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10章
鳳來原本不叫鳳來,他從小長在樂館,不知父母是何人,也不知來自何處,打從有記憶起,整日里就是沒日沒夜的練琴,師父給他取名做來兮。
樂館正是最興盛熱鬧的時候,館里四大樂師每日都是貴賓滿座,幾乎日夜不歇,稍微有了空時,他們也在練習,因為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後起之秀搶了位子。
在這樣的環境下,來兮想要出人頭地就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他白嫩的小手上磨出一層一層的水泡,又成了一層一層的繭,在終日的苦修中,加上他與生俱來的天賦,十五歲那年,師父再也教不動他,沒有他不會的曲子,也沒有旁人能挑出來的瑕疵。
他生的極為漂亮,樂館從一開始就打算把他作為頭牌來養。
於是十五歲的某個春夜,來兮第一次登台,漂亮的少年,瘦白的指尖,還有一張古琴,撩人心弦的曲子伴著月色流淌到每一位賓客心間,那一夜的人,皆是終生也無法忘記那夜的燭火,少年,和美。
樂館是個清館,但卻也只是個小館子而已。
二樓最大最好那間房間里的客人,不是一個小館子能惹得起的,於是那位客人拋下重金要買來兮初夜時,樂館館主沒有半分遲疑和抗拒。
且不說那些錢樂館幾年也掙不出來,就是淮南王可怕的凶名,也讓樂館館主害怕自己這個小館子被他一根手指摁塌了房。
來兮哭了一夜,他才十五歲,雖是已經到了嫁人的年齡,但還是稚嫩的很,他很怕,很怕。
沒見過什麼世面,也沒經歷過事兒的小來兮無路可走,只能想到跳湖。
可是他還那麼小,只登了一次台,他不想死啊,而且他若是死了,館主拿什麼和那個壞人交代呢!
他抱著琴望著綠汪汪的湖水發愁,直到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坐到他身邊,懶洋洋地讓他彈了一曲,又承諾他不會有事。
來兮本不想死,又被他這樣一說,自然升起生的希望,抱著琴忐忑不安的回去了。
當晚,館主告訴來兮,那位淮南王不來了,館主好奇地問來兮發生了什麼,來兮便把白天的事情說了一遍,館主臉色大變,年幼的來兮不知道輕重,混了多年江湖的館主登時就猜到了年輕男人的身份。
因此,又隔了一夜那青年上門時,整個館里只有來兮一人彈琴,只有青年一人聽。
再後來,日日夜夜,那青年都來。
再再後來,青年乾脆出了大價錢把來兮帶了出來,留在自己的住處。
來兮很崇拜這個能打敗大壞蛋淮南王的青年,也很仰慕他,他愈發的乖巧溫柔,不是討好客人的那種,而是發自內心的喜歡。
青年也很喜歡他,卧房從來不留人過夜的青年,日日夜夜都將來兮摟在懷中,幾乎醉死溫柔鄉,再也無法忍受懷裡無人的寂寞清冷。
與床笫之間他總是很溫柔,寶貝著來兮,生怕弄壞了他,就這樣夜夜雲雨,兩人快活地都要忘乎所以時,青年收到了一封信,一封需要他跪著接的信。
來兮躲在屋子裡,從帘子縫中遠遠地偷看,他不太明白為什麼青年要跪在地上,為什麼那個身穿華服面白無須的人居高臨下地念完一張黃色帛書上的字,又立刻變了臉,恭敬地將青年扶起來,對他點頭哈腰。
他沒聽見那人念了什麼,但是他直覺有點不好,青年收起了那張黃色的帛書,揮退了所有人,將手指深深插入頭髮中,好似很痛苦的樣子,來兮看他坐立難安,悄悄走了出來,乖巧地問青年發生了什麼。
他只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絲衣,那是青年的衣服,他穿著明顯偏大,鬆鬆垮垮,露出雪白漂亮的脖頸。
青年看著他,眼中儘是痛苦和掙扎,他一言不發,抱起來兮扔上床,前所未有的粗魯。
來兮有些疼,眼淚汪汪趴在青年懷裡,青年發泄之後摟著來兮細膩的腰,瞪著天花板看了很久,沒來由的說了一句:「小東西,我不會讓你死的。」
來兮心頭一跳,惶恐不安。
然後他聽青年說了很多話,陷入更大的震驚和惶恐之中。
「我的身邊容不得你這樣的人」,青年吻著來兮的額頭,又吻了他的眼睛他的唇:「你難道就不好奇我明明在你身上已經花了足夠贖你十次的錢,卻為什麼不幹脆為你贖身嗎?」
「這就是原因。」
「不是因為你出身樂館。」
「而是我不能有情。」
他憐惜地撫摸著來兮光潔的身體,呢喃一般輕聲說:「你會成為很多人的眼中釘,他們會給你安上很多禍國殃民的罪名,直到你被逼死。」
來兮嚇得落淚,他又沒有犯法,只是談了個戀愛,怎麼就要讓他去死呢,這個問題,在很多年後來兮才弄明白。
青年走之前不舍地說:「來兮來兮,你要怎麼樣才能來到我身邊。」
「你……琴聲如天籟,說是有百鳥朝鳳之神韻也不足為過,不如就改名叫鳳來吧。」
「鳳來?可是……」
「無礙,我說你叫得,你就叫得,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青年離開了,幾個月之後,來兮收到一封信,上面寫著:「鳳來先生,萬事已安,勿念。」隨著信來的,還有厚厚一大摞銀票。
足夠他錦衣玉食幾輩子那麼多。
從此,來兮不在了,奉州城只有曲動天下的鳳來先生。
鳳來也奇怪過為什麼沒人會認出他來,一開始他以為自己不過登台一夜,不被人所知,後來他才知道並不是這樣。
那個人做事總是滴水不漏,說了不會讓他出事,就會把一切都處理好。
那夜的恩客,鳳來印象模糊的那些臉,再也沒有出現過。
小樂館沒了,新的大館子天籟坊拔地而起,沒用幾年就成了奉州城最大最好的樂坊,樂坊的人歌舞曲藝俱佳,只可惜都是清倌,賣藝不賣身,當然也有那些個不信邪的客人,想要借著酒勁胡來,無不被一一扔了出去,多少年來,想鬧事的竟是一個都沒鬧成。
天籟坊主鳳來長年在幕後,極少出來彈琴,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奉州城謎一樣的神話,所有聽過他琴聲的人都被他傾倒,不知不覺十幾年過去,鳳來已經三十一歲,卻依然攬盡風華,追求者無數。
只是他無心紅塵,久而久之,便傳出了他清高的名聲。
他哪裡是清高啊,不過是心死了而已,他把十幾年前那段光陰埋在心底深處,就連自己從小養大的孤女蓉娘也從未提起。
他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提起這段往事,本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傷痛,卻沒想到在那個細雨連綿的日子裡,對著一個不過偶遇幾次的書店掌柜說起了此事。
那個掌柜叫張成,是外地來奉州安家的,長得算得上舒服,但也不算多麼出眾,鳳來見過他幾次,也參加過他的活動,覺得此人甚是新鮮有趣,他佩服他的樂觀,羨慕他偶爾的孩子氣,卻也僅此而已了。
沒想到在被淮南王追捕的日子裡,竟然是他把自己藏了起來,機智的奪過一次次的搜查,保全了自己。
這掌柜的有個夫郎,長得清秀好看,人也善良樸實,掌柜的很愛他,哪怕面對鳳來蓉娘,眼中也無半點別的顏色。
這讓鳳來很舒服,也很踏實。
他們在一起經歷了很多,張成收留了他們,給他們找了工作,告訴他們女子和小哥兒也應當被平等對待,他有很多鳳來從未聽說過的言論,也有很多鳳來想都沒想過鬼點子,不知不覺鳳來已經深深眷戀上和這兩口子一起生活的日子,感覺自己似乎也多了點煙火氣息。
再後來,他們的情誼越來越深,在某年大年夜,他們結拜,成為一家人,張成把他和蓉娘都寫在了家譜里。
我有家了,鳳來罕見的淚目了。
日子就這麼鮮活又平靜地過了幾個月,直到一個傻乎乎衝動地像只哈士奇的青年闖入鳳來的生活。
青年姓洛名聞之,是京城宛平侯府的小侯爺,雖然小侯爺一副落湯雞的模樣在鳳來面前演了兩出神經病一般的戲,但卻也成功地讓鳳來記住了這個不著調的英俊青年。
他笑起來總是兩隻月牙眼,帶著三分漫不經心和七分率真。
像是春天山裡冒出半個頭正好挖來吃的嫩筍,未經污染,又清爽可口。
自從鳳來給了他和他的家僕兩碗餛飩湯,那小子就來上鳳來了,這讓鳳來很頭疼。
這小侯爺身材頎長,挺拔的腰背,帥氣的臉,怎麼看怎麼讓人喜歡,可就是一張嘴太能說了,不說話的時候,那叫唇紅齒白,一開口說起話來就是黃河決堤。
鳳來這麼多年最喜歡靜,偏偏那小侯爺每日都要在他耳邊滔滔不絕,天南海北胡扯吹牛,鳳來煩不勝煩,但又有點……捨不得他走。
因為他有很多奇奇妙妙的故事,因為他看上去不著調實際上卻體貼萬分,因為他身上有鳳來萬分羨慕卻怎麼都學不來的蓬勃朝氣。
不同於張成穩重中的小調皮,小侯爺過於耀眼,偶爾有淘氣中的小穩重就讓人吃驚。
如果說張成是小璧湖的水,偶爾泛起漣漪,那小侯爺就是奔騰的大江,幾百年也不見平靜的。
小侯爺走哪都耀眼,能侃能笑,功夫也好,鳳來覺得他太完美了,也十分苦澀,怎麼人家就能活成這樣,偏生自己卻像是幾百年無波無瀾的古井,明明只有三十歲,內心卻像個古稀老人般滄桑。
再後來,一個滿月夜,洛小侯爺喝了點小酒,拉著鳳來的手說了喜歡。
鳳來逃了。
洛小侯爺很失落,以為是拒絕,是不喜歡,其實鳳來知道,自己是落荒而逃。
小侯爺百戰不殆越挫越勇,一次拒絕不足以讓他死心,他一次一次示好,鳳來一次一次冷著臉離開,兩人這樣僵持了很久,直到那一朵從不知道什麼地方采來的蓮花。
鳳來幾乎就要綳不住了,他很怕,他跑了,把那小子一個人留在了雨中。
張成和小侯爺說了很多,鳳來都知道,但是張成說的一點都不對啊!
鳳來在無數個深夜抱膝坐在床頭,望著窗外的月亮失眠。
他沒有對小侯爺挑挑揀揀,也沒有想過什麼撐不撐得起他的未來,他只是很怕。
像冬日的雪人害怕夏日的烈陽,像陰暗的影子害怕灼目的光明。
他覺得自己不配,更覺得自己不敢。
他還怕,害了那個心性單純的小子。
鳳。
天底下誰敢用鳳做姓啊!平民百姓可以在名字中有個鳳字,但是做姓卻是萬萬不能的,天下只有一條龍,一隻鳳。
誰敢叫鳳來。
如果不是龍親自下的命令。
百姓無知,只覺得不過是個藝名,但是鳳來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自己身上被打上了怎樣的烙印。
帝王的人,誰動誰死。
哪怕是他不要了的人。
洛小侯爺聽了張成的話,深思熟慮了很久,在某一天和鳳來告別,留下了信物,告訴他他會長成可以依靠的大樹,到時候再來接他。
鳳來冷著臉說不必,他也是真的希望小侯爺回了京城就會忘了他,京城美人妙人那麼多,一個鳳來算什麼。
然而,一年……兩年……三年……
鳳來在持續不斷的收禮物中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和小侯爺的腦子。
他收到了很多很多禮物,基本隔上兩個月就能有一次,或是琴譜,或是琴,或者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還收過兩次硬的像石頭的一樣的牛肉乾。
信也有,一開始是螃蟹爬的字,後來越來越漂亮,總是寫著他的思念和愛慕。
鳳來不淡定了,有個身影夜夜入夢,成了他不敢說的秘密。
這年九月三十日,鳳來吃完嬌嬌的生日宴回到家已經很晚,小姑娘已經三歲,福兒大她七個月,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性子,小嬌嬌淘氣得很,福兒卻是安靜的,任妹妹拽著他到處瘋跑,唇角帶著笑。
家裡亂糟糟,又熱鬧鬧,鳳來從那裡回來只覺得自己家中過於冷清。
蓉娘去年嫁人了,穿了自己親手設計的獨一無二的婚服,他們給她準備了好幾大箱子的嫁妝,張成生怕妹妹在裴家受委屈一般,連零食和胭脂都塞了兩箱子,蓉娘哭了,但是卻是笑著的。
所以現在這個小院里就只剩下了鳳來一人,快要落雪的季節,家裡炭火熄了,就有點冷。
鳳來點了燈,抽抽鼻子,弄來一些乾草木柴把炕點上,這炕質量很好,一會兒就會熱起來。
他又去點了炭盆,空蕩的屋子似乎格外的冷,一個熱炕不足以給他安全感。
上好的炭扔進炭盆里,很容易就點燃了,鳳來蓋上蓋子,去院子里洗手,然後聽見有人敲門。
這大半夜的,會是誰。
鳳來問了一聲,聽見聲音是熟悉的信差,便打開門,從信差手裡接過一個扁扁的白瓷罐子。
他不用去想就知道這是誰送來的。
關上門回到房間,坐到炕頭上,鳳來打開那個白瓷罐子,愣住了。
那裡面是滿滿一罐子半球形的寒瓜肉,每一塊都只有一口大小,這些年大棚興起來,鳳來吃到了不少寒瓜,一眼就認出了這些全是瓜心最甜的那一口。
就算現在有了大棚,寒瓜也不是時時都有的,能在這個季節弄到這麼多寒瓜,把每一個寒瓜最甜的一口挖出來,比不上登天也算是很難了。
鳳來手有點抖,捏起一塊寒瓜放進口中,清清涼涼,甘甜多汁。
他吃了兩塊,突然把罐子重重往炕上一放,有些生氣般低聲自言自語:「這寒瓜如此新鮮,定是剛挖出來不久,混賬東西,人就在奉州卻不來看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親自來看看我……」
他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起來,然後就在滿腹委屈之時,突然被人往後一拉,落入一個帶著秋冬涼意的懷抱。
鳳來差點嚇掉魂,尖叫一聲,卻被一隻大手摸了下巴,然後聽見久違卻不曾忘記過的聲音在頭頂低低響起,帶著笑意,說:「原來你也想我了啊!」
鳳來如同五雷轟頂,愣愣地站在原地,這個聲音幾乎每夜都會在他夢中吵吵嚷嚷地笑著鬧著,雖然三年未見,但是他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是誰。
鳳來呆若木雞,連回頭都忘了,任由那個人將手臂從自己胸前環繞,又將下巴擱在自己頭頂,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這人鼻息間的熱氣,冷熱碰撞,鳳來的眼淚就開始打轉轉。
他聽見那人說:「我一直看著你呢,只是怕你不喜歡我,不敢出來。」
鳳來低聲嘟囔:「梁上君子。」
身後的人笑了:「什麼都好,只要你想我,我就開心。」
鳳來眨眨眼睛,努力把眼淚憋回去,這會兒他緩過來了,正要轉身,那兩條結實的臂膀卻一緊,背後人略帶慌亂地說:「別看。」
鳳來心中一涼,掙脫那兩條胳膊,轉過身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人。
還是那張帥氣的臉龐,多了些風霜感,不過是三年而已,怎麼卻像是經歷了十幾二十年,最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笑起來彎月牙兒般的眼睛,左眼,一道疤痕從上到下,猙獰醒目。
鳳來驚悚地摸上那道疤,失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洛小侯爺下巴上長了青色的胡茬,不太好意思地說:「去西北和韃子幹了一架,受了點傷,不過還好眼睛沒事,還能看得清你。」
鳳來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為什麼會受這麼重的傷,信里卻隻字不提,為什麼他能輕描淡寫說這樣的話,眼睛里竟然還帶著……歉意?
洛小侯爺手忙腳亂擦掉他的眼淚,連聲說:「不怕不怕!」
鳳來哭得更凶了,他怕個屁,他是心疼好嘛!
洛小侯爺拿他毫無辦法,只能抱著他輕聲哄著,想想那個清冷的小哥兒如今哭成這副模樣,洛小侯爺竟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鳳來終究是鳳來,哭了一小會兒就停了,聽洛小侯爺細細說他這些年南征北戰,剿過匪,打過仗,一開始輸了幾次,後來就開始贏了,這會兒他剛從南邊打了勝仗,要回京城去,順路過來看看朝思暮想的人。
鳳來聽完沉默了很久,問:「是為了我嗎?」
洛小侯爺擔心他心理壓力太大,摸著下巴說:「也不全是,我也想著重振宛平侯府威風呢。」
鳳來又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如果是為了我其實不必……」
「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不用誰為了遮風擋雨,更不用……豁出命去。」
洛小侯爺笑了,抱著他說:「那怎麼行,你可是姓鳳啊,沒有點底氣我如何能娶你。」
鳳來猛然抬頭:「你知道了?」
洛小侯爺望天,眨眨眼睛,輕描淡寫地說:「一開始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你姓張,可是後來聽說你原本和張成不是一家的,就叫鳳來,我就好像懂了些什麼,回京之後打聽了一下,聖上十幾年前因公在奉州待過幾個月,回來後身邊的人就換了一批,我大概也就猜到了,若不是他親自給你取了名字,這些年你敢姓鳳早就被官府千刀萬剮了。」
鳳來懵了,身邊的人換了一批,換了一批,換了一批……
那夜的恩客們再也沒有出現過,再也沒有出現過,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渾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那人,為了保全他的性命,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洛小侯爺感覺得到他的不妥,輕聲說:「你不必想太多,你知道的太少了,真正有用的人是不會被換掉的,這些年他身邊的人換了又何止一批,哪個明君聖主不是堆在白骨堆上的,只是這些事情,不能說給你聽而已。」
鳳來現在不是再是不經世事的少年,他知道什麼叫做帝王,知道那個座位下面有多深的血海,他垂著眼問:「他為我取這個名字,是為了保護我嗎?」
「才不是」,洛小侯爺撇嘴:「要是為了保護你就給你取個貓啊狗啊的不好嗎,頂著個鳳字,生怕別人覬覦他自己的東西一般,哼!」
鳳來輕笑一聲,問:「那你還敢來招惹我?」
洛小侯爺把他往懷裡帶了帶,說:「敢啊,我宛平侯府就剩我一個人了,沒親沒故,不怕他抄家。」
「你說些什麼瘋話!」鳳來聽不得他說抄家兩字。
卻不料小侯爺腦子快的很,立刻接到:「我在說我愛你。」
鳳來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直到不知又發生了什麼被撲倒在床上,被細細啃噬,聽了一萬句喜歡,褪去衣衫,在千層浪濤般的快意中昏睡過去,鳳來才環住那解釋精裝的腰背,在空蕩的屋子裡,在冬日的寒夜裡,第一次感覺到了滾燙的熱意。
第二天早晨醒來,那人正像嘗到腥的饞貓一般雙目炯炯,帶著侵略性掃視他的臉。
鳳來渾身酸痛,實在來不了第二次,洛小侯爺悲戚戚的喊著自己委屈,守身如玉二十三年頭一次開了葷,卻不讓吃飽,鳳來被他臊得慌,躲進被子里不肯出來,微光中看見那廝精神抖擻的巨大傢伙事兒,便連被子里也躲不下去了。
兩人膩歪了一整個早晨才起,洛小侯爺一邊給鳳來穿鞋子,一邊向他告別,他要回京述職,一刻也耽誤不得。
他問鳳來能不能再等等他,鳳來沒有問等多久,只點了點頭。
洛小侯爺走後,鳳來和張成說起這事兒,張成有點震驚,但更多的是開心,打趣兒說以後他有個將軍夫郎做靠山,腰杆子都硬了。
鳳來微微一笑,倒是沒多說,只遠遠望著城門口,彷彿這一眼就能看到幾個月後,那人騎著高頭大馬而來,對他說一切都好了,他來接他了。
然而這一等就是兩年。
兩年來沒有任何音訊,沒有任何禮物,彷彿那日種種甜言蜜語都只是為了□□愉而扯下的謊。
鳳來的眼睛漸漸地又失去了光彩,張成也不開心,但他總覺得駱聞之不是那樣的人。
兩年後的某一個夏日,張成身邊的溪流慌裡慌張地去客棧請了鳳來,說家裡發生了大事。
鳳來心中惴惴不安地趕到張成家,就看見院子里站著的高大的男人。
鳳來呆立在門口,搞的身後的溪流也只能在門外等著。
張成站在裡屋對他笑笑,然後關上了門,把院子留給這兩個人。
洛聞之又添傷了,夏日單衣低領,可以看見他脖頸處一道新鮮的傷疤幾乎削掉半個頭。
「對不起啊,來晚了。」
「我又打架了。」
他的眼睛在暖陽下微微眯起,微笑著看著向他走來的鳳來,輕聲說:「回京之後沒多久遇到叛亂,我護衛聖上,挨了一刀。」
他指指脖子:「躺了好幾個月才長出個新腦袋。」
鳳來淚眼模糊,狠瞪那說胡話的人一眼,卻不料把淚閘開了,一粒粒滾燙的淚落了下來。
他伸手摸了摸那道疤,並沒有因為心疼而失去思考能力。
他問:「幾個月就長出來了,你可是消失了兩年!」
洛小侯爺笑笑,把他擁住,說:「傷好之後論功行賞,聖上問我要什麼賞賜,你猜我要了什麼?」
鳳來瞪大眼睛,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顫聲道:「你該不會……」
該不會,要了我?真是太大膽了!
洛小侯爺撅著嘴,輕描淡寫地說:「我當然要趁機要最好的獎賞啦!」
「那……他……」
「他很生氣,當場踹了我的心口,罵我犯上,罵我狗膽包天,死不足惜。」
「然後呢?」
「然後把我扔進了天牢,說要找個好日子把我千刀萬剮。」
「什麼!」
「哈哈」,洛小侯爺輕鬆地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當然,過了一年多,他大概是覺得找不到那麼好的日子了,就把我放出來了,讓我滾去西北呆著,別在他眼前晃悠。」
「你……」
「還封了我一個大將軍當,以後你就是大將軍夫郎了,怎麼樣,夠不夠神氣?」
「……」
他說的輕鬆,鳳來卻知道他是九死一生,若不是救駕有功,他膽敢跟皇帝要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洛小侯爺附身,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就是仗著對他有救命之恩,賭他不會殺忠臣功臣,所以才敢說的,瞧,一刀加一年牢獄,換心上人追隨相守,值了。」
鳳來氣得想打人,可是拳頭在驚駭之下綿軟無力,反而被人捉了去,放在唇邊親了又親,光天化日之下,饒是鳳來也覺得有些臉紅。
「你來怎麼不去找我,反而先來我弟弟家。」
「因為我要來送聘禮啊!」洛小侯爺繼續親:「送了八口大箱子,宛平候府的家底都給他了,心疼死我了。」
鳳來:「……」
然後他看見洛聞之俯下身子,逆著光,幾乎與他唇貼唇,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嫁給我,好不好?」
——
洛小侯爺……哦不,洛大將軍的隊伍要在奉州城外駐紮三日,就為了迎一位將軍夫郎回西北。
鳳來嫁的匆忙,來不及辦禮,加上洛將軍不想在奉州辦禮,讓皇帝知道了到底是刺激他,不如回到西北,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他們想慶祝幾天就慶祝幾天。
於是第三日一早,洛將軍一身暗紅色華服,騎著通體漆黑的高頭大馬,從張成家接走了他的新夫郎。
鳳來被他圈在懷裡,第一次騎這樣的戰馬,有點緊張,更多的是興奮與好奇。
他穿了一身碧綠的長衫,平日他很少穿這樣鮮亮的顏色,今日乍一看差點沒晃瞎洛將軍的眼,只覺得自己的人真是太好看了,千萬要快點走,不要讓別人看了去。
但還是有很多人認出了他,很快,整個奉州城都知道那位神秘的音樂大拿鳳先生嫁了。
張成一家子一直送到城門口,蓉娘哭成淚人,連懵懂的福兒和嬌嬌也敏銳的感覺到大人之間傷感的氣氛,不敢過於淘氣。
張成之前留了鬍子,但是被嬌嬌薅得生疼,乾脆又剃了去,但是即便沒有鬍子也能看出這位不怎麼平凡的家主面上有了歲月的痕迹,此時他哭起來,就更顯得讓人心痛了。
洛將軍不停地給鳳來擦眼淚,讓他在分別的時刻把家人看得清楚,那可是駐紮大西北,極有可能這輩子都再見不到了。
但分別終究會來,依依不捨地告別,鳳來終究是策馬而去,他的嫁妝很簡單,除了這些年洛將軍的各種禮物,就只有一把他最愛的琴和一口巨大的紅木箱子。
箱子里是張成給他準備的嫁妝。
張成說西北太遠,帶什麼都不實用,沒有綾羅綢緞,也沒有瓶瓶罐罐,鳳來打開看了,那是整整一箱子四四方方的泥坯,摞得密密麻麻,連一根手指頭的縫隙都沒有。
鳳來號啕大哭,洛將軍不明所以,鳳來只是瞪著他說一定要好好待他,以至於洛將軍在幾十年的時間內都以為張成這一箱子泥坯是讓鳳來生氣時拿來砸他的。
直到鳳來八十歲壽宴那天,鬚髮盡白的鳳來讓人取來嫁妝,當著西北王洛聞之的面砸了一塊。
黃土碎成渣,露出一個小油紙包來,洛聞之好奇地打開紙包,裡面竟是一根金閃閃的小金條。
洛聞之懵掉了,砸開所有的泥坯,每一塊泥坯里都是金子銀子,薄薄一塊,加到一起竟然能有一小箱子那麼多。
「這……這是?」
鳳來老淚縱橫:「這是我的嫁妝,張成啊,他是怕你待我不好,給我準備了回家的盤纏吶。」
洛聞之在心裡把張成罵了十八遍,然後也有些動容,他知道張成那個人,對自家人有金子絕不會送銀子,這裡面有這麼多銀子,說明當年張成是把全部身家都給鳳來帶走了的啊!
鳳來此人,終究是擁有了最好的家人和最好愛人,即便他因為年齡原因一生無子嗣,他身邊的糟老頭也再沒看過其他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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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洛聞之從京城離開兩個多月後,御書房裡的帝王揉著眉心問貼身的公公他走了多久了。
公公恭敬地回答已有兩個多月了。
帝王疲憊地閉上眼睛,自言自語到:「兩個多月,從京城到奉州可用不了那麼久,他們現在應該在去西北的路上了。」
公公自然知道帝王說的是誰,小聲附和道:「是陛下仁慈。」
帝王倏然睜眼,眼中刪過一絲狠戾,惡狠狠地說:「不知好歹的東西,真是膽大包天,欺君罔上!」
公公嚇得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戰戰兢兢。
然而過了半天,這位帝王又長嘆一聲,頹然萬分地說:「罷了,朕不能殺忠臣,朕也不想……鳳來,朕的來兮呀,朕捨不得你一生孤獨啊!」
公公心下鬆了一口氣,站起來為帝王倒了一杯參茶,輕聲細語哄著說:「陛下為那位小貴人取了鳳姓,便是為了讓歷任奉州知府照顧他暗中護著他,陛下之心,足矣動天地了。」
帝王搖頭:「朕不該有心,自古都說無情帝王,朕……沒有那份福氣,倒是便宜了洛聞之那個混蛋。」
公公再無他話,默默搬來一摞奏摺,帝王如往日一般勤政,身負一國江山重擔,守住這世間安穩,便是對心愛人最獨一無二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