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回來了

朱棣回來了

第二天下午,我在太子妃那兒陪她做女紅,乳娘一手抱著不到兩歲的嘉興郡主,一手輕輕給她打著扇子。如今九月,本該秋涼,金陵城裡卻是秋老虎坐鎮,烈日炎炎,熱得很。

太子妃正說起上個月黃河泛濫淹了開封的事,太子帶著朱黑蛋進來,唉聲嘆氣道:「這處水利失修被淹了,那處倒想修水利不想被淹,卻也獲罪。」

太子妃一個眼色,乳娘便抱著郡主退下,我便也起身告退。

夜裡黑蛋來找我,我倒沒問,黑蛋先說道:「我和母妃說了昨晚你的主意,竟剛好能解今天的圍。」

我便問:「今天怎麼了?」

「昨兒跟你提起的解縉,有名的才子,你該知道?他曾在皇爺爺面前為父親說過話的,托二皇叔的福,他從永樂四年起一直被貶,現在貶到交趾去監督軍餉了。他半月前入京奏事,皇爺爺在打仗不在宮裡,他來拜謁父王之後就回去了。這本是件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但二皇叔上書參了他一本,說他『私覲太子,徑歸,無人臣禮』,意思是只看見父王,沒把皇爺爺放眼裡,惹得皇爺爺大怒。解縉這幾日與人在廣東遊歷,上疏請興修贛江水利,鑿渠打通南北水運。奏書父親看了,也草擬了意見,誰料剛轉送到北邊,皇爺爺不問青紅皂白先命錦衣衛逮捕解縉入獄。連坐的還有包括大理寺寺丞在內的九個人——都是朝堂上向著父王的。」

我入宮以來,還沒有見過漢王,但此刻我的腦海中,已隱約勾勒出他猙獰的臉。

太子百般仁厚,可他的弟弟拿刀向他的時候,卻招招狠毒,直捅要害。

皇帝最怕什麼,正是大臣們看皇帝年老體衰之後紛紛倒向太子,導致皇帝的權力被架空,不排除被迫提前退休的可能。

退休的老幹部可以有退休金,退休的老皇帝卻絕不會有好日子過。唐高祖李淵、唐玄宗李隆基,都是史書里鮮活的例子。

皇帝雖然沒有明著罵太子,但抓了解縉,又連坐九人,分明就是當著群臣賞太子巴掌。

我聽黑蛋說完,不由得嘆了口氣:「我的主意,倒是剛好對症。但願藥效足夠吧。」

「母妃的意思,只要這幾天不生變故,等皇爺爺回來了,便按這個法子實行,她覺得或許有用。」

「你同母妃講,是我的主意了?」

「沒。」

我這才放了心。

黑蛋再怎麼拿我當自己人,太子妃眼裡,我還是個外人。從今下午的事上便能看出來,該避嫌告退的時候,我還是要退下。

若現在讓太子妃覺得,我一個外人,能作黑蛋的主,影響黑蛋的決策,那我就會從此失去成為「自己人」的機會。太子妃想給兒子找的是一個「賢內助」,而不是「賢內主」。

黑蛋想必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沒告訴太子妃這主意是我出的。

「若我的法子能起作用,那這麼多年過去了,陛下對皇後娘娘,確實情深。」我嘆道。

這就是古代帝王的愛情。你說他專一,他三宮六院處處留情沒有閑著;你若說他不專一,偏偏認定了皇后的位子只留給髮妻一人,她死了多年也再不讓第二個人坐。而且還始終尋覓著她的影子,厚待她的娘家,愛她生前所愛。

不知我和朱黑蛋,將來會如何。

「去年皇爺爺北巡,我陪著去的,在馬車裡遠遠看見北平城,皇爺爺就掉下淚來。」黑蛋說著,眼裡也起了淚光。

夫妻相守三十二年,有二十年在北平城度過。上次起兵離開北平競逐大位,妻子曾經在那城牆上為自己壯行,目送自己遠去,也曾站上城牆親自督戰一呼百應,為他守護城池穩定後方,是何等的巾幗不讓鬚眉。這次再回到北平,就已經與妻子陰陽兩隔。想想,就令人心酸。

盼這份帝后深情,能庇佑皇後生前寵愛的皇長子吧。

原定九月底就能到南京,聖駕卻不知為何遲遲不到,東宮上下都瀰漫著不安。

期間因受解縉連坐而下獄的高得抃、王汝玉、李貫、朱紘、蕭引高先後病死在獄中,太子也開始心急起來,也顧不得是否有外人在場,早膳時煩躁說道:「解縉於我父子有恩,諸位臣工無端連坐更是無辜,再拖下去,我怕解縉遲早也會被他們害死在獄里。」

黑蛋從我手裡接了個燒鴨卷,說道:「此刻皇爺爺遲遲不回來,恐怕就是在等,等著看爹的反應,會找哪些人、會辦哪些事。爹這麼沉不住氣,豈不正中二叔下懷。」

黑蛋這話說得在理,卻不對太子的胃口。

太子是個很講究仁義禮智信的人。入獄的大臣們對他忠心耿耿,尤其是解縉,又曾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幫他爭得了太子之位,他決不能坐著不動,眼睜睜看著他們置身險境。對太子來說,黑蛋的反應太過冷血無情。

然而他卻不能對著黑蛋發火。

誰都知道,太子不討皇帝喜歡。皇帝當初定下太子,還是因為解縉當年對皇帝說的那句「好聖孫」。說得難聽些,皇帝是看好黑蛋,才讓黑蛋爹做太子。眼下太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若再斥責黑蛋,與黑蛋離心,或被皇帝知道,對整個東宮都不是好事。

因此太子只憤憤地將象牙筷子往桌上一拍,太子妃令人換了雙碧玉筷子來,就又繼續用膳了。

十月,秋風肅殺,百草枯折。皇帝的鑾駕終於凱旋。

太子清早帶著黑蛋及文武百官出城迎駕。宮裡暫由張貴妃主事,太子妃也一早帶著我還有一群抱著東宮出品小屁孩的奶娘們到張貴妃宮裡幫忙準備。

張貴妃是武將世家出身,父親是靖難第一功臣張玉,哥哥是英國公張輔,平定交趾之亂也立下奇功。如今朝中武將多偏向擁立漢王,英國公一家雖然在朝堂上沒明著站隊,但張貴妃待太子妃便有些淡淡的,反而與漢王妃談笑甚歡。

太子妃寵辱不驚,自帶著我踱去一旁,與王昭容說話。

王公大臣家的命婦們也大致自覺分作兩攤,粗略分來,武官命婦多聚在張貴妃那邊,文官命婦則在我們身邊居多。另有些兩邊都不湊熱鬧的,聚成小小一撮。

等到下午,才有太監高聲通報,說陛下駕到。

整個大殿一陣凌亂的衣衫窸窣與腳步聲后瞬間安靜,所有人按自己的位分整齊劃一地跪下,我也連忙跟在太子妃身後,把頭埋得低低的。

「吾皇萬歲萬萬歲!」

貴妃、太子妃、漢王妃與趙王妃依次上表祝賀。禮成,諸人平身退下后,只剩幾個位分高的宮妃和親王妃。皇帝命賜座。

這時太子妃帶我上前,又跪,稟道:「父皇,臣媳帶之前信里說的孫氏來,給父皇請安。」

我恭恭敬敬行了大禮:「鴻臚寺序班孫愚之女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賜座。

這時我才有機會看見皇帝的樣子。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顯然是從剛剛奏凱獻俘的大禮上回來,連衣裳都沒換。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武將面孔,眼神銳利如劍,眸子冷得像冰。薄嘴唇緊緊抿著,唇邊兩道深深的法令紋。臉上看不出表情,看不出凱旋而歸的驕傲,也看不出寵妃新喪的哀傷。

御駕親征大勝而回,大喜的節骨眼上,誰也沒敢提權妃的事。張貴妃回稟說皇帝親征的日子裡後宮和睦,平穩如常,皇帝冷冷地哼了一聲,也沒說什麼。

丈夫有份隨軍出征的漢王妃拍了幾句「能征善戰用兵如神」的馬屁,眾人紛紛附和,附和完之後殿中只剩一片寂靜。

還是皇帝忽然開口道:「你在東宮住得還習慣?」

這話是說我。我起身回道:「回陛下的話,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慈愛,世子殿下待民女也很好。」

皇帝半晌沒說話,我也不敢抬頭。

只聽他忽然笑道:「這滿屋子的錦繡華服,就你穿得簡樸。」

我不知他這番話,到底是想說東宮失了禮數,還是贊東宮節儉。太子妃穿的朝服都是宮裡按規制訂做,自然沒有問題,但我並無宮妃身份,只能隨父親品級穿衣。孫愚是鴻臚寺序班,只是從九品,因此我只能穿真紅色綾羅大袖衫,搭深青緞的綉纏枝花霞帔和綉摘枝團花褙子,頭上珠冠用抹金銀物件,珠翟二隻,珠月桂開頭二個,珠半開六個,翠雲二十四片,翠月桂葉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帶抹金銀寶鈿花八朵,抹金銀翟二隻,口銜珠結子二個。

平民百姓聽了這一套,已然覺得華貴,可這一身衣裳擺在花團錦簇的宮妃裡頭,到底黯淡了些。

於是跪下答道:「一縷之帛,出工女之勤,致之非易,用之則需節儉。且按大明禮制,即便是這般大喜的日子,民女也只該穿從九品朝服,不可僭越。」

「起來罷,」皇帝笑道:「太子一家,就是太守規矩。」

又道:「你剛剛那句,聽著耳熟。」

我答道:「回陛下的話,是民女剛入宮時,太子妃教給民女的,出自《內訓》第七章。」

「怪不得。」皇帝道:「難為你們記得。」

《內訓》,正是先皇后所著,用於勸諭女子修身養德。皇后好儒學,未出閣時便有「女諸生」的賢名,皇帝登基之後,編寫此書,以德行幫他「正名」,籠絡人心。

「太子妃,」皇帝道:「她算基兒房裡的人,眼下雖未成婚,吃穿用度可以再好些。是朕準的,不算逾制。」

「是。」太子妃答應著,與我一同謝了恩。

「這轉眼間,孩子們都大了。」王昭容笑道:「陛下不知道,基兒前些日子,『省事』啦。」

聽見這話,我內心默默吐槽了他們家「基兒」一萬次,面上還是一臉純潔乖巧。

一屋子人的笑容變得曖昧。

漢王妃韋氏聞見腥味又跳出來了:「聽說是房裡的宮女兒?這都還沒行冠禮,沒成婚呢,太子妃姐姐可得好好管束著,別被些宮女教壞了。」

不過朱棣完全沒惱,反而笑道:「早些省事,也不是壞處,大不了早些加冠成婚,朕還盼著四世同堂。」

「世子倒不是好女色的孩子,第二日便將房裡宮女撤了,只剩太監們伺候著。」太子妃不緊不慢答道:「倒是孫氏的應對頗令臣媳意外,還是她勸諫世子多賞賜那個開臉的丫頭,也許了她將來的名分,怕她日後被人奚落。」

「識大體,有大量,」皇帝道:「你教得很好。」

太子妃道:「無非是母后當年怎樣教媳婦,臣媳學來萬分之一,教給這孩子罷了。」

「你有這份心,不枉你們婆媳一場,她那麼疼你。」又提起亡妻,皇帝不免感懷,眼圈兒都紅了。

「將皇后留下的累絲金鳳,賞一對給太子妃,還有牡丹金簪,賞給孫氏。」

我隨太子妃謝了恩。

「你們回去吧,朕乏了。」

就好像和太子妃攜手打了場仗一般。此戰告捷,回了東宮,太子妃輕輕撫了撫我的鬢角,一切盡在不言中。

其實今天太子妃帶我來也可,不帶我也可。但帶我來,一番介紹時,朱棣見了我們婆媳和睦,自然會想起髮妻生前最疼愛這個兒媳婦。太子妃待人接物都是師從皇后,朱棣見我經太子妃調/教,能傳承皇后品行,輔佐他看好的皇孫朱瞻基,廢太子的念頭自然會少三分。

當眾賜了金簪,便意味著得到了皇帝的認同。我的身份幾乎已經定了。

那天在朝堂上,皇帝也沒有為難太子。當晚散了接風宴,黑蛋很高興:「皇爺爺說明年就讓我行冠禮,我想著,行了冠禮,婚期也就近了。」

「我也等著那天呢。」我說。

我的反應未及他預期,他皺眉,拉著我衣袖道:「你聽了怎麼都沒那麼高興的樣子。你可是在犯愁什麼?說出來,我幫你料理。」

我心中暗嘆:「你大婚必然是一妻一妾。於我而言,要多一個人分享你不說,按照歷史,那個人說不定還要將我擠下去作妾,你要我如何高興得起來?這番心事偏偏不能對你說。就算說出來告訴你,又有什麼用?」

永樂九年十一月,皇帝下詔,立朱瞻基為皇太孫,行冠禮於華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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