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子歸家

學子歸家

寄人籬下的日子這才剛剛開始,就讓周素賢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鄭氏和小溫氏的矛盾不過是借著她的由頭髮作出來,可以想像將來拿她作筏的時候還會有。坐在冰冷透風的小屋裡,看著因一上午的勞作而破皮紅腫的雙手,周素賢輕嘆一口氣。昨日里還有一碗葯喝,今日不過是爺們都不在家,鄭氏就敢扣下她的葯,小溫氏再跋扈也沒把這事捅出來戳鄭氏,顯然這件事妯娌兩個都心中有數。

周素賢暗中決定往後行事小心些,以免被人拿把柄趕出家門。

李青芝敲開屋門,就發現屋裡變了樣。再沒有發霉的味兒,小桌上供了個缺口的粗瓦罐,裡頭插著一束狗尾巴草,灰色的草穗上還沾著露珠,就這一捧雜草卻讓屋子有了生氣。地上打掃得很乾凈,床上的被子疊得齊齊整整,李青芝暗中讚歎,來到周素賢跟前語重心長的道:「賢娘,從前只當你十分的嬌氣,如今瞧來倒是個能吃得苦的。」

周素賢請她屋裡坐,笑容微赧,道:「大娘子過謙了!左右都是過日子,好與壞也都得過下去。」

李青芝倒是些微訝異,沒曾想周素賢這般看得開,如今看來倒是個聰慧女子。便有心提點她:「你剛來家,許多事你不知,總之別和我娘計較,這個家雖說不大卻也不好當。」

周素賢從來不會拒絕別人善意的提點,她微微一笑,顯得並不介懷。雖然從李青芝的話裡頭不難聽出她對鄭氏的維護,正是這點可愛的私心,讓周素賢越發覺得她率真誠懇。

李青芝滿意的笑了,和周素賢並肩坐在床上說話,再不提鄭氏,反而說些針線上的事兒。周素賢哪裡懂這個,只一應說自己忘了從前的所有,往後還請她教自己針線活計。

李青芝微笑應允,說到針線,李家四個姐妹里就數她常被溫氏誇讚手巧。正說話間,錢婆子來請李青芝,說是鄭氏要安排冬至祭祖事宜,也叫李青芝去聽聽。

李青芝明白這是鄭氏要教自己如何掌家,當下就往堂屋去。錢婆子留下來,小眼晴滴溜溜地朝屋裡瞄了幾圈,很是看不順眼那一捧狗尾巴草,嘀咕了聲:「還真把自己當小姐了。」

周素賢只當沒聽見錢婆子的話。小環跟她說,錢婆子早上去大太太屋裡告狀,說周素賢手腳不利索幹活不中用,聽鄭氏的意思,是要錢婆子往後好生□□她,說是要去去從前的嬌氣。這樣的老刁婆沒必要和她做口舌之爭,周素賢遂出屋問她來意。

錢婆子嘿笑幾聲,「大太太說新舂出來的米裡頭石子兒多,過幾天就要祭祀,要你去揀幾斗米出來,要是讓祖先吃到有石子兒的飯食,仔細你的皮。」

鄭氏雖然刻薄卻從來不落人口舌,後面那句話應該是錢婆子狐假虎威自己加上去的,看著錢婆子那張神憎鬼厭的臉,周素賢平靜呼出一口氣,關好屋門,就隨她去放米糧的屋子挑米。

周素賢很清楚為何糧食裡頭會有石子,李家大門前就有一個光潔平整的曬穀場,稻穀打下來就攤曬在地面上,自然會混雜一些小碎石子兒,錢婆子做午飯前就從裝米的簸箕裡頭挑揀出來好些,只不過錢婆子做活計粗得很,吃飯的時候周素賢很是小心。

存糧食的屋子是在李老爺子的后屋,錢婆子把人領到交待幾句就不知道去哪裡,周素賢看著滿滿當當的糧倉,心裡就鬆了口氣。明朝的時候,荊襄之地因地處長江流域時常鬧水災,李家能有這些存糧在,只要不胡亂揮霍,就算在災年也足夠李家這些人吃兩年的了。

白花花的大米里確實有不少的小石子兒,周素賢一邊挑一邊聽堂屋裡鄭氏兩妯娌的說話聲,聽得斷斷續續的,似乎在商議祭祀的細碎事情。周素賢聽得漫不經心的,小環忽然閃身進來,變戲法一樣從身上的荷包里摸出幾粒干炒蓮子給周素賢,自己往嘴裡塞一粒咬得嘎崩響。

炒蓮子在鄉里人家算是冬日裡不多的零嘴之一,周素賢接過小環遞來的蓮子,也學她那樣一咬,蓮香慢慢在嘴裡漫開來,別有一番滋味。

小環是前些年發大水被家人賣到李家的,賣身價只一擔大米。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小環不介意離開有後母的家,說起身世來並不傷感。災年裡頭能保住命就不錯了,還勸周素賢要看得開,等吃過幾年苦將來嫁進李家來,就有享福的日子。

才十二歲的小環說起嫁人的話來頭頭是道,窮人的孩子早曉事,周素賢直嘆明朝的人早熟,拿話扯了過去。小環快手快腳做事十分利索,顯見是常做慣了的,外面鄭氏正說到細處,小環把頭往外睃了幾眼,見錢婆子沒在窗戶下邊,這才湊到周素賢身邊低聲道:「你瞧著,二太太要吃虧了。」

小環就是個愛說八卦的,還消息靈通。周素賢趕緊吞下蓮子問她:「這話怎麼說,二太太那樣的人恐怖怕不是個會怕事的吧?」

小環瞥了她一眼,那意思是說別不信,張口就道:「錢婆子嘴啐,我曉得不少事哩,從前老太太還在生的時候,大太太在婆婆面前老實得就像鵪鶉,二太太最得老太太喜愛,有什麼好的都偏向二房,大太太背地裡沒少詛咒老太太和二太太,如今大太太當家理事,但凡能在大日子裡下下二太太的臉面,大太太怎會錯過機會。」

小環有些小得意,平常她沒少被小溫氏支使,乾的活計是又累又苦,想到小溫氏要吃虧,心裡正高興著。

周素賢這才明白中午飯桌上的掐架竟是鄭氏和小溫氏在別苗頭,人家妯娌間的嫌隙原來早就有了。

看小環一張嘴就說二太太往日里如何的囂張跋扈,大太太時常恨得咬牙切齒,妯娌兩個經常互掐等等……周素賢正想從小環那裡套些李家的人□□故,看小環嘰嘰喳喳個不停,周素賢稍微用了些心思,便把李家近些年來的事情了解不少。

日頭漸漸偏西,灶房飄來一陣陣蓮藕排骨湯的香味。臨江縣素有千湖之稱,漁米之鄉確有其名,湖裡的蓮蓬蓮藕和菱角,吃起來又香又甜,猶其是白胖的蓮藕燉上豬骨頭湯,補血養人,周素賢從前就很愛這一味。

小環從廚房裡竄出來,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地對她眨眼晴,「村頭的劉木匠從縣裡回來順帶給咱家稍信,私塾里的夫子生病了,放小官人們兩日假,這不小官人們要從縣裡回來,晚上有好吃的了。」

周素賢暗嘆小環這個吃貨真是個消息靈通的,沒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小官人們回來,鄭氏自然是不會虧待家裡的男丁,怪不得劉婆子燉了藕湯。

鄭氏兩妯娌眼見得兒郎們能歸家歇兩日,皆十分歡喜。平常私塾里夫子極嚴,很少允假,寒冬臘月的兒郎們讀書辛苦,能歸家來自然是讓他們吃好住好穿暖。小環被小溫氏支使去了東廂,鄭氏叫喚幾聲不見人,罵了句懶貨,看到周素賢立在天井裡餵雞食,只好皺眉使喚她。

鄭氏領著周素賢往西廂行去,進門就看到門口掛了塊黃揚木雕刻的牌匾,上書「厚德居」三個字,下面掛著幅對聯,一邊寫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另一邊乃書寫「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兩句出自「周易」,用來自我鞭策上進的,周素賢腦補著李家的幾個小兒郎們一幅老學究的樣子,暗暗想著莫非那李四郎也是個如此模樣?

鄭氏瞧她往對聯上看,臉上不禁露出驕傲的神情,頭一回和顏悅色的對周素賢道:「連你爹都說大郎和四郎讀書上有天賦,他們又肯用功,這對聯上的字還是四郎寫的,學堂里的夫子都誇這字寫得有風骨。」許是提到周家,鄭氏竟嘆了口氣,不知想到甚麼,再不說對聯的事,連番指使周素賢把新曬的厚棉被鋪到床上。

畢竟是用了三房的屋子,鄭氏只開了西廂房的左屋,屋裡設了三張床,靠窗邊有三張書案,靠左邊是個大書架,右邊擺著三個樟木衣櫃,再過去放著洗臉架等生活用具。

周素賢鋪好床疊好被,鄭氏從柜子里翻出三個七成新的枕頭套,上面綉著喜雀登枝的圖案,綉工看上去十分精緻。鄭氏手上拿著個蕎麥枕頭就對周素賢道:「大娘子的綉功是她祖母親自教的,青出於藍勝於藍,咱們這方圓幾十里,見過她的活計沒有一個不誇的。」

溫氏是大家婢女出身,曾服侍荊州李氏家族的老太太,李老太爺稟著寧娶大家婢莫娶小家女,加上有心和李氏大族走動,就給李老爺子挑了溫氏。溫氏知書識禮又善綉功,治家也是一把好手,又時常借著回舊主家看老太太之便宜常和李氏族人走動,這才把小小的李家經營起來。不過幾十年光景,李家就擁有了兩百來畝田地。

小環說起這些舊事的時候,對溫氏很是崇敬。

周素賢這才了解,已故的老太太溫氏應該是個精明厲害之人。

耳邊聽鄭氏一個勁的誇李青芝出眾,看得出來鄭氏對於自己所出的孩兒個個能幹又能讀書是十分驕傲的。周素賢輕輕的拍了一記馬屁,「都是太太您教導有方。」

鄭氏臉上泛起笑意,「我為了他們,就算在這個家吃再多苦,再不得人歡心,看在孩兒們出息的份上也都會忍著,只要為了他們,做什麼我也願意。」

鄭氏這一席母愛拳拳的話,讓周素賢對鄭氏有了些許改觀,鄭氏或許小氣刻薄,卻對自己的孩子著實愛護。周素賢這回說出來的話就顯得真心實意些,「太太您著實不易。」

鄭氏輕輕「哼」了聲,「咱們李家再如何,也比你們周家強,唉,可憐我的四郎喲!」

周素賢尷尬了,鄭氏這話風轉得太快,周素賢甚至想,只要鄭氏看自己一眼,就會想起她倒霉的四郎李庸,原本好好的得用岳家沒了,還要養個閑人,可見鄭氏對她的怨念有多深。

李家除開二房的三郎夭折外,其它男丁都養活了。大郎李廉四郎李庸七郎李康是大房鄭氏所出,二房小溫氏生二郎李庄,五郎李庭六郎李庾是三房羅氏所生,目前也隨父母居京城。

把李家第三代的男丁全部送縣裡讀書,可見李老爺子想要改換門庭的心思有多重。

鄭氏領著小溫氏立在自家門前,村道上一輛馬車慢慢往李家的方向駛來,兩個婦人都有些激動。鄭氏忽然想起來吩咐錢婆子去拿車錢一會好打賞給車夫,錢婆子喜慶的「欸」了聲跑開,回來時手上捧著一串銅錢給鄭氏看,鄭氏便拿一百個大錢出來給錢婆子用作車資。

馬車終於停在李家大門前,後頭跟著一竄的半大小孩,李家自李老爺子起就對鄉人和氣,這是李家的家風。鄭氏這個時候對上來搭話的族親和鄉鄰並不擺譜,錢婆子和小環拿了些小食出來,麻葉子,苕果子,麻糖塊等等分給鄉鄰食用,說話間李家的四個兒郎下得馬車,鄭氏連忙上前噓寒問暖。

桃李村大半人姓李,都是族人,大郎李廉帶著弟弟們給年長的鄉鄰施禮,李家門前著實熱鬧了一陣。

所謂積善之家,大抵最初莫不如此,聽小環說在鬧飢荒的年月里,李老爺子也會施捨族人米糧,周素賢倒是對李老爺子的胸襟和治家的手段略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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