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罪
我進了殿門便一直很沉默,沒有理會范進,便去東廂坐著。黑蛋見我臉色不好看,跟著進屋,留下祁鈺與范進話別。
祁鈺雖然也氣憤范進先前扣留奏章又對他進于謙的讒言,但范進從小抱他、哄他、教他、陪他的情分,卻割捨不下。尤其范進這一走便此生再無相見之日,祁鈺生性多情,拉著范進泫然欲泣,百般不舍,欲賞賜他些東西,因范進是戴罪之身不宜加賞,於是便賞給小蓮。
范進跪在祁鈺腳邊,抱著他的腿,痛哭流涕。
他是真的很疼祁鈺,半是把祁鈺當主子,半是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他是個註定不能生育的人,便將成年男人喜歡孩子的心都傾注在他的「小主兒」身上。
可他又真的利用過、欺騙過祁鈺。
我坐在床沿發獃,黑蛋摟著我,逗我,問我,我既笑不出來,也說不出心事。
王振毫無疑問該死。歷史上一手釀成土木堡之變的王振該死。眼前的這個「王振」,也已經犯下死罪。
我應該殺了他。永絕後患。
可我看著「王振」,無論如何都覺得他是范進。
一閉眼,腦海儘是從前高興的事。
最初大家都還年少,范進剛入宮,小心侍奉皇太孫,黑蛋在屋裡摔了杯子,我在外頭問他,他嘴巴極嚴實,說:「這是太孫不許到處說的大事兒,縱然是姑娘問,奴婢也不敢答。」
在彭城伯府養胎,黑蛋偷了西瓜來給我吃,叫范進揣在袖子里,范進變魔術似地從袖子里掏出來獻寶;
後來將祁鈺交給他帶,半夜給祁鈺講鬼故事嚇得孩子睡不著,擾了黑蛋的情趣,他又怕、又仗著寵幸知道不會挨罰,跪在地上偷偷抬眼打量黑蛋的神色,黑蛋輕輕蹴了他一腳,他笑著挨了;
再到近幾年作為我坤寧宮的掌事太監,隨我進入前朝參與政事,提拔做了秉筆太監,地位僅次於黑蛋身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范弘。
他向來是辦事得力,性情又討喜……
稱之為「左膀右臂」不為過,甚至在心理上,他和小蓮對我來說,親近的程度毫不遜色於我的娘家人。
現在我要殺他……出於對歷史、對大明、對國民,也對我的兒孫的責任,我要殺他。
當年逼死胡尚宮,我不曾手軟。
從政以來,每年刑部秋決的名單送上來,我也不是沒判過人死罪。
「范進,你要怨,就怨自己糊塗蒙了心,犯下錯事罷。」我暗嘆。
我召了范全來,低聲道:「從京師到山西蔚州(王振/范進的老家),少說也有三天路程,三天為限,你去查他罷,將罪狀報上來。查得清楚明白,有賞。」
范全喜滋滋領命去了。他現在正是急著立功表現的時候,巴不得有這樣的差使。
黑蛋望著我,面露迷惑。
或許這樣的我,一瞬間令他感到陌生。
我輕聲道:「國事為重。怕在前朝留下隱患。那些有心勾結內侍、不踏實做事的官員,也該淘汰一波。」
黑蛋嘆了口氣,擁著我道:「你也太克己了,不許自己存一點私心。真捨得嚴辦他?我原本還覺得,他在你身邊伺候這麼久,你若不捨得,這事兒就算了。」
我苦笑道:「嫁給你,就是嫁給了大明,嫁給了朝廷。我豈有為了區區私心,看著大明朝廷有疏漏卻不補上的道理。」
正說著話,忽然小桂一溜煙兒跑進來,報說「太後娘娘駕到」。
「慌張什麼!禮數都忘了!」因為范進出事後她和范全的反應令我寒心,我這一兩日本就不太待見她,見她冒冒失失,格外不順眼。
不過心裡也暗暗驚訝:太后若要見我,遣人來請我去就是了,何必勞動大駕?
小桂結結巴巴道:「太後娘娘,提著,提著一把劍來了!」
我和黑蛋相顧大驚,忙扶著他起身出去拜見。祁鈺和范進小蓮等人聽見通報也從西廂出來。
太后白髮蒼蒼,雙目噴火,手裡明晃晃一把寶劍,胳膊因年老體弱而微微顫抖。一進門,我們來不及見禮,她便劍鋒直指向我。
黑蛋忙錯身將我擋在身後:「娘,您這是何意?」
太后怒道:「你還護著她!她要動手搶你的皇位了,你還護著她!」
黑蛋的身軀堅定不移,語出驚人:「她若想要,便是給她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