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脫
在昏暗潮濕的牢房裡,楚捷的身被折磨著,心也被摧殘著。
自被城臨剜掉髕骨,挑斷手筋腳筋之後,他真的對城臨恐懼了。在他看來,城臨就是修羅,是向他來索命的惡鬼。
每當他想到或者見到城臨的時候,身體都會本能地顫抖懼怕。
他的心想要爬出這黑暗,他不想再忍受著疼痛的折磨。他時常分不清真實和虛幻,母親將他抱在懷裡的虛幻溫暖與牢房裡的真實陰冷交替折磨著他。
他現在的心,除了對一切的恐懼之外再無其他。
城臨不把他折磨死,不把他徹底摧毀,是不會放過他的。
每天像一個活死人一般在地獄,楚捷是這樣形容自己的。
他覺得自己是一具行屍走肉,城臨再怎麼折磨他,他也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他甚至有時候在想,他為什麼還活著。
他終於做了一次美夢,夢到了父母和弟弟妹妹,他們一家人生活在那間農舍,他磨刀霍霍,殺雞給妹妹慶祝生辰,其樂融融,幸福美滿。
但是城臨的聲音卻突然擾了他的美夢,他很生氣,便沒有理會城臨。
一桶鹽水潑到他的身上,他也覺察不到疼痛,只是身體本能地抽搐了兩下,便再也沒了反應。
突然,一股讓他痛入骨髓的灼燒從他的胸前擴散至四肢百骸。他忍不住慘叫出聲,只不過這一聲慘叫,比鬼叫還要瘮人。
楚捷繼續做著他的美夢,夢到了小時候和二蛋在一起戲水玩耍,夢到和司秦一起讀書寫字,夢到和擎北望一起騎馬練武,夢到和妹妹一起栽花種草,甚至還夢到自己長大之後娶了一位貌美如花,武藝高強的姑娘做老婆,不僅可以保護他不讓他再受傷害,還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夢裡的生活太過於美好,他根本不願醒來。
可是那一縷刺眼的陽光還是穿過他的眼皮,非要將他喚醒。那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也非要叨擾他的美夢。
他非常不情願的從夢中醒來,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直射進來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疼,他想要抬手去遮擋,然而他卻覺察不到自己的身體。
他突然笑了,終是讓他解脫了,原來人死之後是這樣的感覺。
「咚!」的一聲,是晨鐘的響聲由遠及近。楚捷雙眼轉動,仔細瞧了瞧這逝者的世界。
青色竹屋頂,簡單靜雅的裝飾,從牆縫吹進來的寒風敲打著屋頂的白色紙燈。
如此靜謐安詳的時光,他已經多久沒有享受到了,好像從入宮之後,就再也沒有過。果然人死後就能解脫一切。
他閉上眼睛,傾聽著晨鐘陣陣,似乎讓他的心從未有過的平靜。
未過片刻,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開門的聲音,風嘯的聲音,關門的聲音,碗與桌子的磕碰聲,紛紛傳入楚捷的耳中。
「阿彌陀佛,施主終於醒了。」
楚捷笑了一聲,這死後還有一位和尚陪著?倒也不錯,好過自己寂寞無聊。
他又睜開眼睛,只見一位身披袈裟的大師站立在他的身邊,滿目憂愁。
大師抬手將手掌附到楚捷的額頭上,停留片刻,「施主高燒不退已有四日,今日已經消退很多。」
楚捷怔愣住,眨了眨眼,想要出聲問些什麼,可是卻不能,他似乎失去了一切行動的能力。
「老衲法號敬台,為一雲遊僧,施主父母曾於老衲有施捨之恩。」
楚捷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而是被這位敬台大師給救了。
他想哭鬧,為什麼不讓他死!為什麼非要救他!
敬台大師看著在用面部掙扎的楚捷嘆了一聲「阿彌陀佛」之後,開始給他換藥。
敬台大師掀開蓋在楚捷身上的被子,露出被白布纏裹成粽子的身體,白布之上還有點點猩紅。
「麻粉的功效還未消失,身體的知覺還未恢復,暫時還不能動。」
楚捷嘴唇開合了兩下,可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的雙腿還有救,需要先修養,等時機一到,老衲再替你醫治。」
楚捷哭了,一想到自己在那昏暗的牢房裡所遭受的一切他就恨。
但恨又有什麼用?
他就算活著,也是廢人一個。被廢了雙腿,被廢了武功,更是被廢了活下去的勇氣。
每日晨鐘暮鼓,悠然寂靜的環境並沒有將楚捷的絕望驅散,他已然成了一具躺屍,生活不能自理,甚至連大小便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他可以動彈之後,不止一次想要自殺,但每一次都失敗。
最後一次,他滾到地上,打碎了桌子上的茶杯,用碎片割了脈,感受著血液從他脈搏流出去的感覺,這就是生命的流逝吧。
但是他最後,還是被敬台大師救活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哭鬧,撕扯掉身上的包紮,將自己再次弄得渾身鮮血淋漓。而敬台大師只是無聲嘆息,並不斥責他,等他宣洩夠了,再給他重新包紮。
「能不能不要管我,讓我死!」他死而復生之後第一次嘶吼出聲,卻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那猶如巨石相互摩擦而發出的低沉粗糙的聲音,怎麼會是從自己的身上發出?
他不相信,再次吼了一聲,然而聲音依舊粗噶,比他母親曾經養的老公鴨的叫聲還要難聽。
敬台大師對於楚捷的聲音也很疑惑,便替他檢查了一番,才知,楚捷的嗓子受了嚴重損傷,再加上連續幾日的高燒不退,嗓子啞了,以後或許只能用藥續著,才不至於完全廢掉。
「啊~滾開!滾開!」楚捷瘋了一般鬧著,胡亂掙扎著,不讓敬台大師碰他醫治他。
敬台大師用銀針扎入楚捷的側頸,讓他鎮靜下來,這才為他重新包紮好。
也是自那以後,敬台大師不敢離開他半步,就算離開,也要給楚捷扎暈,讓他昏睡。
就這樣過了一月,每日敬台大師為他誦經,親自照顧他醫治他。
在敬台大師的照料下,楚捷的身體漸漸好轉,身上的傷口已經差不多全部癒合,只是時不時地還會扯動傷口,輕微開裂。
楚捷還是難以接受自己已經成為廢人的事實,想死的念頭還是沒被掐斷。
但是他不再胡亂哭鬧,每日安安靜靜的,配合著敬台大師的治療。
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即便他們住在山上,外面的柳樹卻已經抽了新芽。
春日的晨鐘被敲響,楚捷突然想出去走走。
「大師。」楚捷突然喚道給他煎藥的敬台大師,「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嗎?」
敬台大師沒有回答楚捷,反而起身走出了竹屋,片刻之後,推了一把輪椅進來。
「老衲推你出去走走,更有益於身體恢復。」
「謝謝大師。」
敬台大師將輪椅推到床邊,扶著楚捷做到輪椅上,在楚捷腿上蓋了一條毯子之後,便推著他出了門。
外面的一切對於楚捷來說似乎很陌生,他睜大眼睛看著屋外的柳樹林,柳條上點點嫩綠,是生命旺盛的象徵。
他又遠眺,將山下隱隱約約的綠色盡收眼底,三兩隻麻雀飛逐打鬧著從楚捷眼前飛過,春日晨起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有些暖。
楚捷閉上眼睛,沖著太陽微笑著,他深吸一口氣,享受著被陽光照耀的溫暖。
這是他在牢房裡那一個月最渴求的吧。
渴望陽光,渴望被保護。
但是現在它們已經沒了意義。
「大師,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可以嗎?」
敬台大師並沒有答應他,反而將他推到石板路上,停了下來。
楚捷看著蜿蜒而下的石板路,他突然有種衝動想要從這裡滾下去,以此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阿彌陀佛~暄月雖亡,但是百姓還在。如今兩位將軍刀劍相向,受難遭殃的是天下百姓。百姓飽受戰亂之苦,流離失所,施主若心懷天下,就應當好好活下去。」
「我如今廢人一個,拿什麼去匡扶天下,解救百姓?我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又何談去拯救別人?我活在世上也只不過是苟延殘喘,倒不如一死了之。」
敬台大師嘆息一聲,再無言語,又推起他,回到了竹屋前,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了楚捷,回到了屋中繼續給楚捷配藥。
楚捷坐在竹屋前,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他曾經勵志要做一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曾經發誓要保護妹妹一輩子。可如今他成了一個廢人,找不到妹妹不說,還弄丟了弟弟,更是弄丟了自己的一切,他這種人有什麼資格談保護?有什麼資格被保護?
楚捷用力向前一挺,從輪椅滾落到地上,不能走那麼他便爬。
膝蓋在地上被摩擦得出了血,在地上留下兩條血痕,可是他卻渾然不知。現在的他,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一心求死。
「為什麼不能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你若倒下了,那你的弟弟和妹妹,他們兩個要怎麼辦?」
敬台大師的聲音在楚捷身後響起,「他們兩個還在等著你去找他們,不為別人而活,就當是為了他們兩個。」
敬台大師推著輪椅來到楚捷身邊,繼續對爬在地上的楚捷道:「佛說人生有三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擺脫三苦方能解脫。死,並不能解脫,只會給親愛之人招來痛苦罷。」
「楚施主和劉施主,也是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殘廢的雙腿老衲還可以為你醫治,你還可以再次站立行走。但是老衲卻不能為施主的弟弟妹妹醫治好一顆脆弱求死的心。」
楚捷沒有再動,趴在地上掩面哭泣,妹妹還需要他,弟弟也需要他,父母的仇恨還需要他來報。
他還有許多可以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為什麼要因為自己成了廢人而一心求死。
自那以後,楚捷積極配合敬台大師的治療。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他選擇隨敬台大師出家拜師,入佛門習藥草醫術,法號無覺。
兩年之後,敬台大師為其製作一對假髕骨,卻讓他花費了三年時間,才可以再次行走。雖然腿有些跛,但是至少可以自行行走,擺脫了輪椅。
他下山的第一件事便去了農舍打探二蛋母親的消息,然而那裡早就沒有了人家,被改建成了官吏府邸,完全沒有了弟弟的消息。
他隨敬台大師雲遊四方,一邊行醫濟世,一邊尋找自己的弟弟妹妹。
他歷遍了千山萬水,嘗遍了人間疾苦,看透了世間百態,同樣的,世間的百姓,也讓他參透了人生的三苦。
他放下了家仇國恨,只因為不想打破這北陽盛世,天下太平,百姓和樂。
他也接受了離別,人生在世,至親至愛總會有離開的那一天,倒不如承接過來他們的期望,努力前行。
他也掙脫了求不得,求不得完整的身體,倒不如接受現在的殘破;求不得親人的相聚,倒不如讓自己強大起來,等以後相聚之時,還可以保護至親。
將一切都看開,順其自然,是真正的解脫。
然而,這一切,在北陽君主杜江仁離世,新任君主杜靖風發動戰爭之時,全部被打破扭曲。
看不得百姓遭受戰火,他執意要救百姓於水火,不顧師父敬台大師的阻攔,堅決還俗參軍,想要憑藉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他化名荀軒,易了容,從軍醫一步步走入北陽朝堂。
他最終做到了,停戰議和,百姓終是擺脫了戰火。
他早就放下仇恨,為仇人的兒子治理國家,造福百姓。
可是,他最後卻因為他的摯愛,放棄了一切。
他總告誡自己,國為先家為後,在天下百姓面前,一切私人恩怨情仇都是次要的。
可是當城臨跟他講了天下因為擎北望和杜靖風已經大亂,百姓又在遭受戰爭之苦時,他雖然痛心不已,心裡擔心的卻是擎北望。
「擎北望和楚傾,你只能救一個!」
他現在已經懂得了城臨的仇恨,更是懂得了城臨從前那般待他的原因。
恩恩怨怨何時了。
倒不如讓他來結束這一切。
他知道他對不起妹妹,可是他別無選擇。
他也知道擎北望會替他平定四海山河,替他守護天下百姓的安危,讓百姓遠離戰火。
他也相信擎北望會做到,即便沒有他,擎北望也會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