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魚待售
「閩北的,閩北的,大家往前面站,我們充沛的其他部門已經站在第一排。」充沛手語社社長丁薊長得冷艷,穿過台階上的人群,朝站在最後一排的財務部說。
部員們剛下幾個台階,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社長,前排站滿了,我們就隨便找個縫了啊!」財務部部長甘甜轉身,朝只露出腦袋的丁薊說。
「沒問題。」丁薊高舉起歐克手勢,朝堵在一堆的其他部員,「今天就辛苦一下大家,先找個看得到的地方站著。」
「同學們好!」台階瞬間安靜,紛紛看向底下的人。
荒弭剛鑽到台階中間一米寬的分界,這站得較為稀疏。只有這樣,才能穿過空隙看到台階下方的老師。
「部長,你來站我前面吧」,甘甜被擠在一側,荒弭只好再退一步,後腳跟抵著上一個台階。
旁邊的人往右挪了一個位置,「謝謝」。荒弭快速找到一個縫,看到一位披著披肩,穿著暗紅色旗袍的中年女子。
「我是姜老師,負責手語園的教學活動。非常高興能在新的學年,見到這麼多新面孔。首先先跟大家道個歉,這個學年我有一段時間會很忙,可能會缺席,所以再給大家介紹一位老師,陳靜,我不在就由她教大家。」姜老師看大家視線都定住了,趕忙拍拍還在和楊奶奶,吳爺爺熱烈「討論」的陳靜。手語交流了幾句后,陳靜略顯羞澀地面朝大家,手指靈動。
「她在跟大家打招呼,說,『同學們好,我是陳靜,非常高興能見到大家,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然後姜老師又對著陳靜和楊奶奶比劃,兩人不再交談,應該是讓她們先認真聽課。再轉向學生們,「陳靜是聽障人士,不過是大學畢業生,也是汾城手語協會的負責人之一。」
大夥聽得出姜老師語氣中的自豪,思路也自熱而然和殘障人士低就讀率聯繫,更何況台階下除陳靜近三十而立,餘下幾位都是五十開外。
陳靜對著眾人溫柔地笑,似秋日暖陽,也似周遭紅透的楓葉。
「麻煩讓一讓」很低地聲音混著腳步聲,從左側身後傳來,荒弭微微往右再挪一點,一旁的人沒了退路,只好略傾身。
「後面來的是音欒大學的吧?先找個空位站著,手語園條件艱苦,大家克服一下。」姜老師看著鑽到中間分界處的音欒學子。
「好,現在開始我們第一課的教學。無論做什麼,我們都需要有個支撐點。縱觀全局,人民的支撐點是國家,所以我們今天就學國歌。」
「第一句:『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起來』,雙手指尖朝前,置於腰間平抬至胸前。嗯,大家做得很好。」
荒弭前面的空隙被音欒大學一個比自己矮一點的男生堵住半邊,只能隱約看見姜老師的手指。
「『奴隸』,古時候下等人或罪人的手腕會被繩子捆在一起,現在犯人也會被手銬銬住,這個詞由生活中演變過來。不過,需要曲肘雙手握拳對貼,然後右手伸大拇指順著左手臂用力下划……」
「老師嘴巴張張合合,是在說什麼呀?」甘甜對著另一個部員發出疑問。甘甜也是大一新生,因為上一屆充沛成員留下不多,部長職位只要有心和演講水平,都能搶到。
大家開始騷動,饒是覺得生硬的雙手招架不住,站在甘甜后一排的荒弭已經聽不清姜老師的話。怕擋了後排的縫,踮起腳尖也不是,左右晃動再找縫也不是,只好獃若木頭,眼前的雙手開始奄奄一息。
「好,同學們會第一句了嗎?哪個詞不會可以提出來。」大家安靜下來。
「老師,麻煩再教一遍『奴隸』。」荒弭趁著前排男生挪了半個身子,留給自己點希望,全神貫注。
姜老師慢慢教學一遍,陳靜也左右微轉身示範。
「我會了。」前排男生高興地說,身體晃回來,把荒弭推向絕望。
「前幾句大家都會了吧?那我們開始教『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築成』,……左……右……左……」
「到底左在上還是右在上」
「為什麼前面又開始先替我們哀嚎,她們好歹看見、聽見……」
荒弭放棄側耳傾聽,訕訕懸空的雙手,視線飄動尋找救星。
視線定格,荒弭覺得,這是自己見過的最好看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陰沉浮雲下盡顯白皙,動起來強勁有力。
「『長城』這個詞,象形詞,蜿蜒的長城。」老師的聲音傳來,荒弭平和自己心境,耳朵重新上崗。眼睛微斜視一旁的雙手,在那一瞬之間,自己的雙手莫名少了些許生硬。
「以前是左高右低,甚至雙手對拉得老高。而現在,為了歌曲的連貫性和整體協調,改為右高左低,拉動幅度適中。」姜老師掃了一下,突然笑起來,「幅度也不能那麼小,也不怪你們,教學環境惡劣。嗯,現在這個幅度可以。」
突然被點名的荒弭有些惶恐,調整一下后再拉動點幅度,誰知一旁的人也拉開。右手肘就這麼搭在旁人的手臂上,隔著襯衫也能感受到對方的絲絲溫熱。
「沒關係。」低沉嗓音走進荒弭右耳。
姜老師還在糾正,荒弭視線落在旁人雙指上。是在練習嗎,可為什麼只有右抬的雙指在兔耳朵像極了撒嬌哄逗一人,自我代入的荒弭倏地移開視線,輕抬手肘離開溫熱。
接下來幾句較形象化,荒弭學起來都挺順利,尤其是較快節奏部分讓他有些小得意。
「『冒著敵人的炮火』。『敵人』,雙手握拳露出小指相對為『敵』,然後手指搭『人』。『的』字省略,『炮』,模仿大炮開炮時的樣子,每年國慶放禮炮時大家應該都有搬起小板凳在電視機前看到。」眾人又嘰嘰喳喳,荒弭這次覺得甘甜的抱怨沒那麼煩人,甚至想指點一二,「『火』,就是熊熊烈火燃燒起來。好,現在大家跟著我把這一句打一下,『冒著,敵人的』,『炮火』。」
姜老師環視一周,朝荒弭笑了一下,因為荒弭已經按著旋律打了一遍且無誤。
「好了,全部教學完畢,大家學得挺不錯。現在跟著歌曲打一遍,有問題再提。」
姜老師說完,轉身朝一旁陳靜比劃,後面那兩位老人忙湊上來,笑著點點頭。陳靜拿出手機,盯著姜老師的指示。
旋律聲起,入門者們屏住呼吸,手指是初上檯面的緊張,視線緊緊抓住示範稻草。
「起來——」時是精力充沛,「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是受挫的開始,「中華民族」是拾起信心的轉折,「冒著敵人的炮火」是受重創的不可思議——這還是自己的手嗎?視線分明清晰可辨,卻怎麼也跟不上,或許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前進前進前進進」是終能呼出一口氣的奧利給。
荒弭覺得只有「冒著敵人的炮火」這句能給他動力,途中跟不上節奏,餘光卻瞥見一雙有力且無阻礙的雙手,自己該再加把油了。
「大家整體是不錯的,嚴肅對待的勁兒有了,但缺少了雙手的力量感,表情的堅毅感。」姜老師雙手隨意交放於前,慈祥地笑了一下,說,「大家聽說過魚市上有一塊寫著『鮮魚待售』的招牌的故事吧?第一天,漁夫把招牌上的『待售』擦掉,人們表示理解,魚市的魚不就是用來賣的嘛。第二天,他又把『鮮』字去掉,人們還是相信他,畢竟作為老顧客他們從沒買到過不新鮮的魚。第三天,那塊招牌上空空如也。」
「殘障人士交流時大家可能會覺得他們表情是不是太過於誇張了呀,雙手是不是太過於用勁了?實際這一點也沒什麼獨特,這只是長久的社會經驗的結果。就和別人聽不懂我們的話,我們也會急得跺腳,進而手舞足蹈,是一個意思。我們要『投其所好』,才能和睦相處。如果起步時就是懶散,後面什麼樣可想而知——會懶得再動手,也沒興趣再學下去了。」
和荒弭一樣,聆聽者們都越過姜老師看向,偷著姜老師不注意又拉著陳靜『誇張』交流的兩位老人,表情嚴肅時是帶著些許猙獰的,可回復的陳靜臉上卻漾起笑,看來是愉快的話題。
理解不了靈動的十指,會給陌生人的常態表情亂下定義,這是常人摒棄厭惡事物時的慣性思維。
經過點撥,及時丟棄隨意心態。
「好,已經兩個小時了,今天的課程就到這,同學們表現得很不錯。我們現在合張影,然後同學們回校時注意安全。」
姜老師話音一落,大家鼓掌致謝,然後像無頭蒼蠅左瞥右瞥,幸得各負責人呼喚聲傳來。
「充沛的,充沛的成員們,來這裡!」丁薊站到姜老師右身後招手,人群開始交錯攢動。
荒弭往右看,那人已經不見了身影,心中莫名多了一絲遺憾。也只是暫順而已,跟著甘甜走下台階來到丁薊旁邊就是浮雲了。
「我們副社長會拿社旗和校旗,大家站到旗子後面就行。」丁薊指向台階前第一排,兩個副社長正拿出旗子展開,其他學校的也站在一側依次排開,「大家去找位置站好吧。」
荒弭走過去的時候,站位又擠成一團,被擠抵到花壇邊緣,裡面的枝椏把胳膊硌得慌。
「財務部的,後面還有位置。」甘甜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荒弭轉身回看,就被前方一股衝力掐著左手臂往花壇推。右胳膊刺痛,驚慌回身,楊奶奶頓下腳步對他怒目圓睜,然後抬步繼續往後走,「楊奶奶,站這,可以看到。」甘甜讓位,幾位殘障人士站在後方最顯眼的地方。楊奶奶對吳爺爺指著前方,似乎抱怨了句什麼,然後吳爺爺笑著指向鏡頭,她才罷了。
「可以往這邊挪一點。」荒弭一旁的林芝對著踉蹌靠邊緣的荒弭說。
「謝謝。」荒弭左移一步。
荒弭腦袋還是一片混沌,喪失邏輯整理能力,是自己的錯嗎?沒有注意讓道,所以該被推,還是說,就算對方故意,這麼點小摩擦不算事,不該計較。可就是很在意,揮之不去,因為這類事情的對象他第一次見。
他的無意識把他們與普通人劃清界限,一直認為他們是弱小的一方,該被保護,最起碼自己該最先做到,教科書是這麼說的,師長朋友是這麼說的,他自己也這麼認為的。所以,就在剛剛,他感到對方莫大的敵意,感覺自己被無情地踢出他們的領域,無地自容。
「同學們請看鏡頭。」
荒弭抬頭,是他某個學校的社團負責人,手中正拿著相機。四目相對,荒弭臉上的困惑還停留,眼神黯淡了許多。
「大家笑一個!」丁薊在那人旁邊,身高差和氣壓低度把她的冷眼削減了很多像,右手開八置於下巴。
那人按下,咔嚓幾聲,不怎麼滿意,又咔嚓幾聲,鏡頭裡的荒弭卻一直面無表情。
陳靜點了點丁薊和那人的肩膀,「齊沓和丁薊也過來吧,讓陳靜幫我們拍幾張。」姜老師叫過兩人,站在台階邊上。
「原來他叫齊沓啊。好帥——」
低語聲在台階上盪開,荒弭看了眼齊沓的後腦勺,而後視線轉向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