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王子 三十九 血色

凱特琳史塔克已經不是短短几天前，坐鎮臨冬城有條不紊安排一家子人口大小事務的那位少主夫人，此刻她紅褐色亂髮被一件極大兜帽的灰色羊毛斗篷遮住，人依舊挺著脊樑，但嘴唇蒼白，身軀瑟瑟發抖擠在人群中，悲慟地望向前方----

臨冬城，她的家，面目全非。她舉行婚禮的內庭華美聖堂，象徵公爵威嚴的首堡，乃至那座赫赫有名培育出冬雪玫瑰的美麗玻璃花園——每天早上她都帶著侍女們在內採摘最美的花裝點房間啊！此刻全都化為廢墟。殘酷的紅人旗幟取代了冰原狼在殘存的高塔上飄揚，外城牆上，則懸挂著一排屍體----有的還套著華貴外套，但有的只是被冷霜凍得泛白的紅彤肉條。

恐怖堡的波頓將幾名史塔克戰死者，或者活的俘虜剝了皮，再把他們活像是屠夫案頭的廉價臭豬肉一般懸挂。

凱特琳一眼就認出，晃蕩的繩子系著她的丈夫布蘭登史塔克。高大英俊的北方男子現在成了一具僵硬的冰冷屍首在城牆邊被冷風吹得慢慢旋轉，他的皮袍還在身上，但靴子掉了一隻露出蒼白的腳。目睹這一切，做妻子的心碎欲死，她絕望地想，我，我應該為他多縫製一雙羊毛襪子。布蘭登最愛我為他織的襪子！凱特琳修長的手指痙攣著，纖纖指間並沒有套著那枚作為嫁妝的鱘魚形金頂針。

臨東城繼承人少主的身邊是成了可怕樣子的瑞卡德公爵。他的皮被刻意恢復「紅王傳統」的拉姆斯下令當成戰利品剮下，並將收藏在恐怖堡的地窖中與史塔克家族的倒霉前輩作伴。望著城頭的凱特琳淚如泉湧，咸苦之水不斷地流淌，唯一能慶幸的是她的丈夫和公公都是戰死，他們死得具有榮譽，先後手持家族佩劍寒冰，與數百圍剿之敵戰鬥至最後一刻。

悲劇發生得太快。凱特琳陷入夢魘般的模糊回憶中，一切始於招待各路伯爵后的那天深夜！她躺在布蘭登的有力臂膀內！他正撫摸著她的滿頭長發，呢喃著要一個兒子繼承人！就在這時候——她懷著刻骨仇恨，詛咒波頓家的低賤雜種！包藏禍心假稱勤王來到臨冬城！！在大家都酣睡的時候反叛領主！她記得一聲巨響，內城主堡地動山搖，她尖叫著要衝去保護女兒——奶媽死在灰燼亂石中，她一把抱起嚎啕大哭的珊莎，丈夫緊跟著她，小叔子大叫，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不斷的巨響，不斷地塌陷。她抱著女兒，看到屍體——史塔克家的衛兵，被割斷喉嚨，橫躺在地。血汩汩從傷口冒出，垂死的人試圖抓住她的裙裾。

亂石堆中，凱特琳看見了那夜她招待住在城堡里的灰史塔克，卡史塔克這些近支的領軍人物。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即在夢中葬身於此。

他們的士兵呢？遠處黑夜裡有一串火把光亮起，還不斷傳來慘叫聲。

意識到變亂，布蘭登立刻命令她抱著女兒去臨冬城地下墓穴暫避。但更糟糕的是，他還捎帶上了安排情婦----凱特琳與那個叫瑞貝卡的女人一同躲避在陰暗冰冷的墓穴中，甚至這些日子裡迫不得已藏在一起----凱特琳拒絕現在想這些。她只想報仇，波頓家的雜種！她能撲上去活生生咬下他每一塊肉！

在確認臨冬城沒有一個活著的史塔克男人後，拉姆斯波頓宣稱他將與史塔克家的遺孀凱特琳結婚，由此繼承北境合情合理。為了這個目的，一隊隊士兵在避冬小鎮上搜索這尾紅頭髮的漏網之魚——

凱特琳身邊也裹著厚厚斗篷的女人忍不住提醒她，「夫人，我們得趕緊離開了！」

凱特琳對瑞貝卡的話置若罔聞，只愣愣望著丈夫及家人親眷們慘不忍睹的屍體，直至瑞貝卡又低聲說，「珊莎小姐還在等您啊，夫人。事不宜遲，我們必須逃了。」

啊，是，她唯一僅剩的寶貝兒。凱特琳因恐懼悲痛而麻木遲鈍的心中有了一絲其他感覺。她緊緊拽著羊毛裙子，仰起頭轉身離去，她依舊高傲地不願意與丈夫的情婦多說一個字。

瑞貝卡，明面上是因嬌弱外表不幸經歷而打動了布蘭登，被他安排在臨冬城的侍女，並且在矜矜業業工作的過程中，施展渾身解數成了布蘭登的秘密情婦。可憐的凱特琳直到被丈夫安排藏入地窖后才發現他居然也為一個情婦留了同樣的後路——憤怒與羞辱令她像亡者雕塑一樣杵在那，始終保持著冷冰冰的態度，直到她們藏了一整天，珊莎餓得哭，而瑞貝卡取出藏著的食物遞給她們，凱特琳才有所和緩。

「謝謝。」高貴的夫人冷淡道，「但你必須離開臨冬城，在這場風波之後。」

風波？應該叫災難。

肩負任務的女人想，她確實離開了城堡，卻是帶著狼狽不堪的母女一起，深夜從廢墟秘道口偷偷爬了出來，她聰明地沒有去避冬小鎮，而是在有心人的幫助下偷了一匹馬，帶著她們一氣跑到她在外面村落里的「姐妹」住處。

瑞貝卡每執行北境任務一天就有一枚金龍做報酬。她受大人物所託，得把這位從來不知人間真實殘酷的貴族夫人，連帶她的兩歲女兒一起送往王領。為一路順利掩人耳目，凱特琳不得已脫下了公爵夫人的全部服飾，瑞貝卡告訴她還要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不！凱特琳勃然大怒，她死也不要擦上妓-女才用的紅彤彤胭脂。

瑞貝卡暗自翻了個白眼。她解釋只有這樣才最相對安全，但凱特琳不為所動，甚至還要抱著女兒離開——瑞貝卡妥協了，她們依舊穿上粗布衣裳披著毛氈斗篷裝作村婦開啟逃難之旅。

「我受布蘭登大人最後託付照顧夫人您就一定要做到。」她撒謊道，「我會送您和小姐去安全的地方，不過一路上千萬別讓士兵們看到您的手，它白嫩細膩，絕不是農婦的手。」

凱特琳一聲不吭緊抱著女兒坐在一輛敞開的馬拉板車后，堆滿了柴草的地方一點也不舒適，她無法像身旁的瑞貝卡一樣自若——趕車的小夥子高高壯壯年富力強，瑞貝卡說是雇傭來的，凱特琳卻懷疑他是這女人短時間內勾搭上的又一個情夫——她一點也不愛布蘭登，只是攀附貴族。凱特琳悲慟又恨恨地想，並不知道這一男一女其實正確的頭銜應該叫，特工。

他們計劃奔赴南部的白港，只要上了準備在那接應的船就算成功了大半。然而，這是一場充滿了艱難險阻的歷程，混亂的北境在一股股從某個領地竄來的亂兵騷擾下，滿目瘡痍。

漫長的冬季在這片土地上並未結束，雪積在枝頭，馬車輪子轆轆碾過凍得硬邦邦的道路后簌簌往下掉，凱特琳揚起羊毛斗篷為女兒遮擋。她可憐的珊莎，小臉蛋凍得發紅，她本該在臨冬城溫暖的房間里聽老奶媽講故事，凱特琳心酸地親吻著她。

他們的食物只有硬邦邦的麵包和鹹肉肉乾，他們所歇息的地方只有這輛馬車，凱特琳並不敢去封臣的家堡，他們途經的所有村落全部杳無人煙，農戶們儲藏越冬可憐的那丁點兒剩餘糧食早被被搶光，樹枝搭的屋舍全被焚毀，連一頭牛一隻雞都沒剩下。在一個傍晚他們路過一處更恐怖的廢墟：遍地屍體卧在泥濘中，凱特琳根據破損的家徽旗幟辨認出是兩家伯爵麾下的人馬，顯而易見他們在此混戰，最終留下死屍發出腐爛氣味，吸引一群群禿鷲在天空盤旋。

他們繼續走。瑞貝卡看見路邊有被砸癟臉的幼小男孩屍首，應該是他母親的女子睜著眼睛倒斃在不遠處的一攤凝固血泊中，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盡光。

凱特琳目露恐懼，一把死死抱緊珊莎。

「這很常見，夫人。」瑞貝卡平靜地說道，「城堡里老爺們養著的士兵能對遇見的女人，不管她是少女還是母親，作出任何事。他們砸癟嬰兒的腦袋只是嫌棄吵鬧敗興而已。」

「史塔克從不這樣。他們擁有榮譽感！尤其是布蘭登！」凱特琳嚷道。

「是啊，布蘭登大人雖然脾氣暴躁了點，卻是個有同情心的好人。史塔克公爵也是。」瑞貝卡嘆氣道，「但他們麾下的其他貴族，比如波頓家，就不是這樣。這個世道……具備美好品德的普通人都難以活下去。」

凱特琳認為這是她為自己當情婦的辯解，便不再說話。

顛簸的馬車有驚無險地帶著幾人來到白刃河岸的一個小鎮。凱特琳被瑞貝卡死死捂住了嘴，她們都藏身在當地妓-女所住房間的閣樓上，凱特琳發現這一點后要歇斯底里尖叫，瑞貝卡不得不告訴她，「夫人，看在七神的份上，別出聲，您看看追兵就在下面街上！我們得藏在這！」

凱特琳藍色眼睛湧出淚水，盯著下方：

就在骯髒的酒館臨街空地上，忠於波頓家的某個封地爵士下屬正抓人拷問，「被剝皮的人沒有秘密。」看上去像記錄者的一個士兵說。

「先找個口子好下刀！」

他們這麼鬨笑著，把裝著老鼠的箍盆扣在可憐人的胸前，用火燒灼——老鼠拚命啃噬人肉意圖鑽進去！受刑人在慘叫——

又一名士兵面無表情地問著一連串問題。鎮子里的金銀珠寶呢？糧食呢？有沒有見過一個史塔克女人？有沒有見過艾德史塔克？什麼時候見到的？他身邊有多少人？裝備如何？

誰答不出來，就會被老鼠咬穿肚腹，被活活剝皮。一個人變成光溜溜紅人後，士兵們會在被驅趕到此，混身顫慄的居民，以及破衣爛衫的俘虜中，隨意拉出一個人繼續拷問。

不斷的慘叫哀嚎中，答案五花八門。有的叫看到過紅頭髮的凱特琳史塔克，她跟隨艾德史塔克坐船走了。有的說她去了西邊頸澤，有的說她有百十個侍從，有的說艾德史塔克帶著十餘名騎兵。被剝皮的人大半未立刻死去，他們連同斷氣者一齊被高高掛起，任由夜晚來犯飢腸轆轆的野狼垂涎，任由一群群烏鴉啄食他們的眼球。

事實上，史塔克家的次子在那之前，擔憂生下孩子的妹妹，太子妃萊安娜的近況，他率領一隊侍從南下，從白港出發走海路趕往龍石島探望。所以，他錯過了多恩的新王加冕消息，更僥倖躲過了臨冬城的血色夜晚。

凱特琳目睹近在咫尺的暴行，她終於深切體會到躲藏在這的不易——哪怕藏身妓院中貴族婦女的名聲就和瑟曦差不太多了，但她必須活著，活著才有機會報仇雪恨，給予背叛者死刑。她挺直了脊樑，對瑞貝卡點了頭。

瑞貝卡緩緩鬆手，目不轉睛地望著出現堅毅神色的寡婦。

「我會藏好，直到乘船離開北境。感謝你做的這一切——雖然我永不會原諒你和布蘭登的事。」紅髮的年輕女人說道，「我是史塔克家的妻子，是公爵夫人。還曾經是河間地公爵小姐。」

她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的決定：不去王領。她要回奔流城搬救兵。態度之堅決瑞貝卡怎麼勸說都是白費口舌。

缺乏政治敏感性的凱特琳並不知道臨冬城的陷落巨響是維斯特洛大亂的號角。她以為奔流城無恙——她與哥哥妹妹還有小指頭，一齊渡過最美好時光的那座城堡此刻也是滿目瘡痍。父親徒利公爵的屍體被扒掉衣服扔進河裡粗暴水葬。伯伯黑魚率兵在森林裡與弗雷家的人交戰。哥哥艾德慕作為俘虜，正哆哆嗦嗦蹲在掛牆頭的大籠子里。而她可憐的小妹妹萊莎，培提爾可沒有安排人保護接應那姑娘。她此時穿著一襲倉促找來的天鵝絨蛋白色婚禮服，正拚命尖叫著，卻依舊被弗雷家某個黃鼠狼般的男人，以「徒利小姐新婚丈夫」的名義，狠狠壓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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