側頰掃一眼俯首系頸的古雲初等三人,冷哼一聲,搖眉苦笑,「原想著堂下趴的是贔屓,未料得竟是卸了龜甲的小長蟲!」
話音方落,古雲渥已然起身,一手抱著三皇子,走個兩步,單手又再托起西宮娘娘,一步一頓,取了正位,待得坐定,便將兩具屍首一左一右安置自己身側;一手摩一摩愛妃冷頰,一手拍一拍幼子頭項,屏息切齒,靜個盞茶功夫,長納口氣,終是立袖暗掬一把龍鍾老淚。
「爾等諸人,一國之母……卻不能儀刑家室,一國…重臣……卻不能表正百僚,」古雲渥聲調帶著鼻音,頗見愴然,氣若遊絲不定,忽高忽低囔囔道:「爾等……怎受得住蒼生重望?怎對得起寡人…厚托?先前恩德,曷有報償?」
一言方落,古雲渥口唇半張,身子虛虛朝前一拱,后則驀地收了兩掌,齊往膺前一按,摩挲半晌,似是仍緩不得那剜心巨痛,眶內又起了霧,睫上又掛了珠,狠狠抽了抽鼻子,放眼一瞧殿內屍首,后則眼風初定,卻是直勾勾盯著堂下古楚容三人。
八目交對,怨懣滿心。
堂下三人,或是憂著身家,或是疑著因果,又或,是繃緊了腦子裡的弦兒,卻懵得啥都顧不上思量。
不論三人想的些甚,單瞧著眼下積屍如山之狀,其骨子裡,終歸是悔恨自責最多,故而此刻,三人著實是連半星兒重話也聽不得了。偏生古雲渥夾槍帶棒的言外之音,帝王搵淚的斷腸之相,字字敲進頭縫間,幕幕擊在心脈里,惹得三人像是於大庭廣眾下扒了褲子受笞刑一般,自覺面子裡子都保不住了。
靜默一刻,尚未聞堂下所跪三個大男人吱上一聲,倒是先聽得皇后鼻內一嗤,兩肩一振,應聲將身後兵勇甩脫。
「事到如今,我也無懼。古雲渥,你當我稀罕這鉅燕皇后之位?真要如此,你可當真小瞧了我。中宮之尊,不過秋螢之光;國母之位,不過野馬之塵。區區虛名,豈會迷我眼目,令我甘心做小伏低,任由擺布?」
話音方落,皇後下頜一挑,柳眉一立,抬手扶正了寶髻,神色一端,眼底無人。
「我一婦人,求的不過是個舉案齊眉,兒孫繞膝。怨只怨你古雲渥,郎心似鐵,喜新厭舊;怪便怪眼目前已然死絕的一干妖物,煙眼撩人,魅惑君心。」
「魔女魂香,野狐涎甜。你古雲渥一國之君,倒似只撲糞蠅般追著這些個即便結成人形卻還散著惡臭的燥矢!」
古雲渥眼風生鐵騎,口舌化干戈,唇角一抖,挑眉便應,「莫提帝王,即便尋常人府上,也多是蓄著數房妻妾。你怎不問問殿內跪著的楚大將軍,看看他家麟兒統共尊著幾位娘親來著?」
聽聞此處,楚斗貞身子冷不丁一顫,腦內那磨驢兒終是長鳴一聲,四蹄一定,止在原地。
「孩兒!是了,錦兒,我家錦兒!離家時,原本盤算著魚游沸鼎,英雄無名,功成身歿,便是大幸。孰料得宮變之危雖息,卻終究時運不濟,勁氣銷磨……護不得黎元,保不住皇嗣……虛垢可含,實恥難當!眼下……國主喪子,若其究責,可會……可會有半分殃及我兒……」
楚斗貞一面暗道,一面任由額上薄汗匯流直下,也未琢磨透前因後果,只因著愧對皇恩、無顏妻兒,其便早早定下腹案,心內再道:國主雖非肆意誅戮取樂之人,然則,眼下慘事……我到底……難於推諉,依著人之常情,我雖萬死不足塞責,亦願慷慨赴之,求個自個兒心安,也為老小作個擔待便好!
思及此處,不由得吞口濃唾,抬眉瞟一眼座上古雲渥凄然之色,又再瞥見那三皇子屍身,觸目傷懷,情難自抑,將心比心,五味雜陳。
皇后瞧也不瞧楚斗貞,只愣愣盯著古雲渥,杏臉一皺,鎖眉笑道:「不論幾房妻妾,其終歸只為得一條血脈。你我婚後,三年得女,五載得男,於皇裔傳承之事,我未有負。倒是后廷內的一干鶯燕,反於我兒遠寒誕后,方才鳩佔鵲巢登堂入室……」
「若只一子,皇脈何其薄,枝葉何其弱?嗣息若絕,愧對宗列。」不待皇后話畢,古雲渥早是不甚耐煩,「一國之母,倒真將皇室同黎元混作一談?孤再問你,你可知先王几子?太妃幾人?」
稍頓,古雲渥兩目一眯,抬聲自道:「先王共妃嬪三十五,這還未算上那些個春風一度,更休提勞什子假鳳虛凰!」
皇后聞聲,不怒反笑,「國主所言不虛。先王后廷充裕,子嗣綿延,前後共計十二子……故而,你這既非嫡子,又非獨寵,怎就過得五關,斬得……你且說來聽聽,究竟當今國主,怎生成了國主?」
皇后一頓,話未明言,然則殿內諸人,又有幾個不曉其意?
一旁跪著的古雲初頰上肉顫,心下暗道一聲「自己催死」,后則扭了頭,闔了眼。
皇后再笑,裊裊踱個幾步,細咽一提,側頰直往那幾具妃嬪屍首上唾些個香沫。
「你還真敢腆顏自稱個天命所歸?當這王座是佛助的神予的不成?」
古雲渥頰上一陣紅白,欲要反唇,終歸難從心窩子里掏索出半句稱手的說辭來。頓個片刻,方將唇角一落,目簾稍低,輕聲緩道:「恩情恩情,於你,孤終歸存著些許情義。」
「我要討的,是你的歡喜,何嘗是要討債來的?」
「我愁因你,你病為她;鳳幃冷落,鴛衾虛設。堂堂一國之君,怎曉得我這心上有眼前無的種種苦處?」
皇后長吁一聲,虛飄飄再道:「許多年來,妾東投,君西走,妾南行,君北奔。你便非要跟我形同陌路,分道揚鑣,明裡暗裡,拗著我的心意。」
「若孤當真無情,豈會專候著你誕下皇兒,方才允旁的女子攀上龍床?」
皇后聞聲,眉眼齊飛,冷哼兩回,自顧自言道:「還不是國主殺雞儆猴的時機選得好。怪也怪外家太識時務,見風使舵慣了的。」
古雲渥一聽,再將眉頭一擰,不欲多瞧皇后,只是探掌使力按了按心口,音調低了低,一字一頓緩道:「佛說寧化一羅剎,莫度十乜斜。也罷也罷,你若如此思量,孤又有甚奈何?說句極不中聽的大實話——皇后之位予了你,太后之位也早早為你備下,嘆只嘆你貪心不足蛇吞象,非將同心扣變個倒須鉤!」
話罷,古雲渥單臂一抬,緩揩了揩額上薄汗,兩指微抖,徐徐往額頂點了點,整個人瞧著愈發的沒精打采起來。
「今回我若還遲疑不動,只怕什麼都要為這狐媚子搶了去了。早也是無,晚也是無,此計既敗,我也無甚可悔。事已至此,我便欣然認下,若想著要我哭鬧哀求,只怕國主你是打錯了算盤。」皇后笑笑,更添了些塵埃落定的從容。
「我一婦人家,也不是不懂成王敗寇的道理。」一言方落,其稍一旋身,行過幾步,打眼瞧瞧一旁古遠寒,湊過臉去,柔聲嗤道:「道不常夷,時無永化,若你命終於此,那便如此;扮上滿臉的忸怩陪奉,是要給何人看?」
稍頓,再作巧笑,探手代古遠寒理了理鬢髮衣襟,隨即睥睨,掃一眼古雲初等人,悠悠再道:「此回國主召我來,定是鞫問定罪來的,至於爾等,不知是要按律究辦,抑或加官賜賞?」
此言一出,殿內幾人皆見聳栗,瞧瞧眼下情態,幾人皆是算不出該應該駁,倒是楚斗貞腦內一團稀粥滾得熱了,忙不迭虛引上身,口內含混著「皇后此言何意」,尚未說清,已是被古雲初容約兩對冷眼凍在原處,攢眉瞪眼尋不得下文。
而此一時,古容二人前後結眉,偷眼瞧瞧古雲渥,只見其臉色發白,口唇見青,膺前起伏難定,脖頸四肢似是聽不得令似的,僵硬不遂的緊。
二人心道一聲不妙,慌忙收了眼風。候個袋煙功夫,方聽得古雲渥無力輕道:「強逼宮門之屬,孤已盡數射殺……其餘亂黨,除卻負隅頑抗者、自盡逃罰者……孤皆留命活捉。此舉所謂,皆不過探一個真……求一個實……」
急咳半刻,古雲渥徐徐闔了眼目,身子往後一縮,十指不住於椅座上爬搔。
「孤且問你……誅殺三皇子及其母妃者……究竟…何人?」
一言方落,皇后似是不備,噗嗤一聲,緊接著便笑得直不起腰來。
「還道國主為何方才未將我斬殺當場,原是你這痴情種子欲要尋取走那狐媚子賤命的刺客,好生泄一泄憤吶。」
皇后頓個一頓,脖頸一歪,竟是扮了個鬼臉,「令是我下的,人是我派的,此一事,連你那親弟,一樣蒙在鼓裡。」
「怎要妄言?」古雲初唇角輕顫,抬聲一喝,炸雷一般。
「你若曉得,方才入殿之時見著這些個屍首,怎會那般驚詫?」
「計雖定下了,成與不成,我怎料得准?再說我那密令傳了一層又一層,究竟何人下刀落手,我又哪裡清楚?」
「不過,我這密令,個中內容,我倒記得仔細。」皇后柳眉一挑,掩口嬌笑,「殺人不過頭點地,想我同這狐媚子天地之恨、江海之仇,我又豈會教其那般好死?」
話音未落,古雲渥已是著急解佩,哆哆嗦嗦念叨著「住口」,顫顫巍巍便將塊雲紋美玉擲往皇后那處。孰料得,物件飛不過倏瞬,便是早早落下,距著皇后少說尚有半丈遠來。
「來人……將她先…拖…拖下去……」
「瞧瞧那狐媚子散發解衣之相,且來猜猜,其若為了保三皇子性命,可會任那刺客予取予求?」
皇后目珠淺轉,一面打量西宮娘娘屍身,一面抿抿口唇,言語更見尖酸污穢,「早聞狐媚子YIN縱,每每承恩,玉YE浹股,婉轉嬌啼,情志飛盪,顛倒若狂。倒不知其在眾目睽睽之下,可亦能布雨行雲,猶若尋常?」
稍頓,皇后頰上未見半分羞怯,索性暗咒一句「去那勞什子分寸廉恥」,下頜前探,抬聲再道:「倒忘記那三皇子是何死法,若非倒懸,便是絞縊。其實想想,只怨時不我待,難以烹殺、梳洗之罰加諸其身,不然,待得成事,我也好於奠掃時給國主供些個美味肉羹……」
話音未落,古雲渥已是一寸寸拔身而起,雙掌緊捉了椅背,口一歪眼一斜,半晌方才喘上口氣來。
「亂…亂臣杖殺,一個不留!匪首三人……下獄……待…斬……」
「至於爾等……」古雲渥口唇青黑,身子急抖著,隔了半刻仍是說不出下句。
古雲初等人心下既寒且驚,齊齊抬眉,正見古雲渥上下齒一對,口唇一開,便有紅絲自齒牙縫裡透出彩來。
「廢后應氏…禁足別宮,廢太子……古遠寒一併…拘禁。且令…母子二人……比鄰,可聞聲……不可見影……」
「每日……以肉羹卅盤,腿肉十碟……白飯百碗饗廢后……於廢太子……不可見半星…粳米粘其牙……不可有……半滴湯水…潤其喉……」
古雲初心內忙不迭喊了千百聲「使不得」,然則堂內卻是鴉雀無音,落針可聞,既無哀嚎求饒,亦無惡言辱咒;偌大殿內,只剩了古雲渥膺內呼呼拉拉翕張之聲。
殿內兵勇,頓上片刻,面面相覷間,終是振作精神,依令撲將上去。
而於此時,那自入門便啞口的古遠寒吼個一嗓子,面上擺出個不知是怒是怨還是怕的模糊神色,口唇再開,緩聲誦道:「不我能慉,以我為仇;既生既育,比予於毒……」
古遠寒踢腳絆手朝前行個兩步,眨眉便為兵勇拿了,半拖著出了殿去。其人雖去,其聲未息,「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屬於毛?不罹於里。何辜於天?我罪伊何?何辜…於天?我罪……伊何……」
古雲渥聞聲,未有片言,齒牙一顫,嗚的一聲嘔出半腔血,兩眼一闔,暴厥過去。
古雲初等三人亦為兵勇拉扯著,早是出了殿,未曾親見古雲渥這邊情狀。諸人踉蹌幾步,只聞得內臣尖聲一喝,撐霆裂月,「傳……傳太醫呀……」
此聲一落,古楚容三人皆是一顫,直感當下有如萬仞崖撒手,千鈞鍘落刀,時也命也,有些許人命,終歸是救不得,救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