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膽略
衛青果真從廚房翻找出來一些剩菜剩飯,米飯在下,菜肉在上,衛青蹲在管事和一群俘虜面前,捧著如盆的大碗吃得狼吞虎咽。
公孫敖憂心忡忡地看著衛青扒拉筷子,實在是無可奈何,「衛青,比心寬,大哥是真比不上你,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吃得下去……」
衛青後背上的傷口剛剛簡單包紮了一下,身上的濕衣服卻沒有機會更換,傷口疼痛難忍不說,額頭還一陣一陣地冒著虛汗,「沒辦法,」衛青邊往嘴裡塞飯邊含糊地解釋,「我現在這個狀態,只有肚子里吃飽了,才能多挺一會。」
人以食為本,肚子里有食物,傷痛才能忍,寒冷才能抗,肚子里沒吃的,人死的最快。
「經驗之談。」衛青自嘲地笑笑。
公孫敖翻了一個大白眼,「不是啥好經驗。」不過看到衛青吃喝自如神態自若,旁邊的兄弟們也沒有剛才那麼緊張驚慌了。
不是管事親口承認,公孫敖和其他兄弟還真的不知道這幫人是大長公主派來的,更不知道大長公主的真正目標是衛青背後天子的新晉寵妃衛子夫——牽扯到宮闈爭鬥,就不是他們這些小小的騎郎可以摻和的了。
更何況大長公主是什麼人?那是當今竇氏太皇太后唯一的親生女兒。由於惹惱了太皇太后,朝堂重臣趙綰、王臧下獄死,就是去年建元二年的事情,如今竇氏親族氣焰正盛,宮裡宮外無人敢惹,公孫敖他們今天得罪了大長公主,明天還能不能活著,就只能看天命了。
一些兄弟已經有了退意,只是沒人領頭,就都還撐著沒跑,一位平時就很機敏的兄弟偷偷溜到公孫敖身後,使勁拿手指捅公孫敖后腰,示意公孫敖拿個主意。
公孫傲被戳到腰眼,疼的差點蹦起來,周圍兄弟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公孫敖只好硬著頭皮和衛青一起蹲在地上商量,「衛青,你看現在咱們怎麼辦?」
「大哥覺得呢?」
公孫敖抓抓後腦勺,不確定地回答:「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溜?」
「溜的了一時溜不了一世,」衛青停止扒飯,抬頭仔細看了看管事的五官,「我雖然不懂相術,但是觀大長公主府的這位大人面相,眼睛黃而小,眉毛細而疏,就好像那個,那個……」
公孫敖看衛青一時找不到形容詞,馬上給他解圍:「像黃鼠狼!就是特愛記仇的那玩意。」
「對對對,」衛青轉頭問旁邊的兄弟們,「你們剛才都有誰揍過這位大人?」
兄弟們一齊往後退,一個比一個頭搖的快,「沒有,我剛才沒下手哈……」
「我也沒有,我們都沒動手,他鼻樑是自己歪的,不是我打的!」
衛青笑笑,「你們不記得,恐怕這位大人記得很清楚呢。」
管事氣得咬牙切齒,但是到底是大長公主身邊的人,懂得晏子所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賬先記著,只要能夠脫身,再報仇也不遲。
「衛青,做人要厚道,你明知道我們要對付的人是你和你姐姐,就不要拉你這些兄弟們下水了。」管事仰著頭看向公孫敖他們,信誓旦旦地挑撥離間,「弟兄們,今天的事情和你們無關,不知者無罪,只要你們現在放了我,我保證,大長公主絕對不會為難你們!」
一陣沉默。
黑雲蔽空,長夜無月,黑漆漆的院落中,只有騎郎們手中的火把在夜風中飄忽閃動。
公孫敖遲疑了片刻,看看埋頭默默吃飯的衛青,再看看管事,終於忍不住問道:「放了你們,我們沒事,那麼衛青呢?」
管事眼中閃過惡毒的光芒,陰測測地回答:「他必須死!」
公孫敖一腳踹到管事心口,破口大罵:「放屁!衛青死了,老子這大半天不都白忙了嗎?老子告訴你,衛青是我的兄弟,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不可能!」
「你們說呢?」公孫敖昂首挺立,環顧四周。
剛剛打歪管事鼻樑的兄弟挽起袖子,躍躍欲試,「我再把他鼻樑打正回去吧。」
騎郎們大笑,「哈哈哈,對,衛青和我們一起,要走大家一起走!」
在建元三年這個夜晚參加了解救衛青行動的兄弟們,有的在日後追隨衛青征戰的時候戰死沙場,有的建功封官之後反而和衛青漸行漸遠,有的始終關係親厚,但是不管結局如何,「要走大家一起走」這句話,和兄弟們的誠摯明亮的眼神,衛青記了一輩子。
喉結上下滾動,衛青慢慢咽下最後一口已經涼透的米飯,然後放下碗筷,站起身來,走到管事面前。衛青的眼神很平靜,管事卻莫名地感覺到寒意。
「論年紀閱歷,我肯定比不上你,但是好歹也聽說過『殺人滅口』這四個字的,今日即便我死了,為了你們殺人的行徑不被傳出去,你們也不會放過公孫大哥他們的。」
衛青抬頭,目光一一看過在場的每一位兄弟,然後向他們深深揖拜,「今日之事,皆因衛青而起,是衛青連累了大家,若青一人之死可以了結事端,青不畏死,只是恐怕青之薄命,並不能平息大長公主的怒火。事已至此,各位兄弟不妨隨小弟賭一次,賭贏了,保命不難,運氣好了,還能得些好處。」
「賭輸了,左右不過是一個死。」公孫敖緊張地搓搓雙手,替衛青說完後半句話,「你就直說,你打算怎麼做?」
「公事公辦。」
「什麼意思?」
「國有律法,我們既然抓住了公然蔑視大漢律法的罪犯,送交廷尉府處置就是。」
管事的胳膊被反綁著,挨了公孫敖一腳正趴在地上喘氣,聽到衛青的話,嘴裡發出冷笑,「呵呵,小毛孩子,你以為廷尉府就有膽量得罪大長公主嗎?你以為到了廷尉府,廷尉陳大人就敢處置我們嗎?別做夢了!」
「廷尉大人不敢,那就請陛下定奪。」
公孫敖忍不住插嘴,「咱們直接找陛下為我們做主不就行了嗎?」
衛青搖頭,「不,那樣就變成私事了——公事還是需要光明正大地辦。」
「公孫戎奴,」衛青叫過旁邊那位揍歪管事鼻樑的兄弟,「麻煩你和兩位兄弟去廷尉府跑一趟,告訴廷尉大人,我們抓住了一伙人,他們自稱想要陰謀謀害天子尚未出生的子嗣,請廷尉大人速來處理。」
公孫戎奴倒吸一口冷氣,遲疑地問:「衛青,這種事事關重大,是誅族的大罪,你沒有把握,可千萬別亂說啊……」
衛青淡定地指指管事,「剛才他是這麼跟我說的。」
「好咧,我知道了!」公孫戎奴起身上馬,叫上兩個兄弟和自己一起走,經過管事身邊的時候,公孫戎奴還丟給管事一個憐憫的眼神:「你完了。」
「衛青!」管事目眥欲裂,「你想要衛氏被誅族嗎?你想鬧,儘管去鬧,鬧到太皇太后那裡最好,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麼死的!」
衛青好脾氣地點頭笑笑,「好,今日若是我贏了,我一定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免你死罪,你日後努力加餐飯,或許還能活著看到我死的那一天。」
後來事情的發展,最初的確如管事所預料,廷尉大人迅速帶著大隊人馬趕到,搞清楚來龍去脈之後卻不敢擅自決斷,在衛青的建議下,決定帶著衛青公孫敖和管事手下一干人等,去未央宮奏稟陛下。
經過一夜的折騰,天已經亮了。於是在長安城清晨的曦光里,在廷尉府兵馬的羈押下,大長公主府的管事和僕人被裝在大長公主府的馬車上,浩浩蕩蕩地經過大半個長安城,來到未央宮的宮門前。
管事在街上圍觀者好奇探尋的目光中努力用雙手擋住臉面,他這時才意識到,完了,他們已經完了,今早過後,就算太皇太后能夠保住大長公主意圖殺人的行為不被追究,皇后善妒,大長公主因妒謀殺天子寵妃胞弟的名聲也已經傳遍了長安城。
大長公主還未開展的其他計劃全部成為泡影,衛青把他們拖到陽光之下,一切陰謀都無處遁形。日後衛子夫和建章的其他兄弟一旦有任何閃失,大長公主都逃脫不了被懷疑和指責。
最好的防禦,是進攻。
騎在馬背上的少年,因為傷痛和疲累而搖搖欲墜,但是他的脊背,始終挺拔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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