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開始
「那個,那個孩子,叫什麼來著?」竇太皇太后雙手扶著几案,探身詢問。老人家滿頭白髮梳櫳的一絲不亂,她的眼睛早些年間盲了,看不見,心思卻比這未央宮裡所有的人都清明著呢。
「回太皇太后,他叫衛青。」廷尉恭敬回答。
「哦哦,叫衛青——衛青的傷,嚴重嗎?」
廷尉陳大人回憶了一下衛青背後淋漓的鮮血,又偷眼看了看太皇太后,他知道,太皇太后既然這麼問了,想聽到的絕對不是衛青傷勢嚴重。
「不嚴重,」陳大人眼皮都沒有眨一下,立刻回答:「衛青沒有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太皇太後放下心來,慢慢靠回座位,沉思了一會,緩緩開口道:「既然衛家的孩子沒有大礙,這件事就這麼過去吧,抓到的那幾個罪犯,處置了就行了,其他的事情,讓陛下看著辦吧。」
「諾。」
「還有,發生這樣的事情,衛子夫還懷著身孕,讓她受驚了。傳老身的旨,封衛子夫為夫人,移居蘭林宮,讓她好好休養,將來若能為宮裡添個皇子,就最好不過了。」太皇太后的盲目似乎在憧憬著日後孩孫繞膝的場景,笑容分外慈祥。
「諾,謹遵太皇太后懿旨。」
廷尉領命,轉身退出宮殿,他的左腳剛邁出大殿的門檻,就聽到後面傳來一聲憤怒的哭喊:「母親!您怎麼能這樣做!您還讓不讓我和阿嬌活了!」
廷尉迅速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陳皇后的母親,竇太皇太后的獨女,皇帝的姑姑和岳母——大長公主劉嫖,從藏身的屏風後面跑出來,撲進太皇太后的懷裡,抓著母親的衣服,放聲大哭。
「母親!那衛子夫是什麼下賤東西?奴隸生的賤種,伺候劉瑤的歌女,這樣的女人,讓她進入未央宮,都髒了宮裡的地!陛下不嫌她臟,咱們還嫌丟人!如今她走了狗屎運,懷了陛下的種,您就封她為夫人,夫人——就比咱家阿嬌的皇后低了一級!和一個歌女同席而食,阿嬌還怎麼當這個皇后?您讓女兒和阿嬌還怎麼活著?嗚嗚嗚……」
太皇太後用手撐著自己的額頭,任劉嫖在她懷裡哭鬧,過了好半天,老人家才終於慢慢呼出了一口憋在胸口的悶氣,無力地搖搖頭,深深嘆息:「作孽呀,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一個既愚蠢又無能的女兒……」
「母親!」劉嫖被太皇太后的話嚇了一跳,母親語氣中深深的失望和責怪令她驚慌失措,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您,您說什麼?」
「衛子夫剛剛懷孕,封不封,封多大,都是老身說的算,之前什麼都沒封,王太后也不敢說什麼,而你貿然對衛家人下手,就給了王太后和皇帝把柄,是為愚蠢;你既然下了狠手,卻不能把事情做的乾淨,反而讓人家逃了出來,鬧得長安上到宮廷下到平民百姓人盡皆知,是為無能;我的女兒既愚蠢又無能,我不拿出來個夫人封衛子夫,難道要看自己的女兒被廷尉抓到天牢問罪嗎?你竟然還不明白,我怎麼就生出你這麼一個蠢貨啊!」
太皇太后說到最後,怒不可遏,手指握成拳,連連捶打著身前的几案,氣得聲音里都帶了悲音。劉嫖哭著抱住太皇太后的手臂,「母親,莫要傷了自己!是我不好,是女兒不好,讓您憂心了……」
旁邊侍女連忙上來勸慰,太皇太后緩了半天情緒,才叫侍女捧來自己的拐杖,老人家摸索著握住拐杖,慢慢站起身來,「老身問你,你果真在衛子夫身邊安排了人?」
「……是。」
「撤掉,全部撤掉!老身告訴你,你可以做任何事,但是劉氏的血脈,你絕對不能動!」
劉嫖急了,「可是,萬一衛子夫生下一個男孩,阿嬌怎麼辦?咱們竇氏怎麼辦?」
「她衛子夫能生,阿嬌就不能生嗎?皇帝還年輕,阿嬌年紀也不大,你怕什麼?」太皇太后在侍女的攙扶下向後面走去,龍頭拐杖敲擊地板的聲音在劉嫖的心頭一聲接一聲的震動,「你劉嫖不在乎,可是我竇漪房在乎,他日史官寫史,我不想被史官記下謀害劉氏血脈的罪證而流傳千古,也不想被劉氏的子孫罵狠毒如呂后……」
老太后雍容的身影隨著漸漸低沉的話音消失在宮殿重重簾帳之後,劉嫖跪在地上,呆若木雞。
稍時,在未央宮另一處簡陋狹小的宮室里,衛子夫收到了太皇太後晉封她為夫人的懿旨,與此同時,陛下的旨意也傳了下來:
上命衛青為建章監並加官侍中,任命衛子夫的大哥衛長子為侍中,長姐衛君孺賜婚公孫賀,二姐衛少兒賜婚陳掌。
舉家富貴。
傳話的春陀公公笑容滿面,迭聲道喜,衛子夫一時反應不過來,茫茫然不知所措,平陽公主坐在她的身邊,攬過她的肩膀,輕柔地拍了拍,用眼神示意身後的侍女下去給了春公公賞金。
「還有呢?抓住的那幾個大長公主手下的罪犯呢,怎麼處置的?」有太皇太后護著,劉嫖自然可以逍遙法外,只剩幾個奴僕成了替罪羊。
春公公收了錢正開心著,知道什麼就說什麼,「回公主,因為衛侍中在陛下面前替罪犯求情,」春公公嘴巴甚乖,上邊剛封完,他這邊就稱呼衛青為侍中了,「陛下就讓廷尉從輕發落,估計按照傷人之罪,打幾棍子,再關半個月,就行了。」
「豈有此理!」平陽公主氣得鳳目圓瞪,「衛青那個傻瓜,給那些狗東西求什麼情!」
王太后卻笑了,把女兒的手指握在手心裡安慰地捏了捏,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是傻,是有容人之量。」
事情到了此時,塵埃落定,殺幾隻替罪羊,除了出氣之外別無用處,又何必再多傷性命呢?
「你啊,眼光好,」王太后又看看衛子夫,滿意地接著說:「子夫性子好,肚子更爭氣,她的那個弟弟衛青,臨危不亂,遇事冷靜果決,又有容人之量,資質性情都是上佳,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母親的話讓平陽公主感到歡喜,然而高興了一會,公主又不開心地輕哼了一聲,「哼,眼光好又怎樣?一個是我府上唱歌最好樣貌最美的女子,一個是我車駕前騎術最卓越最得我心的騎奴,咱們的皇帝陛下去我那裡轉了一圈,就都給我搶走了!」
平陽公主咬牙切齒,「從小到大,什麼都愛搶我的,現在長大了,就開始搶人了!」
王太后被逗得大笑,伸手去刮愛女的鼻尖,「哈哈哈,你們兩個呀!誰讓你們兩個眼光喜好都那麼像呢!」
可是原本按照計劃,不是這樣的,她準備了那麼多的女孩子,劉徹都看不上,卻偏偏看中了子夫,又偏偏撞見了衛青——所謂的天意弄人,不過如此。
如今宮裡宮外雲波詭譎,多方勢力交雜勢如水火,劉徹年輕,竇氏、王氏、朝堂老臣、封國宗王,都虎視眈眈地盯著年輕的皇帝,趙綰、王臧的死,更讓劉徹意識到他自己手裡甚至還沒有一股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力量。今日大肆封賞根底青白無所依靠的衛家,平陽公主隱約可以猜到皇帝弟弟的意圖。
一時心緒雜亂,好在春公公及時在旁邊提醒,子夫既然已經晉陞為夫人,就不適合住在這簡陋的宮室里了,理應儘早移居蘭林宮,平陽公主這才恍然,連忙安排移居事宜。
王太后叫了幾名自己宮裡得力的女官幫忙,又有平陽公主在旁指揮幫襯,不肖半天的時間,衛子夫便正式搬進了蘭林宮。劉徹在宮人收拾妥當之後親自駕臨,溫柔安慰了衛子夫一番,平陽公主忙碌了這麼久,也該回了,最後劉徹陪姐姐一起離開。
誰知平陽公主出了門,便一把拉住劉徹的胳膊,凝眉怒道:「衛青呢?把人給我,我帶他回去。」
劉徹頓覺頭疼,示意身旁內侍後退,才壓低聲音回答:「好皇姐,衛青病著呢,看過太醫吃了葯之後昏睡到現在還沒醒,你怎麼帶他出宮?」
「讓人背著出來就是了,姐姐車駕足夠寬敞,帶一個人毫無問題。」
「你就讓他在未央宮休息一晚,能怎麼樣?在朕身邊,誰還能再傷了他?」
「在你身邊,才最不安全!」平陽公主冷哼,斜眼瞥著劉徹,手上暗暗使力,狠狠在劉徹胳膊上掐了一把,「侍中還沒當值,先在未央宮睡一晚,傳出去,你讓別人把衛青當你什麼?」
劉徹吃痛,臉上還不能表現出來,只好咬著牙怒瞪皇姐,「弟弟在你心裏面就是這種人嗎,皇姐?衛青傷成那樣了,朕,朕他娘的能幹嘛?」
平陽公主冷笑,「誰知道他傷重?外面的人傳起謠言來,哪個在乎你真相是什麼?」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劉徹還是不服,看了看平陽公主,劉徹嘴角浮上一抹壞笑,「皇姐,你這麼在乎衛青,是不是……哎呦!」
平陽公主在劉徹胳膊的同一個地方又掐了第二把,「皇姐就是可憐他,不行嗎?自從我第一次收留下他,他在我公主府的三年,就沒有像昨天那樣平白受過別人的欺負!」
「你沒本事,連你的人你都保護不了,那就把人還給我!姑姑敢到你的建章抓人,我看她敢不敢到我的公主府抓人!」
劉徹嘴角微笑的弧度還在,眼睛卻輕眯了起來,「朕今天已經足夠生氣了,皇姐無需再激將朕。」
平陽公主和劉徹對視了一會,忽而一笑,「知道生氣就好,知道生氣,以後就自己把臉面掙回來!」
大長公主聞衛子夫幸,有身,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時給事建章,未知名。大長公主執囚青,欲殺之。其友騎郎公孫敖與壯士往篡取之,以故得不死。上聞,乃召青為建章監,侍中。及同母昆弟貴,賞賜數日間累千金。孺為太僕公孫賀妻。少兒故與陳掌通,上召貴掌。公孫敖由此益貴。子夫為夫人。青為大中大夫。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這場針對衛青的,有組織、有預謀的犯罪,以漢武帝大肆封賞衛家,而長公主劉嫖在太皇太后的庇護下絲毫沒有受到應有的律法懲罰作為最終結果。
這一年,劉徹19歲,衛青14歲,在最好的年紀,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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