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宮與商
神武二十九年秋夜,西鏡山麓椒山主峰。
莽莽蒼蒼的山巒一眼望不到頭,薄薄的秋雨如針,揮灑在燈火徹夜通明的仲芳古城。古城內的一處小巷子,泥濘晦暗,一個小女孩手裡捏著一根糖葫蘆簽子,蹦蹦跳跳回家,嘴裡碎碎念著兒歌:
風兒吹,天氣涼,
吹落樹葉一張張,催著燕子回南方。
這是她娘親給她教的童謠,裡面藏著父親給她的名字,姓孫,名燕涼。今天,是立秋,卻是一個她家裡的好日子,父親去朝廷里做大官了,叫她怪怪的待在家裡聽叔叔們的話,母親臨產,要給她添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她聽別人說,生小妹妹的時候要求菩薩保佑,這樣娘親才不會多受苦。
睜著大大的眼睛在院子里看下人們忙的焦頭爛額,小女孩兒唯恐自己給大人添亂,悄悄爬在牆跟下,聽著產房裡娘親聲嘶力竭的吼叫,害怕又好奇。
她想起去拜菩薩,這個還是師家那個大姐姐給她說的,她每月都會和娘親去隔壁的師家,那裡有個小販賣的糖葫蘆,可比爹爹做的好吃多了。師伯伯也不會像父親那樣,板起臉罵娘親,總是笑嘻嘻的給娘親遞茶送水,臨走不忘在她的小兜兜里塞滿桌上的花生糖果。
她悄悄出門,雨絲漸漸濃了。
家裡亂成一團,沒人會在意這個小女孩兒,孫燕涼偷偷摸摸走到街角,往下看是浩浩蕩蕩的山巒,還有一條緩慢流淌的長長大河,她家本來就住在山上,好多人家都住在山上,形成了一座規模頗大的小鎮。
小鎮里有一個怪叔叔,住在街角的泥瓦巷裡,那地方她去過一次,很破敗很荒涼,黃土牆圍成的一個小院子,就是這個叔叔的家了。這個叔叔每天都喝醉酒,在街上撞見自己就痴痴的看,有時候看的傻了,小女孩兒反而不好意思,剛想跑丟,這個怪叔叔就會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串糖葫蘆,輕輕推進自己手裡,摸摸她的腦袋,笑著說:「小燕涼,小念娘,小燕涼,小念娘……」
家裡也有一個怪叔叔,是父親上次帶回家的,來的時候就冷著臉,一言不發。對所有人熟視無睹,她有一次想著去拿糖葫蘆去引他說話,剛剛邁進那個從沒有下人進去過的房門,就傳來爹爹濃重的嗓音:「你進來這裡做什麼,出去。」她撅著嘴說:「我想見看看這個怪叔叔。」爹爹不由分說把她提到了娘親的房間,扔在外面,小燕涼躲在屋子外邊,很快聽見了裡屋爹爹和娘親的爭吵,然後就是罐子砸碎的聲音……
她現在有點怕,很想去街角找那個怪叔叔,但一想到這個邋裡邋遢怪叔叔腰間的那口長刀,以及臭氣熏天的醉酒氣,想想還是算了。
轉過街角,踏上一個向上的階梯,長長的階梯末端,是小鎮人經常去的寺廟——恩濟寺,寺里有很多很多的菩薩,她一個名字都叫不上,只有孫璨叔叔可以清清楚楚說出每一個菩薩的名字,孫璨叔叔真的好厲害。
她不知道哪一個是保佑娘親的,索性每一個都跪下拜一遍。
拜完她好像想起來,每次和孫璨叔叔來見菩薩的時候都會帶點吃的玩的,長長的像木棍一樣的很多小棍子,點燃後會冒煙,插在香爐里,還有黃色的一沓一沓的紙,印滿了紅色的道道;還有一盤一盤的小果子,擺在桌子上。她什麼都沒有,孫燕涼這樣想,她又快速跑回家,從家裡帶來了她最愛吃的糖葫蘆。
世上最好吃的就是糖葫蘆。
爬在佛像前磕完頭,孫燕涼將手裡一串糖葫蘆取下一顆,墊起腳好不容易夠到供桌,神色艱難卻又鄭重無比,乖乖放下一顆。
每一尊佛像前,她都放了一顆。
她呢喃道:「菩薩吃了糖葫蘆,小弟弟應該會聽話,從娘親肚子里聽話出來吧。」
小燕涼還想留給自己一顆,最後發現菩薩們都不夠分,最後一顆糖葫蘆捏在手裡,咬著嘴唇,似乎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心。
「算了,娘親的身體才重要。」
她將最後一顆糖葫蘆放在供桌上,對佛像道:「菩薩爺爺,你吃了我的糖葫蘆,一定要保佑娘親生下小弟弟,下次我和孫璨叔叔來的時候,一定帶著好多多的小木棍和小黃紙,都給你們,我今天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不是我沒有帶。」
又對那些沒有糖葫蘆的佛像安慰道:「菩薩爺爺,小燕涼下次一定給你們帶好多好多糖葫蘆,讓你們吃的飽飽的。糖葫蘆最好吃了。」
拜了菩薩,她突然覺得娘親的病一定會好,把小弟弟從娘親肚子里放出來,是小燕涼的功勞。
她不捨得望了眼供桌上的糖葫蘆,又看了看手中的糖簽,乞求道:「菩薩爺爺,小燕涼把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蘆都給你們了,你們一定要保佑娘親啊。」
這才走出寺廟,一蹦一跳的回家。
孫燕涼心情很高興,唱起了娘親給她教的兒歌,細雨如絲,滑膩膩的,爬滿了她的小臉,很像糖葫蘆拉出的糖絲,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吃到了供桌上的糖葫蘆。
下山又到街角,旁邊屋檐下卻躺著那位帶刀的怪叔叔,刺鼻的酒氣襲來,孫燕涼知道這個叔叔又嘴的不省人事,四周無人,她走到跟前,推了推那個邋遢漢子,道:「曹叔叔,天下雨了,你快回家吧。」
帶刀人姓曹,沒有爛醉如泥,反而一推就醒。睜開濃眉大眼,見是五歲的小女孩兒,摸摸頭,笑道:「小念娘,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還在外面亂跑,叔叔送你回家吧?」
女孩兒笑著露出一口虎牙,道:「我去給娘親求菩薩了,菩薩吃了我的糖葫蘆,會讓娘親生出弟弟妹妹的。」
姓曹的漢子霎時明白,附和道:「是啊,糖葫蘆那麼好吃,菩薩肯定會保佑的。保佑娘親,保佑孫家,還保佑小念娘。」
孫燕涼立刻糾正道:「我只要菩薩保佑娘親就好了。」
「好好好,保佑娘親保佑娘親。」曹叔叔笑得連連咳嗽,忽然想起來什麼,問道:「小燕涼,你希望娘親給你生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女孩兒低下腦袋,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好像很難。是弟弟好呢,還是妹妹好呢,弟弟不會搶我糖葫蘆吃還是妹妹不會搶我糖葫蘆吃,她思考半天,道:「娘親說了是個弟弟,那我也要小弟弟。」
曹叔叔故作驚訝,道:「那萬一要是弟弟搶你糖葫蘆呢?」
孫燕涼撇嘴道:「我不給。」
曹叔叔壞笑道:「那你娘親可會不高興的,你娘親不高興了怎麼辦?」
孫燕涼急忙道:「我不要娘親不高興,我……才不要呢。」她又低下腦袋,下了個孩對於童來說很大的決心,正經道:「我會把糖葫蘆分給他的,我會告訴他,不許惹娘親不高興,要是娘親要我把所有糖葫蘆都給他,我也會給他的。」
曹叔叔笑得前仰後合,道:「小念娘,你還真是念娘,以後要是弟弟搶你糖葫蘆了,你就來找叔叔吧,叔叔給你買。」
孫燕涼轉憂為喜,開心道:「真的?」
曹叔叔很篤定,道:「真的!」
「拉勾?」
「拉勾!」
爺倆小指相勾,拇指上翻后緊緊挨著。
白暫小手和黝黑大手上下擺動,「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帶刀漢子姓曹,名信,字言津。無父無母,家裡就他一個人,小時候給人家放羊為生,機緣巧合下得到了一位老者指點,趁著放羊的空隙自學成才,練出一套刀法,曾經也下山闖蕩過世事,後來又回到了山上,躲在茅屋裡整日喝酒度日,鎮上年齡稍微大點的老人都勸誡後生,不要去招惹他,曹信雖然無親無故,倒也過的安穩。
他站起身,身後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油紙傘,撐開,牽起孫燕涼小手,道:「走吧,曹叔叔送你回家。」
孫燕涼回道:「嗯啊。」
晚涼時分,街上少行人。曹信牽著孫燕涼,走向街頭盡處那座浩然巨大的孫家府邸。
西鏡山上有六峰,椒山,衡蘭兩峰最為出名,衡蘭為頂峰,上有仙人,分天下氣運;椒山為陪峰,下有商賈,掌無上財富。孫家先祖之前懸壺濟世,後來生意越做越大,種類也越來越多,在西境山遇到一位仙人,清談龍首氣運之說,言道灄水為堪輿學中的一條幹龍,其中西鏡山為龍首,再細分衡蘭為龍角,椒山為龍眼,孫家先祖留了個心眼,就在此處建造庭院,沒承想幾代人的努力,成就了天下第一大世家,前來依附的士子俠客越來越多,搬家挪戶,最終在椒山形成了一座小鎮。
府中綿延不絕,大門上兩個巨大的石獅子,門上橫著三重匾額,分別是「鴻光福居」,」大聖不作」和「物華天寶」。
曹信攜手孫燕涼,走到府門前,突然影影綽綽多了好些人。
曹信頓時感覺不對勁,府門前好多身穿甲胄的士兵,一頂朱紅大轎,兩人撐傘而立,背後是三張木頂大架,其中兩張上已經掛滿了人頭,總計三四十餘。再後面就是數不清的囚犯,他們被鐵鏈捆住,垂頭喪氣,有些猶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