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說不盡的第一句
葯很快見效。或者不是因為葯。小骨有些坐立不安。
白子畫暗自擔心了一整天。小骨在最困難的時候……他不想東方彧卿看到小骨最難受的樣子,不想東方彧卿看到白子畫每一次新的難題。
在雲山的這些年,他早就不鎮定,因為小骨;也早就不慌亂,為了小骨。
守著小骨,又過了一天。小骨焦躁了幾分,沒有那樣纏著他了。但於他都一樣,他都是守著小骨。
取了針,依舊是留下來。小骨若不牽著他衣袖,他的衣袖也總在小骨觸手可及處。
「師父,我想去樹上。」小骨說得很急。
「小骨,剛施了針,不要出去吹風了。」小骨眼中水浪依舊激切,定是有很想說的。「小骨就在屋中說,好不好?」
熄滅了燭火,簾外月色朦朧,樹影依稀,花香有無。師父抱著你,這也有幾分像我們的桃樹?
時間流逝,卻又停駐,無所謂時間,這也是我們的樹。小骨隨時可以開口,一直可以沉默。
「師父,你告訴我好不好?」月光映在她眼中,格外純白清亮,沉潛了星辰無數。滿月繁星,不曾共在。
「小骨,你還沒有預備好。」三個月後的答案,你害怕知道,你現在就更怕了。所以問我。
「可是三個月時間,我也預備不好!」小骨害怕地說,不害怕說出來。
師父也覺得太快了,師父帶你回雲山,也沒有多長時間。沒有多長時間,讓師父多對你好,讓你想起那些苦痛后,仍舊不離開……多長時間,都不夠罷!但小骨不能無限地等。
「或者,我索性不要知道了!」小骨確實很害怕。三月後獲知,會否太早?
「小骨,上一世太苦,師父怕你猛然想起,不堪承受。但苦痛你都能感受,惟獨不知因由,這對你未嘗不是更大的折磨。」
小骨在兩個恐懼的極端亂撞,他只能耐心和小骨梳理。他心中一樣是亂了怕了。若真要他說出來,而不是小骨想起來……他要如何親口說,那些他親手做下的事!
「師父,你就一點一點和我說,每天說一小段,跟我講三個月的故事,這樣我就不是猛然想起了!」
小骨這樣說,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對。只是他記得的,畢竟不是小骨的人生。
「小骨,師父自己說,未免對你不公平了。」他如何成了會討價還價的小徒兒?
「師父,我相信你,你都會如實告訴我的。我想起的,和你說的,會是一樣的!」
「小骨,師父也不知道全部,師父只說自己親身經歷的……」白子畫不安地說著,看到一切不可避免地推進,自己垂死掙扎著。
小骨點頭,點得緩慢。師父真答應了,她也害怕了。
「我是在群仙宴上看到你的……」
「師父,什麼是群仙宴啊?」小骨眼中異彩紛呈,似乎這就是她最重要的問題。
「就是仙人聚在一起……」
「有哪些仙人啊?」小骨問得更起勁了。
他將仙界諸山列島大致說了一遍,小骨還嫌不詳細,問了個不停,問過的問題有時又問了一遍。
她是害怕聽到自己的過去,就要推遲自己的出場。
「小骨,還不困么?」
「師父,我困了,師父你明天接著說啊。」
白子畫笑著點頭,笑著低頭,看到小骨將他的衣袖牽進了被子,甜甜地合上眼睛,含著一句話不捨得全吐出來:「師父不要走。」
師父不要走。師父不要你走。
第二日小骨又等著這個時候,為此整個白天都很是安寧。
依舊從群仙宴開始,小骨又問了很多群仙宴上的情景。彷彿不斷地為他研墨,只待他細細描摹。
描摹未至形神畢現,小骨抓住時機說了句:「小骨有些困了,師父明天繼續說啊。」
繼而又問起當時仙界的情況,六界的情況,仙界的歷史,六界的歷史……說過的地方,只要她能想到更細的,一定會要求再細說。
「師父,我們明天就講瑤池有哪些花木啊。」過了幾日,小骨會主動設置好第二天要聽的。白子畫只得白天去預備這些「功課」,晚上好講得豐實些。
六界之事,他悉數可知,卻無心留意。不曾想,他有一日成了說書先生。這些年與小骨解釋,他已經說得比過去生生世世都要多,如今卻還要閑談他人。
白子畫更擔心的是,三個月可以只講一句,「我是在群仙宴上看到你的」,但這真是小骨要的?
以前小骨每一個錯誤,自然也是師父要擔待的,師父可以指出,可以糾正。惟獨這一次,師父和小骨成了同謀。
但此刻說出來,就對小骨更好?或許還是小骨自己想起來更好?他只是陪伴小骨等待之煎熬。
或許,多和你說說六界世情,你自己的人生也要好理解一些?他愈發認真地籌備起每晚的說書。
小骨會更想聽其中人物生平翔實的故事,不滿足於泛泛介紹。
「師父,就像你上回說的,茅山祖師創派的事迹,這樣的我還想聽!」
「師父,我可不可以每天花一點時間,整理一下我記錄的疑問。每天聽師父講故事,我覺得有啟發!」
當然可以。對你有啟發,才是師父的目的。
小骨也確實沒有失去自持。沒有沉在那些紙片中,倒是找來一本釘合的書箋,看幾張紙片,在書箋上記幾筆,看過的紙片便扔了,再不去看。偶有凝思,總是果斷。每日也就是施針前花上小半個時辰。
一天到頭有了期待,白日反是緊湊而從容。
原來街頭巷尾,每天忙碌的終末,說書人談笑聲里的黃昏和燈火,又會生動於聽眾的笑與淚,沉思與遐想。原來史官修史,仙班列傳,不僅為後世垂範,也為後人在單薄、孤寂的時光里,能共享前人的生命。即便是話也不能說全的童子,也會鬧著要聽故事,關於那還尚未涉足的人世……
原來,他們在雲山隱居,卻終究沒有離開世人。
是小骨來到他生命中,他第一次體會人的願望和苦楚。但他依舊講不好故事,可能也就只有小骨會願意聽。
「師父,我覺得這個人其實很痛苦,雖然他還殺了別人,但是正是殺人這樣的罪過更加深他的痛苦……」
「師父,是世上再沒有人關心他了,所以他內心才這樣冷漠和殘忍。他的暴行不是勇敢,卻是懦弱到只能拉上別人一起受苦!」
這些人的內心,總是小骨在體察,而他只會說何時何地何人何事,沒有小骨,故事就沒有溫度,就不完整。
「師父,你和我說過仙界、魔界、人間這些,那有沒有什麼,是不屬於六界的啊?」
小骨,你只是對一個問題窮根究底,還是……你想到了東方彧卿?
「是有不好歸類的……」
沉吟之下,小骨卻沒有多問。
「你若想知道,明天可以問問異朽閣主。」
本來講故事也是理解眾生,都是師父一個人講,也未必是好事。
「我……我問師父就好!」小骨語中稍有疑惑,很快就清脆利落。
師父還是擔心,你是死守著防線,不斷表達對師父的忠誠。
不,小骨,你首先要忠誠於你自己。你選擇師父會給師父帶來幸福,你選擇……不管你如何選擇又如何遭遇,你心中的力量確信了你生命和世界的美好,你都會幸福。
他畢竟欣然一笑,摸摸她的小腦袋,她柔軟的髮絲在他手指間蹭著,笨拙地表達著依戀。講過多少故事,你才是最有生命的那一個。也是,寄寓我生命的惟一一個。
這日午後,新雨停歇,桃花沁著雨水,芳香若遊絲,清醒又沉醉。書案上素紙一方,字跡如青絲,一望工整,細看卻是天真爛漫,獨抒性靈。
小骨是將所有的疑難都整理了一遍,卻是讓師父看的意思?
你既已預備好,不是倉皇示人,更非亂中求助,那師父便看了。
小骨理得也算清晰了。這些年師父想讓你懂得的,即便還未化入你的行動,流入你的血液,但至少在你求索的途中,你自己能和自己說清不少了。需要時,你自己也懂得和自己解釋。
不忍一目十行。一以貫之的整潔終末,幾行更小的文字流露新的惶恐,收筆處卻是積累的堅定。
「如若害怕必須來臨之事,當是何為?」
「反正都會來,反正都會怕,也不必有特意作為。」
回答得頑皮,已是不過於掛懷。
小骨一直是勇敢的。你用心真純,竭盡全力,沒有什麼好怕的。
是師父更害怕。
「師父,今天晚上讓小骨來和師父講故事,好不好?」
好。他點頭一笑,他比小骨看起來更害怕。
「有個小女孩,她師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最好的師父!」
「小骨……」你不讓師父說,你卻要自己說?這樣快,你就記起來了?那你是原諒師父了?
「師父你聽我講故事嘛!」小骨似見出他千頭萬緒,要喚回他的神志。
小骨這樣,又似乎還沒有記起?這葯究竟是三月後恢復記憶,還是三月中慢慢想起?
小骨仍是看著她,目光中無比堅定,是孩子氣的認真,力量在於單純。他再難打斷。
小骨要說自己的故事,縱使她不記得,但是師父也不能讓她無限地去解釋第一句。
「師父,這個故事分幾個部分。剛才那一句,是我確知的。之後的,是個大概罷!」
你不是記得?
小骨繼續說,用一種看向過去的眼神:「她的師父很好,這句也是確知的!所以,所以她很努力地修行。但是,她還是犯錯了……」
小骨……你不要一個人攬下錯誤!
「師父,師父……」小骨似在喚他,又似在講故事,「師父也不能庇護她啊!師父是那樣公正的人,那樣沒有缺點也容不下缺點的!」
小骨,師父沒有那樣好……師父只是不懂得對你好!
你不要只看到師父的好……你更要看到自己的好啊!
但在小骨生命和述說生命的激越中,他找不到言語。
「所以她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小骨!」他終於喊出聲來。
小骨記不記得,已經沒有區別,都能夠知道的。
但知道還不是流出每一滴血、流不出一滴淚的經歷……
「師父,」小骨哭了,執拗著要說下去,「我想她不是有意犯錯的,她那麼想跟隨師父,她那麼在意師父,她不想背叛師父的!她為何會犯錯,我想也有苦衷罷,就和師父前面說的那些故事一樣,那些惡人行惡也是很不幸的!」
小骨不是為自己辯護,小骨只是清楚她多麼敬愛師父。但他想為小骨辯護,受那麼多苦,受他那麼多苦,他已擔不起這些敬愛!
小骨更沒有明說自己沒有惡意,不想有惡行。小骨更在意對師父的忠誠,而不是對自己的認可!
小骨,你聽我說……小骨自己在說。
「也許,她想為師父做一件什麼事!她以為這件事對師父很重要,但是她錯了!或者,她知道這件事師父不認可,她是為了自己,她以為是為師父,實際上是為了自己!她還是很自私的,她只希望師父能一直愛護她?」她痛苦地推演,一如痛苦地回憶。
「小骨不要說了!」
這個聲音從他心中發出,催斷肝腸。他沒能說,還幾乎不讓小骨說了。
「不是,不是,師父,不是……師父不需要她做任何事的,師父無所不能!如果……如果真的需要,那一定是她有錯在先!師父是為了挽回她才……也許師父為了她受了傷,所以,所以她想救師父!救師父就去犯了錯,而一開始就是她的錯,不然師父根本不會有事的!」
小骨,你說得都對。你雖然不記得,你都感受到了,你推知到了。你那樣聰慧,聽師父說他人的故事,從自己的敏銳出發,你都懂得了。
這樣,你也不要害怕了。雖然,師父還是害怕。
「那小骨說,這個女孩為了師父,因為師父,失去了生命,她會原諒她師父么?」他如何能顫聲說完這些話?他竟然有勇氣問小骨?
小骨彷彿沒有聽到,還沉醉在自己要講的故事裡,卻是用更確定的語氣,作為對師父的回答。
「師父沒有放棄。她死了以後,師父還在等。直到有一天師父找到了她,將她帶回身邊。但是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勤奮、乖巧的孩子了,她性情大變,她不能修行,她處處折磨師父。可是師父還是那樣有耐心,那樣愛護她……
「她記憶還沒有恢復,但以前那個她大體已經恢復了,她能夠判斷了。她能夠判斷,能夠判斷,師父,她能夠判斷啊,雖然她不記得!」
小骨聲淚俱下,淚水和聲音一樣,鍍上了面容中的鋼色。
「小骨,師父知道。」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他沒了力氣,但終於發現世界安定下來了。
「師父,小骨也知道。不管以前發生什麼,這一世恩義不能忘。看這一世發生了什麼,以前的師父是何種人,如何對待她,已經能清楚了!」
她的淚水流出來,流到他眼中,心中,淚花里笑容綻放,一直綻放到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