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爭執
「師父,小骨有一點明白。」小骨很認真地咬住每一個字。
小骨很誠實,她沒有迴避要去弄明白,也沒有迴避她此刻不夠明白。
為了可以感受師父的愛護,你也會很努力?你已經憑直覺知道,若非接受你自己,你不能真正接受師父!
他心中的讚許,早已在小骨眼中映照光彩。
「還有,師父,師伯還在等你。」小骨緊接著說。她純明的歡喜又籠上一層人世霧靄。也是歷練,都是真實。還有真實的是,你心中的純明!
小骨,難為你記得。師父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師兄卻畢竟沒有進來打擾。師兄憤怒之後,一定知道他多麼難以接受。
「她沒事?」
師兄見他走出來時,正強壓住一次怒氣。不知是第幾次怒氣上涌。
他在小骨卧寢時,師兄乾等著,他什麼也看不到。
「師兄何事?」他看著師兄,似未看著。
你對我的重視,對小骨的敵視,為了我對小骨的重視和敵視……我不知應當如何對你!
「數百年一次穩固山基須三殿九閣之力。」師兄也不看他,彷彿對著整個長留山說話。山中他最顧念的人,不在,無處不在。
「我安頓好小骨就去。」他答得如此快,不需要思索。
回答不可能是第二種。從來,小骨重要。長留山,當然也重要。
「結界就好。」師兄又一次憤怒,化作冷言冷語。
「結界不是人,結界雖可禦敵,但小骨摔倒不會去扶。」
這句話,他想也沒有想就說出來。說出來也不後悔。
「你還是怨我……」
師兄似要爆發,卻不是怒氣,儼然是多年等待浪子歸家,有怨有苦。未必解了浪子的心,但關心擔心卻也是真。
白子畫心中一痛。師兄……終究是為了他好,只是不知他如何才好。但師兄總是如此在意,怕他不好,怕他有怨……
「師兄……」他喚出這一聲「師兄」,不曾多想。
再多想,其實也不能怨師兄。竹染不在了,他也離開了,都和小骨有關。師兄是不大可能喜歡小骨的……
他輕嘆口氣。「你不能無緣無故折辱她。」
想請師兄先回,師兄卻定要在此處等著。他看著眼前這人。最後一次見,是在找到小骨前。還是師兄告知的。
為了找到小骨,師兄盡的心力,不比他少。
他看不下去,又走到小骨房間。
小骨沒有睡,熟練地牽住他的衣袖。
「小骨,師父要回一趟長留山。讓紫薰仙子來照看你可好?」
小骨輕輕牽動他的衣袖,眉頭也牽動,最終點了點頭。他便坐在小骨身旁等紫薰回信。小骨再沒鬆開手,也再沒移開目光。
不需要說話。因為解釋不清楚的,還有相信更深而有力。因為離別在前,卻不相信會不再相逢。
紫薰很快給了答覆,卻是不能來。因為秋筠那孩子還有太多不安寧,夜裡噩夢,總怕被遺棄,甚至反覆說自己不如小骨……
如此。他明白。
「小骨,紫薰來不了,讓魔君來好么?」
他即刻想到殺阡陌。可笑是能請來照看小骨的,沒有一個是仙界認可的。
「殺姐姐啊,好啊!但是……紫薰姐姐為何不能來啊?是不是秋筠需要她啊?」
他點點頭。小骨,你什麼都懂得!
小骨也點點頭。稍稍動了一下身子,痛楚就掠過全身。
不行,方才上的葯不夠好!
「小骨,師父去給你熬藥。」
小骨不說話,也不鬆手。
「小骨,你不放開師父,師父如何去啊?」
他說出來就笑了,心中卻有些冷暖難明的火苗灰燼。
小骨自我折磨時念著師父,依戀著師父。將自己的缺陷和懼怕、靈魂和幸福交給師父的願望,小骨很難割捨。
她好難喜歡她自己,只有這個願望讓她如此投入……
「師父我不放!好痛……」小骨低著頭,看不見她的面容。卻清清楚楚,滿眼滿心,都是他。
「你不放開師父,就不痛了么?」
他笑出來心痛,疼痛裂開的縫隙卻又是暖流。
你不該將師父和痛楚相連,你不該從痛楚中尋覓幸福。不該……但你待師父是真心!
「嗯!」小骨重重點頭,堅信不疑。
罷了,師父先不說了。
抱著小骨,開門險些沒撞上踱來踱去的師兄。
師兄壓不住憤怒,怔在原地。小骨制不住恐懼,埋頭在他懷中。
「小骨,見過長留山世尊,師父的師兄。」
他將小骨放在地下。埋頭不見,不是應對恐懼的方式。
但他如何也說「師父的師兄」,而不是「師伯」?他是真的如此對師兄不滿么?
「弟子見過……」小骨邊說邊要屈膝行禮。他扶住小骨,也止住她口中的話。
「小骨有傷。恕不行禮。」
師兄無言地訴說著憤懣。他不再看,抱起小骨就離開。
「師父,這樣師伯會不會……更不喜歡小骨了?」到了葯廬,小骨怯怯在他懷中問出來。
「小骨,是自己的錯,就要改;不是自己的錯,就不要不安。任何時候,不要去在意他人如何看你。他人未必解你,但你要學會解人。比如……你師伯,他對你是有成見,但……也不是存心針對你。你記起來,就會明白。現在安心修行就好,不要想了啊。」
他拍拍小骨的頭。小骨在他懷中點頭,安靜下來。卻也沒有安靜太久。
「師父,小骨幫你碾葯好不好?」
「師父,這個深青色的藥材是什麼啊?」
「師父,我看到那邊第三格有杏脯呢,給我吃幾塊好不好?」
…………
他便知道會如此,還是懷中抱著他的幸福,忙個不停。
但是在她嘁嘁喳喳中的安安靜靜,被打破了。
「師父,那個匣子真是精美!能給小骨看看么?」
他如何也沒有收好,這個師弟認真說笑送來的匣子!匣子在藥材中含隱華光了許久,桃枝從中取出來后,重又被遺忘。
他無法說,抱著小骨走近。小骨已經將匣子捧在手上把玩。
「真是好看啊!」小骨滿眼華彩,更勝稀世木石。
「這匣子尺寸和師父的刑杖真是一對呢!」從小骨清脆的笑聲中迸發出這樣一句話。
他簡直不能去看小骨的笑容。
小骨,不要樂意於此!
小骨沒笑多久又驚住:「這……這……不會……真的……」
小骨有些慌張,幾乎要拿不住剛才還愛不釋手的寶物。
他依舊不說話,等到小骨說話:「師父,這也是葯……」
小骨,不是……這不是管教之法!
他暗啞了聲音,他確是用過這不是法的法!
「但是師父……師父,你當時為何願意這般管教我?」
小骨用餘光看著他,似在說:你現在為何又不願意了?
「小骨!」他輕聲斥責道。師父和你講過很多次道理的!
但是,繼續講下去罷?他自不可因為小骨總不願聽,就用更激烈的方式。
「小骨,師父那次打你,是師父的不是。」
立即見小骨的不安與不平,她要維護師父,她要否定自己。
「小骨,聽師父說完。」他鎮靜又溫和地止住了小骨。小骨開始認真地看著他,散去了些許方才激憤的迷霧。
「師父當時無可奈何了,但所幸給你警醒。師父也未認清,只道你太難,軟弱之時,師父強硬些,你可以少些掙扎和挫敗。」
小骨臉上線條曲折而擰緊,幾乎要哭出來,又從眼中的光亮鍍上堅定。你是想和師父說,便是如此,師父嚴管便好?
不是如此。小骨,不是。
「師父是發現得晚了。你在依賴師父的管教,你從心裡不喜歡你自己,也不相信師父會喜歡你,只喜歡師父殘忍待你。師父和你說過的,你想反覆用這種方式,感到自己好一點,感到師父對你好。
「小骨,你並不相信。這會讓你越發不相信你自己的好,也會不斷破壞你和師父的關係。
「小骨,師父知道很難,很難擺脫對這種方式的依賴。在你找到自己之前,這樣的獻身十全十美和愛護有加,總會誘惑你。慢慢來,好么?」
他將那桃枝攝來,放回匣中。小骨看著。匣子合上了,在藥材中沉默,置於最遠的位置。小骨眼中許多光影虛幻,此時落到實處。
他知道沒有這麼簡單。但這是真正的儀式,終結了小骨對自我的逃避之路。
小骨點點頭,不夠情願,但確信自己在做對的事。也如你最初並未發現修行的美好,但你懂得,修行是對的事。
對自己美好的確信,也是需要修的。師父會一次次提醒你。
「小骨是好孩子。師父相信你的真誠和奮力,能夠找回你真正的美好,你真正的幸福。」
他將小骨抱在懷裡。她小小的身子很柔軟,是積累的疲憊和頃刻的放鬆。他知道,小骨是多麼難,才會依賴這樣的管教;要擺脫這種依賴,又是多麼難。
你還是個孩子,你還不夠分得清自己和世界、自己和師父的區別,這很自然。你需要師父更多認可、支持、關懷、引導。
師父不能藉此先奪去你的靈魂,讓你不能接受自己,只去接受師父對你生命的定義和安排。
此刻寧和,鴻蒙未分。一切在最初的美好。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美好能否持續,還在於他的把握,小骨的把握。
小骨第一個出聲。第一聲鳥鳴的明亮,雖不夠讓長夜破曉。
「師父,小骨還想吃一塊杏脯!」
「師父,下次採藥也帶小骨去?」
「師父,我學了一點調香,你可不可以也教我煉藥?我下次受罰就可以自己來……」
小骨,又來了!
他只認真看了小骨一眼,看到小骨眼中痴迷的熱情消去一些迷翳。他沒有阻斷她,小骨繼續說著,卻不再提受罰一事。他隨她說著,間或應上一句。
回到長留山,難免會有一番深思沉痛。此刻懷中只有小骨,輕輕的滿是她的笑語,不用總去冥思苦想,畢竟童言可貴,不在含義;沉甸甸的是她給他的幸福,不似天下屬於所有人,小骨也和天下一般分量,卻只屬於他一個人。
不是,小骨是他的孩子,他的……但首先小骨是她自己!
他不可佔有小骨的美好,小骨的美好會自行生長。他只是一旁的大樹,在她幼小之時,為她遮擋風雨、讓出陽光,支撐她的稚苗。他不擁有小骨這世間最珍貴的種子,他只是品賞這世上最美之花。
「白子畫,你以為我是誰,你隨叫隨到?炎夏要保養皮膚,你卻害得我大老遠跑來,若不是為了小不點……」
「殺阡陌,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師兄在,這次見面怕要不愉快。
「這地方我來過多少次啊,人家小不點喜歡我來。可誰歡迎過你?誰等過你?」
「小骨,師父出去片刻,你在屋中等師父。」他輕輕放下小骨。
小骨牽著他衣袖,低著頭小聲道:「師父,都是因為小骨……小骨一人去就好!」
小骨越說還越響亮,膽怯最終在一種勇敢中堅固。又何妨是小孩子的天真爛漫,莽莽撞撞?
「小骨,都是大人的恩怨是非,不用你操心。」
他看著小骨搖頭。可是看見小骨那帶著畏懼和懷疑的堅定,儼然是前世那個固執的孩子,敢闖禍也敢擔當,也便對自己搖搖頭。
也好,這些人之間的事,小骨早晚也要懂得。白子畫這些日子預感著,離小骨恢復記憶,應當也不是那樣長久了。以後的路,更長,現在多讓你看看,終是好事。
「你不要說話。」拍拍她的頭,看著她點頭。
「二位是貴客,請勿爭論。」
白子畫說是爭論,師兄和殺阡陌兩人實則已是打了起來。
「白子畫,都怪你!大太陽下還打鬥出汗,你要賠我十顆深海大珍珠!」
停是停不下來了,只能隔在中間,他二人才忿忿收了手。殺阡陌一跺腳就往屋中走,師兄也不看他,拂袖推開房門。
牽著小骨,往前走的步伐有些重。
「師父,你帶我下山好不好啊?」耳畔響起一直給他帶來歡喜的聲音。
可是你為何還是要說話?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而且你的淘氣中分明是緊張。你是真想……化解這場紛爭?
你這孩子操心太多,前世今生,不管你記得,還是不記得!
「小骨,師父有事,改日帶你下山。」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如常回答。
「那……師父有事,可以讓殺姐姐帶我去么?」
小骨你這是玩什麼?
但是師兄臉上的不饒變成了不屑。小骨,你這是……故意要輕賤自己么!
「小不點啊,不是姐姐不肯帶你去玩,是姐姐要保養皮膚呢。烈日當頭,小不點也不要去曬著啊,讓你師父去就好了。」
殺阡陌哄孩子的樣子,還真是仙界未見。師兄也撇開不看。
「這樣啊……讓我想想啊……」
小骨偏過頭去,白子畫忍不住去拍了拍她的腦袋。
「小骨等一等,師父回來就帶你下山。」
「師父,我等不及了!我上回和師父下山,忘了件很重要的事!」小骨睜圓的眼睛,一閃一閃。孩子即便是故意哭鬧,也是真誠的。
「何事?」不知不覺,他就加入了這個遊戲。
「我忘了買糖葫蘆!」
小骨還認真地說著,凍結的空氣卻鬆動。就連最認真的人,就連師兄,皺緊的眉頭也舒緩了幾分。
他害怕小骨為了平師兄之憤,又委屈自己,放輕自己。倒是他想多了,小骨本來不必!
她只是個孩子,有什麼輕賤不輕賤,她做想做的事就好。師兄如此家長作派,也不能和這個天真孩童計較了。
小骨看輕自己,也就在師父跟前……現在不是深究這個問題的時候!
「師父下山看到,就隔空給你遞來。」
這樣一句荒唐的話,他即刻應了。應了也不覺得荒唐。不是什麼不可以的事。
「師父,你又不吃糖葫蘆,你如何知道哪種好吃?小骨要自己去選!」
「小不點啊,姐姐也考慮考慮好不好?姐姐才不像你師父一樣沒趣,姐姐也喜歡吃糖葫蘆,帶你去買啊!」
白子畫剛明白過來就笑了,一場衝突如此收場。
但他還不能放鬆。且不說回山要面對諸多,這一路和師兄同行,就是艱難歷程。
「師弟,那花千骨是你徒兒,你要護著也就罷了!殺阡陌可是魔界之人,從來正邪不兩立,你如何可以和他有交道!」
「師兄,我和他私交,無涉仙魔兩界。我師徒與仙界同根,可仙界無人護小骨。我不曾損害仙界利益,如今也再不讓小骨受傷害。」
如此一路無話。說不通的,說不了;想通的,也不必說。
其實師兄如何會來?往常都是師弟往雲山跑,師兄不會不知,不會不問。
這次,大抵是借山中大事,師弟鼓動師兄前來。師弟看似言笑無心,實則總在調和矛盾。
是該回來看看,這是他的來處。他走遍天下,可以去往許多處,可以不去往許多處,惟有這一處,不能逃離。
也是該……看看師兄,雖然見了又無話可說,但也不必說什麼。師兄常不解他,他常不認同師兄。他們是兄弟,其實師兄卻和家長一般。
本來,不是所有的親近和重要,都如他和小骨一般,有很多的交心和體認。
和小骨是一種,和師兄是一種,和師弟又是一種。
但不管從他們中哪一處,他都承受了太多關心,也註定要付出;不能更少,總要更多。
師兄不能解的,他就爭取去理解;他不認同師兄的,他就致力去改善。
這樣一想,他心中反而輕鬆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