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生與死,賈元春待信

皇帝生與死,賈元春待信

大安四十年,京城,皇宮,承天殿外。

雪花兒打著旋兒旋落而下,海德喜仰著臉兒,臉上盛了幾朵花兒,冷氣一激靈,腦子清醒不少。饒是他穿得厚實,大冬日裡在外面站了近一個時辰,人也凍透了。

海德喜縮著脖子,脖領處的狐狸毛摩擦皮膚,心上才覺熱了兩分。站在生死邊緣,舊日里想不得的事情,這會兒在他心裡,卻風輕雲淡起來。看著漸漸落下的日頭,心裡雖恐慌,到底沒那麼盛了。

雪地里一隊抬著軟轎的人馬往承天殿而來,十多人,卻沒什麼聲音。海德喜心說慈安殿的奴才,果真是這宮裡最有規矩的。

轎子距離承天殿還有一百餘步,海德喜甩著手裡塵柄趕緊跑迎過去。到了轎子旁邊兒,小跑著跟上隊伍,手裡打著千兒,「老佛爺,萬歲爺的寢宮,除了您老再沒人來過。」

「這就好。」老年婦人的聲音,蒼老中又帶著一種生命的張力。

海德喜的心就沒那麼慌亂了。

一行人到了承天殿外,慈安殿一個小太監趕緊跪在軟轎前,把脊背擺正平穩,慈安殿的大太監福全才撩開轎簾兒。

一隻戴滿鑲嵌紅珊瑚雕花兒的金指套兒的手先伸了出來,在漫天鵝毛飛雪裡,就像開出一朵紅艷欲滴的花兒。許是被風卷攜著的雪花兒在夕陽下折射的光波晃了眼,海德喜就覺得那隻手似顫了兩顫。

太后搭著福全的胳膊,低頭踩著小太監年輕健挺的脊背,站落在雪地里,抬頭看著承天殿,眉頭微皺,低垂著眼瞼,看著眼前的台階,身板兒挺直,兩步路走的緩慢而又堅定。

宮鞋兒底兒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聲音韻律動聽。太后輕輕推開殿門,返過身來,仍就把殿門關上。

海德喜仍舊站在先前的位置守著殿門,福全投射過來的探尋目光,只當沒看見,透著雪花,遠遠的看著宮牆那邊兒,心說萬歲爺福大命大,這一次可要挺過來,要不然這天,保不齊就亂了。

太后坐在外廳的椅子上,腰板兒仍舊挺得筆直。海德喜的徒弟阿寶給太後行了禮,上了茶,仍舊退回原來內室門口的位置。仍舊低著頭,斂聲靜氣兒的,儘可能弱化自己的存在。

太后並不年輕了,已到了七十歲的年紀。如今皇帝正在接受一次極其特殊的治療,這就是一場賭博,向天賭命,她也不知道天能否護佑大安。

杯子里的茶裊裊香氣舒潤心神,太后吸吸鼻子,竟覺得這紅茶從沒有過的醇香。

手捧著茶杯,小口抿了兩口。隨手把杯子放到茶几上,雖也是目視前方的姿態,眼神卻是放空了。兩天兩夜沒合眼,身體上的感官已是有些木了。

頭杵著胳膊,胳膊架在紅木茶几上,太后閉目沉思。

大安朝,除了承天殿,整個京城暗潮湧動。紅牆外以侍疾為名的皇家貴胄都睜眼瞧著,豎耳聽著。只待喪鐘一響,一場權力的角逐又將開始。

她感到頭疼,一場權力對接,必是要有上位者,也必有那下勢者。皇帝今年才五十五歲,在那龍椅上坐了三十五年,母子二人一路走來,著實不易。

他累了,她知道。

成皇霸業,雖已成皇,霸業未完,哪裡能退居?她的兒子想休息,既已坐上了那個位置,那就只能坐到死。

她不能讓他死,所以她賭了。

門帘響動,太後轉過頭,一個比她年輕幾歲的老先生走出來,精瘦身材,眼神依然清明。太後點點頭,眼裡瞧得明白,這先生很有幾分疲憊。

海德喜的徒弟們彎著腰身,往後退了幾步,其中一位往太后對面的茶几上上了一杯茶。

這老先生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兩口,輕嘆一句,「好茶。」

太后眼神一直追著這先生,得他此言,心中大定,明白這一場生死命賭贏了。

太后也不急著問話,只等著這先生喝了兩杯茶。

「一月為期,自可痊癒。」這先生才道。

太后笑道,「得您照拂,皇帝得壽,先生還要常居宮內。」

先生微微沉吟,心裡一番計較,終點了點頭。諾了太后之請,卻與太后相約十年為期。

太后心裡失落,只仍覺此番結果為不幸中之萬幸。十年,身心康健,十年為一縹緲的存在。一旦人生困鎖,不知前路之時,十年,就變得日日珍貴。

何人與當權者交道不留一點退路?先生既諾了十年,那就定多於十年。

「辛苦了。」太后這話里不辨喜悲。

先生頭也不抬,仍是喝茶,只頭輕輕點了下,他也是渴得狠了。

兩日後,京城這場雪早已停了,承天殿前圍著的那些人也早已退了。喪鐘未鳴,哪個都知道,仍要把自己裝進那舊日的殼子里,孝子賢臣,還要做到本分。

皇帝之命,雖金貴,只是承天運道,所承擔的沉重自比尋常人等多出些許。滿京城裡的皇親國戚,高官權貴都等著皇帝這場命數,就連十幾歲的少女里,都有人在等著皇帝這一場的生死結果。

這關乎一場帝王家的選秀,一位年老的病弱的帝皇,即使站在人世間權力的頂峰處,也沒誰真正想用自己豆蔻年華的生機去滋養老皇帝的垂暮之年。

京城榮國府里二老爺賈政的長女,十五歲的長女賈氏元春,就是這等待之人中的一員。她等待的,是自己後半生的命數,如今卻系在皇帝的生與死之上。

賈元春在自己的院兒里,榮國府內宅里一座小小的院落,是她作為長女的身份象徵。

左右兩間廂房,正房三間,住著她和照顧她長大的奶嬤嬤,貼身的兩個丫鬟,小而精緻的院落,地方雖不大,對於一個未嫁的姑娘,已是不錯的待遇。

雕花兒的木窗外,是早起新堆的雪人兒,憨憨模樣兒,像極了聖誕老人兒。雪人兒頭頂的梅樹枝條上,卻是開滿了紅艷的花兒,一白一紅相稱,白就凈到了心裡,紅就艷到了眼裡。

元春最喜院兒里的這兩棵紅梅,穿越過來的兩年多來,每到冬季雪飄之時,她都會堆上一個雪人兒,看著紅梅染雪,總有一份還能回去的念頭。

那年穿越而來,她只愣愣地看著如今日這雪和紅梅。

賈元春是夜夢中去的,沒人知道這人就這麼去了,沒有一點徵兆,悄無聲息。

起因就是打張巧兒自現代社會穿越而來,就開始病氣纏身的皇帝。皇帝病初,皇家打算選秀。

榮國府作為公侯世家,這場選秀,不同於別時,再好不過的表忠心的時候,自有打算。做打算的是幾位大家長,被算計的就只有賈元春。

那年賈元春十三歲,正是春嬌初長,人生有夢的時候,面對臨死的帝王,小姑娘怯了,也怒了,只極平靜地問了養大她的祖母史老太君一句話,「祖母,孫女只問您一句,咱們家可是定了?」

「大家族的姑娘,這是生來的使命。」老太太語氣平淡。就是榮禧堂的丫鬟都忍不住抬頭偷偷看了眼元春,任誰都聽得明白老太太這話音兒里的不容置噱。

賈元春透過屋裡淡薄似無的艾草燃霧,看著歪在榻床上的祖母。再富貴慈祥不過的一個老太太,一身暗藍色錦緞子材質的家常襖子,頭上嘞著同樣配色的抹額,花白的頭髮梳成髻兒拿髮網子罩著,精神利落。

祖孫倆目光相碰,元春就知道多說無益。這會兒的史老太太,哪裡是身居內宅疼愛兒孫的祖母?只是一個權衡利弊的老夫人。心裡再沒一絲掙扎的勇氣,這一去,還了這家裡養育一場的恩情既是了。

元春一個頭叩下去,這就是應了,只到底沒再說一句話。

當日身邊兒陪著原主的就是今日在外面掃雪的春喜,出了榮禧堂,只叫了一聲,「姑娘。」

元春搖搖頭,輕輕道,「回去,莫再多話。」

那日也下著雪,雪地里棕色的鹿皮小冬靴每踩下一腳,元春心裡就清冷了一分,正巧那日也穿著一身紅衣,可不就是紅梅映雪?就是斗篷都是艷紅色,偏領子口縫著白絨絨的貂毛。

這件斗篷是那年冬日,祖母新賞給自己的禮物,原來一切早有徵兆。賈元春當日還算平靜,是因著賈珠前兩日派李紈去了元春的院子,把皇帝生病和皇家選秀的事情透給了她。那哥哥和嫂嫂,倒也疼她。

誰知道當夜元春就睡了過去,張巧兒天亮醒來,猶自在自己前世的夢境中一般。阿神的話,她最後只記得一句,「一床花被,三洗三曬,死而後生,開元之治。」

張巧兒不明真意,也來不及思量,就要面對自己生於元春體內的事實。穿越重生,真從現代的張巧兒變成賈氏元春,她仍覺在夢中一般。

賈元春的記憶,如同一本書,由不得她不翻,也由不得她不看。春喜見大姑娘自床上坐起,也從不遠處榻床上爬起來,把家常里披著的襖子給穿越者元春披上,並不多話,回到自己睡處,做起了針線。

張巧兒就看著窗外的落雪,紅艷的梅花,最後心中一聲嘆息。不得不直面一個問題,皇帝陛下何時選秀?又或者他何時?

兩年的異世生活,這成了一個無法迴避的事情。

她只能等待,別無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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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金陵十二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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