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三章:四處活絡

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三章:四處活絡

於是秦禝略具衣冠,親自迎了出去,見過禮,便把吳府尹請到設在外院的花廳之中,坐了喝茶。平日里常來的那個書辦,叫做吳三,是吳府尹的親侄子,管吳府尹叫大爺,在一旁站著相陪。

既然是禮節性的拜訪,大家都是言不及義地寒暄著,就這麼坐著聊了一會,吳府尹看看時候差不多,便恭恭敬敬地起身告辭。

「吳大人,平日里多承關照。」秦禝也站起身,拱手道,「這次我回來得匆忙,回頭再具禮相謝。」

吳府尹回到設在東大街上的順天府衙門,在籤押房裡坐了,吳三也跟了進去,順手替他大爺斟上一杯茶。

「這位秦侯爺,還真是客氣的很,」吳府尹嘖嘖讚歎道,「二十齣頭的侯爺,前程未可限量啊。」

「二大爺,我倒聽說了一個事,」吳三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神神秘秘地說道,「我看秦侯爺府里,好像也有那麼點不清不楚。」

「嗯……嗯?」吳府尹瞪大了眼睛。

「他們府里,都管秦侯爺那個嫂子,叫做太太,管秦侯爺叫做爺。」吳三小聲說道,「聽說那位嫂子,乃是國色,大爺你說,這可不是挺有意思的么?」

話音才落,不防卻被吳府尹兜頭大力一掌,打了個趔趄。

「你那就是放屁!」

吳三半邊臉火辣辣的疼,拿手捂著,驚恐地看著他這個暴怒的大爺。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玩意兒,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吳府尹額上青筋畢露,壓低了聲音,氣急敗壞地罵道,「不想著怎麼去巴結人家,盡琢磨這些沒俅毛用的事兒!他是你說得的?你要作死,儘管自個兒去死,菜市口還是流軍,你隨便挑!只一條,別拉上我跟你大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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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府里的家宴,亦是豪奢異常,雖然只請秦禝一人,可單單是餐前的果子小吃,就上了十幾盤。

秦禝心想,齊王是有明旨賞了雙俸的,不過要維持這樣的排場,那可不是一兩份俸祿的事情。

「王爺,」秦禝從靴頁子里取出一個封包,隔桌遞了過去,「府里開支浩大,這是我的一點孝心,請王爺賞收。」

「嘿,你還來這個。」對面的齊王笑了,接過封袋,既不避客,也不避下人,打開封包,把裡面的票子抽出來,手一捻一放,再把封包放回桌上。

「好嘛,當初差你在雲河辦事給你一萬,現在倒找回來十萬。」

「回王爺的話,這些都是隋匪聚斂的銀子,取不傷廉。」

「文儉,有心了。」齊王笑著點點頭,「來,先喝了這杯。」

齊王到底還是會享受,以冰塊,鎮了窖藏的黃酒,倒在精美的瓷杯裡面。在暑意未消的七月里,這樣的喝法,果然是舒爽異常。

「先說說江寧的事吧,」齊王跟西太后李念凝一樣,都把江寧放在極重要的位置上,「曾繼堯已經上奏,請求裁撤老軍,同時也要替曾繼全開缺回籍。你是從江寧回來的,這兩件事,你怎麼看?」

秦禝心想,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都是起源於克複江寧之後,老軍的大掠。不過在齊王面前,不必像昨日陛見時說話那樣謹慎,一來是親信的身份。二來是私宅獨對,不像殿堂之上那樣耳目眾多。三來是齊王對政事的熟稔,猶勝於兩宮太后,如果一味地虛與委蛇,被他聽出來了,反為不美。

「王爺,我年紀輕,見識到底有限,曾繼堯和曾繼全的事情。不敢胡亂置喙。至於江寧的事情,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你儘管說。」

「曾繼全的麾下的老軍,暮氣已露,這是有的。以強弩之末,居然也穿透了江寧這層魯縞。已經很不容易了。破城的時候,我在城外七里的井望坡上親眼觀戰,那真是烈日炎炎之下的一場苦鬥,實在是真刀真槍拼來的,並沒有花巧在內。」

「那麼破城之後……」

「王爺,我說句不中聽的話。老軍的一口氣,全吊在江寧城上,江寧活著,他們就活著,江寧一死。他們也就死了。」

齊王遽然而驚:「文儉,這話是從何說起?」

「鷹不能飽。飽則遠颺。」秦禝把劉郇膏的話,拿來「借花獻佛」,坦率地說道,「江寧破城之後的事,說實話,再沒有人能弄得清楚。若說江寧城裡一兩銀子也沒有,那沒人會相信,若說有金山銀山,卻也沒有實證。因此我勸王爺也不必再去深究,糊塗賬,糊塗過,曾繼堯提出來要裁撤老軍,我猜他要撤的,首先就是自己弟弟麾下的五萬人。」

「文儉,你這個見解,頗為深刻。」齊王欣賞地看著秦禝,心說他在外面歷練了這兩年,真不能再拿原來的眼光來看他了。

曾繼堯摺子里的這兩個請求,齊王看得出來,一個是替曾繼全留一個地步,以退為進。另一個也有負氣的意思在裡頭,對朝野之中對老軍的攻訐,表示不滿。如果按照朝廷以往的態度,對曾繼堯的摺子應該「著毋庸議」,不準。這固然是因為現在仍在對各地用兵,同時也是對曾氏兄弟的一種籠絡,表示不以外面的聲音為意。

現在看來,也許該重新斟酌一下了。如果老軍已經不能打,則留下來也不過徒然靡費兵餉,那又何必?

談完了江寧,又談馬賊,不過在這件事上,齊王的看法與秦禝一致,認為不必有龍武軍的參與,兵也是夠的,唯一感到可惜的是,用不上龍武軍的水師。

「聽說你的水師在城北一戰,江寧城中的隋匪,皆盡膽寒!」齊王哈哈笑道,「可惜現在打馬賊,水師沒有用武之地。」

由此就把話頭別到新政上來了。秦禝的談鋒極健,完全不藏拙,把他在江蘇已開辦和擬開辦的諸多事務,一項一項,仔仔細細地跟齊王報告了一遍,除了幾項還在試行的事物,還看不出結果的東西,其他無一遺漏。

齊王越聽眼睛越亮,其中的許多事,是他從前不曾想到的。

「是,我聽秉言說,總有些食古不化的人,在替王爺添麻煩。」

「還不就是那一班人?抱著祖宗成法來說事情,好像咱們什麼都不怕一樣,殊不知現下四處用兵,一處奔潰,全盤皆輸啊!」這是齊王煩惱的地方,說起來大搖其頭,「這班人說起事情來,都是言之鑿鑿,卻不知道萬事貴乎實踐。哼,有本事請他們來試試看!」這當然是一句氣話。

「跟他們談大道理,空口說白話,那是永遠也辯不清的事。」秦禝沉吟了片刻,笑道,「我替王爺設謀,倒是有一個辦法。」

「哦?說來聽聽!」齊王大感興趣。

「其實王爺已經說了,就是那句『請他們來試試』。」

「嗯?」齊王聽出了味道,來勁了,「這話怎麼講?」

「既然說何患無才,那麼不妨下一道旨意,請他們保舉幾個精通天文算學的人才好了。他們都是講理學的人,講究誠心不欺,言必由衷,如果這一下保舉不出來,敢說於心無愧乎?旁的事想必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秦禝說道。

「要是這樣還不成,那乾脆像王爺所說的,請他們這些老學究親自來辦就是了!」

這個辦法,聽上去匪夷所思,然而細細想一想,竟是毫無破綻。

「文儉,真有你的!」齊王心花怒放之下,哈哈大笑,「原來就說你文武雙全,果然沒有看錯!」

「不敢當王爺的誇讚。」秦禝恭恭敬敬地謙遜道。

「盡當得起了。」齊王感慨地說道。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掂起一片哈密瓜慢慢嚼著,要問他最關心的那件事了。

「文儉,;劉秉言從申城回來跟我說,你要在江蘇練一支新的什麼軍團?」

「是。」

「嗯,現在江寧破了,馬賊的兵力也足夠,指日可平,現下倒是個練兵的好機會。這樣也好應對將來的局面」

齊王點頭道,「要練成什麼樣,才算是成軍呢?」

秦禝答道「不單是備齊軍械操練士卒這樣,還不足夠——王爺,你是知道的,現在各處的軍隊,當兵的只為發財,當官的則是升官發財一起要,最好是能在什麼地方轉任一個實職的地方官。這樣的惡習不去,稱不上是成軍。」

「哦,」齊王慢慢品味著秦禝的話,問道:「只是龍武軍的戰力,聽說已經頗為無敵,還要練兵,為的是什麼呢?」

齊王的這句話,秦禝在心中不以為然——如今各處都在打仗,說來都是大患,說要平息,那還早得很呢。

「回王爺的話,」秦禝恭謹地說道,「為的是對付南越。」

這句話毫無徵兆之下,突兀其來,齊王一時愕然。可是聽下去,眉頭便漸漸皺起來了,再聽片刻,便抬手止住了秦禝的話頭。

「來啊——」

「諾!」

「叫側妃把小書房開了!」

「諾!」

候命的長隨沒有絲毫怠慢,拔腳就走——小書房,是設在齊王書房後面的密室,只有最重要的事情,才會專門轉移到那裡去談。而整個王府之中,允許進小書房伺候的,也只有齊王原來的通房丫頭,現在的齊王側妃。

「文儉,走。」齊王面色凝重地說,「咱們換個地方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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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西太后的心情不錯,每天上朝以前,下朝以後,她在寢宮裡,常常會命李孝忠,把江蘇巡撫秦禝進的那些東西,拿出來賞玩。

秦禝進獻的物件兒,分成兩部分。大部分是交內府入庫,真正的好東西,則是由李孝忠交給兩位太後來分。

這個小部分,自然是精華,以珠寶首飾為主,都是江南的風格,這正是京城裡面絕難見到,恰恰對了西太后的脾性。

她是最愛惜容顏的人,對自己的妝扮,也苛刻得很,宮裡的那些珠寶,貨真價實是有的,可是皇家用的東西,翻來覆去就是那些式樣,早就看得煩了。這一回,拿到這些式樣新奇、別出心裁的首飾,喜歡極了,加上試戴的時候,李孝忠每每在一邊裝出一副不勝讚歎的樣子,更讓她覺得秦禝的這一番心思,難能可貴。

她放下手裡那枚精光奪目用來佩戴在胸上的飾物,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真是好東西,可惜沒有戴的機會。那些江南女人,把這樣的東西戴在胸前,是個什麼光景呢?

也不怕羞,她搖了搖頭,取過那個精緻的盒子打開,裡面是四個小瓶子。

這個東西,是最好的香露,經由從南越的香料大師調配的,李孝忠悄悄跟她說過,秦禝交待了,四瓶香露,對應春夏秋冬,這樣的東西,在江南也只有一份。

江南也只有一份,那麼在夏國自然也只有一份了。獨一份的東西,該歸誰呢?在跟東太后一起分東西的時候。她的眼睛,先就盯在這盒香露上。

「妹妹。這樣的東西,能用嗎?」東太后驚訝地說,「香氣倒是好聞,叫人聞見,會覺得咱們不莊重。」

這句話西太后不愛聽,淡淡地說道:「我倒沒覺著有什麼不莊重,不就是跟咱們用的香粉一樣?」

「那你拿去使吧,」東太后難為情地笑笑,「我可不敢。」

西太后正樂得她不敢。於是這一盒香露,便劃在了西宮的名下。

然而香露是拿回來了,若說真的用,卻也有一點心虛。這些香露,香氣濃郁,如果是聽政的時候讓底下的大臣聞見了,還真是有那麼點「不莊重」。於是只好在下朝以後。甚至是入睡以前,灑上一丁點,自得其樂罷了。

不過還另有一件事,讓她很開心,因為有一樣東西,是她獨有而東太后卻沒有的。

三萬兩銀子。

外官給太后,進獻東西。此時並沒有形成風潮,進獻金錢更是絕無僅有的事情,因為這是為體例所不容的事情。

然而秦禝偏偏就做了!六十張五百兩的銀票,經過李孝忠的手,悄悄交到了替西太后太后管賬的貼身宮女玉子的手裡。

雖然西太后是個絕不嫌錢多的人。但她倒也不是說真的缺這兩萬銀子。作為太后,她每年的「節銀」有六萬兩。其中端午、中秋各交一萬五,年下則交三萬。

她所高興的,是她把這兩萬兩銀子,視作秦禝對自己獨有的一份忠心,而秦禝這一年來對自家的接濟,她也通過李孝忠,有所耳聞。

「李侯爺他們已經把家裡全都翻整了一遍,地方也大了,就跟新的一樣。」李孝忠添油加醋地說,「老太太就盼著太后什麼時候回去看看了。」

作為女兒,西太后是個極孝順的人,但同時又是個極好面子的人。然而她的娘家,然而已經頗為老舊,看上去並不氣派,因此她也就不願意回去,怕叫人笑話。現在按李孝忠的說法,倒是秦禝幫著自己哥哥,把府里重新整治了一遍。

西太后滿足地想,真有意思,這倒好像是他在外面掙了錢,專門拿來給自己花似的。

這個荒唐的念頭,把她嚇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生出這樣莫名其妙的想法來。

她卻不知道,更加莫名其妙的是秦禝這個人。

他每年交給韓氏和白沐箐的銀子,也是三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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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禝替齊王出的法子,用來對付頑固的守舊派,居然很見成效。

中樞上擬了一道旨,拿給兩宮太後過目,旨意中的一句話,是「著文淵閣大學士,周洺惲。即行酌保數員,講求天文算學。」

西太后看了,心中有數。她自然絕不相信周洺惲能保舉出什麼人才來,心想這樣逼一逼他,那也很好,免得他老是在新政上面作梗,於是點頭贊成。而東太后雖然是回護周洺惲的,但卻又看不出這道諭旨中皮裡陽秋的味道,覺得若能保舉幾個人才出來,那也不錯,因此也欣然表示同意。

這一下,讓周洺惲苦不堪言。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辦法,明發上諭,通朝皆知,連個騰挪閃躲的餘地都沒有,如何是好?

他自己說的「夏國之大,何患無才」、「必有精於其術者」這些話,原是理路上的泛泛而論,偏偏為秦禝捉住了痛腳,讓他指實幾個人,哪裡做得到?若說隨便報幾個人出來搪塞,不免要原形畢露,鬧出笑話來。

再說,他身為理學宗師,又是文淵閣大學士——名義上的宰相,也是守舊這一派文官的領袖,因此也做不出這樣虧心的事情來。於是老老實實地復奏,說自己的前一個摺子,語有不妥,「意中並無其人,不敢妄保」。

鋒銳一挫,不免氣餒,而一直奉他為老師的齊茽,居然也在他耳邊,期期艾艾地說了些話,大意是聽說秦禝在江蘇辦新政,似乎很收了點實效。

人人都知道,現在新政的兩端,一端是在京城,由齊王主持,一端是在申城,由秦禝主持。現在連一向跟自己站在一起的齊茽都這樣說,弄得周洺惲很有些心灰意冷,反對新政的言辭,也就不像原來那樣激烈了。

沒想到齊王見到秦禝的頭一個法子見了成效,大是起勁,心想周洺惲是反新政派的領袖,何不趁這個機會,再敲打敲打他?於是還不肯放過,把秦禝的第二個法子也拿出來了,奏明兩宮,召見周洺惲,打算再派他一個協辦新政的職務。

這就更難堪了——雖然明知道齊王是在開自己的玩笑,周洺惲仍不得不硬了頭皮,到養心殿面見兩宮。

「周師傅,你是三朝老臣,先帝特簡的人。朝廷不管辦什麼事,自然都要格外借重你的威望。」西太後跟齊王有默契,此刻說道,「現在打算再派你一個差使,協辦新政,你看怎麼樣啊?」

「回太后的話,」周洺惲真正是有苦說不出,只能想話出來推辭,「臣老邁衰微,實在是力有未逮。」

「新政實行,頗多變動,原是要有你這樣的名宿,才能壓得住陣腳,你又何必推辭?」

「臣……」周洺惲無言以對之下,心裡一急,不能不說實話了,「臣於新政一事上,實在並不通曉,即使勉力而為,亦怕誤了事。上書房的功課,是第一等的大事,請太后准臣專務於此,以盡本分。」

這一下,連東太后都聽出來了,周洺惲是真的不願意接這個位子。她轉頭看看西太后,對底下的齊王說:「既然這樣,我看就免了吧,周師傅年紀也大了,到底還是皇帝的功課要緊。」

周洺惲拿皇帝的功課來做託辭,算是個過得去的理由,而且話里的意思,是從此不願在新政上多置一詞。西太后和齊王得了他這樣一個表態,自然不為己甚,於是就著東太后的這句話下了坡,都表示同意。

周洺惲鬆了一口,磕頭謝恩,由齊王帶著退了出去,今天的朝也就上完了。西太后和東太后從御座上下來,各自扶了太監的手,由後門出了養心殿,並肩走向停放在門前的兩頂御轎,要各回寢宮了。

款款行到御轎之前,卻聽西太后輕輕「喲」了一聲,將東太后的袖子一扯,以目示意。

只見不遠處站著的一名侍衛,身形挺拔,微微垂首,那面御前侍衛的腰牌,在日頭下銀光閃閃,不是秦禝,卻又是誰?

這一下,連東太后也把秦禝認出來了,心裡不免感動——他當初自請陛見的摺子里,固然是有「一旦蒙准,則當依例輪值宿衛,以盡本分」這樣的話,可是不管怎麼看,都以為是尋常的官樣文章而已,哪裡想得到還真的跑來站班了?

不過感動歸感動,這樣的時候,也不能多說什麼,跟西太后兩個會意地對視一眼,依然各自上了轎子,回寢宮去了。

西太后的想法,跟東太后又有不同。她原來以為,總要等到秦禝離京之前請訓的時候,才能再見上一面,誰知才沒過幾天,就又見著了。這份忠心,她自然也是感動的,不過感動之外,更多的卻是驚喜。

秦禝摺子里的那句話,她倒也記得,坐在轎子裡面想著想著,想到「宿衛」兩個字,心裡怦的一跳——宿衛宿衛,值宿保衛是也,那豈不是說,自己睡覺的時候,他在外面守著么?他可是奉了旨,准內廷行走的……

整個皇城,以正清門和左右的琉璃照壁為界,分為裡外兩個部分。外面的部分,叫做「外朝」,裡面的部分,則稱為「內廷」。內廷除了中間的后三宮,兩翼還有東六宮和西六宮。

西太后所想的。秦禝自然早就想到了。事實上。他的這個差使,還是前兩天在岐王府里赴宴的時候,專門爭取來的。

御前侍衛,固然要依例輪值,然而他是出了京的地方官,這個御前侍衛的銜頭,就變成了一個「榮銜」,當然是不必再來站班的。因此想要進來。非得找這位總領御前大臣事務,負責排班的王爺不可。

偏偏岐王宴請他的時候,不像齊王那樣只請他一個,而是找了一大班京營的將領來作陪。觥籌交錯之間,熱鬧是熱鬧了,只是要找個私下說話的機會,就變得很為難。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瞅准岐王出去方便回來的時候,在花廳門口迎上了他。

等到秦禝把請求的事情一說。岐王倒躊躇起來了——沒有這樣的先例啊。

「文儉,你有這份忠心。怕不是好的?只不過……」

「是,我們做外官的,全靠這一點忠心做事情。」秦禝見他沉吟不語,連忙陪了笑臉說,「這在王爺是一句話的事兒,還要請王爺格外成全。」

岐王年輕,最好面子的,被他拿這一頂高帽套住了,又剛受了他兩萬兩銀子的孝敬,於是決定要幫他這個忙。

既然要幫忙,當然要幫得徹底一點。岐王心想,秦禝的這一份忠心,自然要讓兩宮看見,那才表的成,於是特意把他的位置,放在養心殿的後面,只有這樣,才能讓太後退朝的時候,一眼看得見他。

秦禝得償所願,在養心殿後站了半個上午,到底把西太后和東太后等了出來。他雖然垂首瞧著地上,但以餘光偷偷瞧著,見到兩位太后的眼風掃了過來,心知大事已成。

他這個御前侍衛,固然是奉旨可以「內廷行走」,不過內廷行走,那也不能亂走,更不能走到東六宮和西六宮裡去——這可是太后和太妃們住的地方,走進去了,那還了得?只有太監和宮女,才能在寢宮裡頭伺候。

現在好了,只要看見了自己,他相信西太后一定會想法子見自己的。在他而言,一頭一尾的兩次覲見,遠遠不夠,他心中還藏了許多的話兒,要跟太后們說。

秦禝料想的不差。西太后那一陣驚喜過後,便動開了腦筋,該怎麼樣才能跟秦禝見上一面。

倒不是為了再續前情——宮禁森嚴之中,太監宮女環繞,即有這樣的念頭,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什麼男人都往宮裡頭帶,那是個什麼名聲兒?擔不起。

她操心的,還是她兒子的江山。秦禝這次回來,軍政兩端,她都有許多事想要再問問清楚。殿堂奏對,限於儀制,沒辦法從容去談,包括新政上的不少事,秦禝也還語焉不詳,若是能有一個機會,面對面地讓他好好說一說,那就好了。

世上的事,怕就怕認真二字。西太后絞盡腦汁地琢磨了半晌,到底讓她想了一條可行的路子出來。於是吩咐傳轎,她要到東六宮去看東太后。

這可是少有的事——自垂簾聽政以來,兩位太后拿主意的時候,東太后往往都聽西太后的,因此凡是有公事要商量,都是東太後到西邊來,而如果是私事,才是西太後到東邊里去。公事多,私事少,因此自然是東太后往這邊跑的時候居多。

御轎到了,通報進去,東太后親自迎了出來。兩人攜了手,在東太后寢宮的裡屋坐了,東太后便看著她,先等她開口。

「姐姐,剛才那個秦禝,你瞧見了?」

「我就猜到你是要說這件事,」東太后微笑道,「自然瞧見了,難為他這片孝心。」

「誰說不是呢?」西太后機敏地抓住了這個話頭,「這年月,象他這麼有良心的,可不多了。我在想,能用個什麼法兒,給他一點恩寵。」

「恩寵?」東太后不解地問,「你是說,再升他的官兒?」

「陞官不成,」西太后搖搖頭說,「他才封了候,也沒立什麼新的功勞,要說進宮當值,那也是御前侍衛份內的事情。無緣無故給他陞官,別的人也不服。」

又說要給恩寵,又說不能陞官,那應該怎麼樣呢?東太后困惑地看著她。

「對了!」西太后彷彿靈機一動,想起來什麼似的,「姐姐,咱們給他賜宴,你看好不好呢?」

東太后聽了,明白過來。

「這個主意好!」她高興地說,「先帝爺在的時候,也常有給侍衛賜宴的事。」

按照皇室的常習,把君主身邊的親近侍衛,視同半個家人,至少也是最貼身的家僕。說賜宴,那是雅稱,說白了,就是賞頓飯吃,而且常常從皇上的席面上,指一碟兩碟菜肴,傳賞底下的侍衛,以示榮寵。

「姐姐,那就把今兒晌午的膳,傳在養心殿後面的墨齋堂,你看行不行?」西太后說道,「咱們在堂上用,叫他們侍衛在堂下吃。」

「好啊,」這是熱鬧的事,也是喜慶的事,東太后自然願意。不過轉念一想,又有個疑問,「那皇帝呢?」

繼位的小皇帝,一直是跟著兩宮一起吃飯,是以東太後有這一問。

「把他也帶上。」西太后沉靜地說。

「啊……那成么?」

「姐姐,」西太后壓低了聲音,小聲說道,「你知道的,秦禝不是尋常的侍衛,現在就有如此功績,為國朝打拚。將來在皇帝手下,他也一定是個擎天保駕之臣,讓皇帝多見幾面,沒有壞處。」

東太后明白了,西太后這是在替皇帝籠絡人心了。算一算年紀,還真是這麼回事,她不由佩服起西太后的心思縝密來。

「妹妹,我的心思還是不及你,」東太后也放小了聲音,「不像你想得那麼周全。」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懿旨一傳,自有太監們去操辦。只是有一條,既然用的名義是值班侍衛們的辛苦,傳宴賞賜,那就不能只賞秦禝一人。於是由岐王帶領,伺候養心殿的十八名正清門侍衛,也都躬逢其盛,莫名其妙地坐到大桌子旁邊來了。

養心殿後的墨齋堂之中,果然按照懿旨,在堂上和堂下都擺了案子,相距不到十步。

堂上的案子不用說,要擺御膳,這是太監們做慣了的。堂下的案子,就有講究了——因為不可以背對著太后和皇上吃飯,因此特意擺了寬大的條桌,岐王和秦禝,連著十八名正清門侍衛,分坐在條桌兩旁,以離御案最近的地方為上首,自然歸岐王和秦禝對坐。

等大群的太監宮女和嬤嬤,簇擁著兩位太后一到,大家霍然起立,躬身迎接——在宮內輪值的侍衛,是不必行跪禮的。

有嬤嬤在內,是因為東太后和西太后,卻還帶了一雙姐弟來。小的是皇帝自不用說,看見岐王,叫了一聲王叔,牽著東太后的手,坐下了。那個做姐姐的,十八三歲年紀,一雙大眼睛,模樣生得很端正,晃著兩個翠綠的耳墜子,行事卻穩重得很,給岐王施了一禮,也叫了一聲王叔,這才庄莊重重地坐了。

這個叫做樂寧公主,卻不是先帝所出,而是齊王的次女。自小在宮中進出,西太后極是喜愛,到了雲河政變之後,便乾脆向齊王要了過來,養在宮中,當成公主看待。小皇帝跟這個姐姐的感情最好,一天看不見就要找的,不管到哪裡,都是形影不離。

等到大家謝過恩,開始吃了,就看出來西太后的這個主意確實好。這樣的場合,形同家宴,不但不必像垂簾那樣。有紗幔遮蔽。而且說話也不必像奏對那樣死板。要活絡得多。

「岐王,聽說你府里的班子,又上了新戲?」西太后笑著問道。

話是像拉家常一樣,但尊卑有別,雖然眼光是看在秦禝身上,可是第一句話,必得向岐王說的,而且西太后和東太后。都是戲迷,拿這個話題起頭,也很合適。

「回太后的話,倒是沒錯。」岐王心想,這自然是自己的福晉、西太后的妹妹跟她說的。他也是個戲迷,精神抖擻地答道,「不過倒不是我府里的班子,都是請來當行出色的角兒。」

「哦——」西太后不勝羨慕地說,「若是什麼時候能聽一聽。那就好了。」

這是由衷的話。宮裡的班子,雖然也都是好角色,可是跟外面大班子的名掌班比起來,那自然還頗有不如。

「是,只待兩位太后什麼時候有閑暇,臣奉請太後到臣府里,做半日之憩。」

「嗯,再說。」西太後點點頭,「秦禝。」

「臣在。」秦禝站起身來。

「你坐著吧,不要又弄出個奏對的格局來。」西太后笑著說。

「是。」

「你在申城的時候,可也聽戲啊?」

秦禝心說,以前在電視里,倒也曾聽過幾句,除此之外,再也休提。

「臣不懂戲,」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聽不來。」

「哦?」西太后驚訝地揚了揚眉毛,「其實多聽聽,也就懂了。不過你軍務繁忙,大約也沒什麼閑的時候,可以用來聽戲。又或者申城本地的人,不怎麼聽戲。」

她峨眉輕輕一挑的神情,秦禝看在眼裡,心想兩年沒見,她的容色倒是不曾略減。

「是,從前是打仗的時候多,自江寧回來以後,又是辦新政的時候多。不過申城亦有許趣事。」

說罷便講起許多趣事,講到後面東太后先沒忍住,噗嗤一口茶噴在案子上,西太后也是把腰彎下去,笑得喘不過氣來。四圍的人,只有岐王敢於哈哈大笑,其他的太監宮女,還有那十八個坐著的侍衛,一齊憋紅了臉,傾盡全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奇形怪狀的樣子,滑稽極了,兩宮太后看見,愈發止不住笑意。只有小皇帝和樂寧公主,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了,讓這個秦禝一句話都逗成這樣。

「哎喲,肚子都笑疼了!」東太后一邊擦拭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由宮女替她在身上揉著,「好久沒有這麼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場了。」

秦禝看著笑得花枝亂顫的東太后,心裡一動:一直驚艷於「懿貴妃」的麗色,現在才覺得,原來這位的東太后,生得可也挺俊啊。

墨齋堂的一頓飯吃下來,花了不少工夫,兩位太后也說了許多話。不過除了開頭和結束的時候,說的幾句慰問的話,其他的時候,卻大都是對秦禝一人所說。

這一來,不獨那十八名侍衛,連生性不甚聰明的岐王都明白了,自己不過是陪客,兩宮其實是在借這樣的機會,跟秦禝說正經的事。

那還有什麼話說?從第三天上開始,岐王每隔一天就給秦禝排一個輪值的班,而兩位太后,果然是每兩天或者四天,就有一次賜宴。每次吃飯,就是由帶班的岐王或者誠郡王世子陪著,也只不過是坐在一旁,絕少插話。

這一來,苦了秦禝,每兩天就要進宮一次。不過這份苦差,放在別人的眼裡看來,就是天大的榮耀了,於是秦侯爺,簾眷日隆的說法,不脛而走。

他每次跟兩位太后回話的時候,都是以談新政為主。他的口才好,又有親身的經歷,因此可以說得活靈活現,把一項項的新政,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連一貫壅於外聞、保守懵懂的東太后,都聽得津津有味。

說起來,也難怪,身為年輕的太后,雖然尊榮無比,但實在又是一件很可憐的事。深宮寂寞,平日里不上朝的時候,無非是坐看日影西斜,拿一副牙牌來打發時間,哪裡能聽見這麼有趣的故事?因此每隔幾日的這一次賜宴,於東太後來說。就像一個「節目」。比看戲還有意思。聽上了癮頭。

西太後跟東太后不同,她可不僅僅單是聽故事了,而是把秦禝所說的,與平時自己所聽到的,以及總理衙門所上的各種摺子,彼此印證,細細琢磨,於是在新政一事上的見識。愈發有長進。

這些都是秦禝想要的效果。他所要辦的那件大事,非取得兩宮太后的支持不可,而若說想取得她們的支持,又非得先讓她們對新政,有一個相當的了解。

齊王府里,又去過兩次,每次一到,都是由王府的長史親自在門口等候,接到他之後,徑直帶到齊王的書房。由齊王延入小書房。六福晉替他們擺了茶水果脯,便會退出去。輕輕關上房門,讓兩人在裡面細細密談。

其他的事情,便只好見縫插針地去鋪排,於是幾乎一天到晚,都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交給韓氏的那個厚厚的封袋,也漸漸薄了下來。

六十萬兩銀子,除了宮中和幾個王爺之外,各部各衙門,要打點的地方也不少。那張名單上所開列的人,有的是要自己送去,有的可以託人分送,十來天忙下來,也分派得七七八八了。

最重要的是六部,之中又分成了三等。

第一等是戶部和吏部,秦禝為了不結下樑子,格外用心,軍費的事情兩邊各一個大大的封包遞上,加之有劉秉言在吏部做侍郎,大約是可以把這件事抹過去了。

其次是兵部和刑部。兵部是職分相關,自不必說,至於在刑部的鋪墊,算是未雨綢繆——宦海之中的事情,風雲變幻,誰敢誇口說一世平安?萬一哪一天真要去住刑部的火房,好歹還有三分舊情,牢飯也吃能得舒服一點。

最後是工部和禮部。工部富,禮部窮,工部賤,禮部貴,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秦禝盤算過,跟他們打交道的機會不多,照規矩致送就可以了,不必另外加碼。

六部之外,又有三個地方,是他特別用心,要下大功夫的。

一個是都察院。鐵骨御史,森森柏台,一個不對付,惹起群情洶洶,雪片彈章直入九重,那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非給你壞了不可。

秦禝心想,反過來說,如果是要打擊政敵,都察院中的御史,亦是最重要的武器。

好在都察院的長官,仍有「自己人」——彭睿孞以中樞大臣的身份,兼著左都御史,「總領柏台」,

另一個地方,是翰林院,清華貴重,士人群體的根本之地。雖然不掌實權,但隱操清議,是誰都不敢忽視的一股力量。若是名動九卿的紅翰林,則氣焰之盛,實不下於一品的大員。

不過說翰林的「清華貴重」,指的是他們的身份,而不是家底。翰林也是人,也要過日子,開門七件事,件件都要錢,平日里要維持一個起碼的排場,離不開賒欠二字,而還款的指望,全在能不能輪上一兩回考差,若是到了年下,四大皆空,那麼想想討賬人的臉色,也實在是氣餒得很。

不過雖然知道這幫人也要錢,到底還得找一條路子才能送的進去,總不成自己站在翰林院門口,見人就發一張銀票?

要找翰林院的路子,秦禝就有些抓瞎。他這幾年來,不是跟刀槍打交道,就是跟錢銀打交道,哪裡認得幾個做學問的人?他那班中樞章京上出來的朋友,也少有翰林出身的——話說回來,如果點了翰林,多半也不會派到中樞章京上來了。而他旗人的身份,也幫不上什麼忙——翰林院是漢人的天下,論起做學問,

既然一時想不到,那就往後押一押,先去辦宗人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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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斷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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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三章:四處活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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