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曲（1）

那段日子，人們總算逐漸走出了黑死病肆虐的陰影，那些噩夢一般的鳥嘴面具也淡出人們的視野，笑容重新回到了人們互相問好的臉上。

從記事開始，我就記得，我和母親經常搬家，從一個村鎮，到另一個村鎮。一年前，我才跟著母親搬到這個在鄉下的小屋，而我母親依靠問診開草藥做醫生來維持家庭生計。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只是聽母親說過，院里那些只剩下枯萎荊棘的玫瑰屍體，曾經是父親留給她的種子，當院子里的玫瑰全都盛開的時候，住在心裡的那個人就會回來。

所以她不論搬家到什麼地方，都會帶著那些一播撒下去就死掉的玫瑰種子。說也奇怪，它們總是只長出灌木一樣高的枯枝，然後繼續半死不活。

所以十二年來，院子里沒有一朵玫瑰盛開。

所以母親等的那個人也從未回來。

鎮子里的同齡人們都不喜歡和我一起玩。也許是因為我那素未謀面的父親給我的凄慘背景被村婦們發酵，也許是因為我母親作為醫生總是給那些孩子們開一些苦澀難忍的草藥，又或者是我天生的沉默寡言。但我都無所謂，反正一個人的清凈時光能讓我更專心地看書。

所以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漸漸地，人們說我臉色慘白，說我體溫低於常人，說我是邪惡的吸血鬼的後代，說我的母親是靠吸食鮮血才生出了我。我從不反駁，因為反駁只會讓那些流言更加生動。但是母親不像我這樣坦然，她聽到了之後只會抱著我默默地流淚。她會將她瘦弱的肩膀收緊，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而我會埋在她的懷抱中貪婪地享受著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玫瑰香味。

有關於我是惡魔的傳言散播開來，人們就算是去找那一看就是神棍的巫醫求葯，也不願意到我母親這裡看病了。我知道，又要到搬家的時候了。

「崔佛！」我正抱著一沓從書店老闆處借來的書往家趕，突然被人叫住。

那個女孩提著如花般飛揚的長裙裙角，另一手抱著一個竹籃向我跑來——是村裡麵包房的莫莉·史密斯。她與她的兄弟傑夫·史密斯是為數不多的待我不錯的孩子了。

莫莉奔到我的面前，拍著已經鼓起的胸脯，微微喘息著。她指著我抱著的書本說：「你又要、一個人和這麼多書一起度過一整天？」

我換了個姿勢搬著書，不知道她這樣問的目的是什麼，於是只是點了點頭。

「聽你媽媽今天早上來買麵包的時候提到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莫莉掀開蓋著竹籃的帆布，拿了一小塊白麵包放到我的書堆頂上：「十二歲生日快樂，崔佛！」

白麵包柔軟的質地肉眼可見，每一個發酵的孔洞里都在呼吸著香甜的小麥的味道，讓整天泡在舊書紙頁味道里的我突然有了食慾，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謝謝你，史密斯。」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匆匆道謝。

莫莉見我想要逃走，就拽住了我的衣襟：「今天下午有話劇團來到我們這裡露天演出，你來不來？」

「不了，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謝謝你的邀請。」我幾乎是下意識的拒絕了她。

「你來嘛！就當是給自己慶祝生日了呀，你想，人這一生最多也就只能過四十多次生日，當然要好好慶祝一下了！」她開朗地笑著，有微風拂過她的頭巾，「再說了，你這樣一直一個人和一堆書泡在一起，會發霉長蘑菇的！」

她點了點我的頭髮：「你看，你遺傳自采佩什太太的金髮，在陽光下多好看啊！」

我嘆了口氣，再拒絕下去會顯得我過於不近人情。我只好點了點頭，答應了莫莉。

話劇演員穿著浮誇華麗的各色戲服，用塗滿彩妝的臉做著誇張的表情，念著那些看似痛徹心扉大義凜然、卻根本只是無病呻吟的台詞。我抱著膝蓋坐在莫莉和我的書中間，沉默地看著有些滑稽的話劇。

不過是很簡單的勇者斗魔王的劇情。國王賜予勇者劍與盾，親自為勇者披上猩紅的披風，再送給他祝福的話。勇者高舉長劍誓約勝利，一路披荊斬棘，闖入魔王的城堡，與魔王決一死戰。

最後勇者成功斬下了魔王的頭顱，營救回公主，帶著勝利與財寶，和美麗的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往往都是那些窮困潦倒的靈魂，才會幻想出這樣光怪陸離的傳說吧。

不知道那個扮演勇者的演員，在披上勇者披風的那一刻，是否會有片刻的晃神呢？

劇終。角色們在歡慶的高歌中謝幕。

我起身拍掉褲子上的塵土，抱起我的書，對莫莉點了點頭，示意感謝她的邀請。

莫莉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她在摳著地上的青草：「你這就要回家了嗎？」

「是的，時間不早了。那麼再見了，史密斯。」我轉身就要離開。

「崔佛！」她忽然又叫住了我。我回過頭，看到她的眼睛在午後的陽光里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樣：「你明天還會和我一起出來玩嗎？」

我沉吟著，思考著好像沒有什麼不妥。莫莉是個很活潑的女孩，但是今天下午坐在我身邊的她似乎格外安靜。安靜的女孩就很好，不會打擾到我看書。她也不會非逼得我和她一起聊天。至於別人會不會因為我的原因，也把史密斯看成是惡魔的同夥——那與我有什麼關係。

於是我點了點頭。

莫莉燦爛地一笑，那一瞬間彷彿比陽光還要溫暖。她跳起來和我揮了揮手，提著裙子，小聲地哼著歌回家去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隔著很遠都能聞到肉湯的香味。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確實，是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吃到過的肉的味道。身體比情感更先一步起了反應，我能聽見肚子里已經傳來了渴望食物的異響。

在家門口看到了匆匆離去的神父，他只是略略地瞥了我一眼，就又神色匆忙地走開了，似乎把一個鐵鎚藏在了身後。我母親是個虔誠的信徒，所以我也會跟著她一起，每個禮拜日去小教堂參加禮拜。是啊，有神在的話，如果我是惡魔，怎麼可能會讓我踏入教堂呢？神父也不會允許的吧，他還經常對我慈祥地微笑呢。

只是剛推開門，就能感受到濃郁鮮美的肉汁的味道。母親從火爐旁回過頭，對我笑道：「回來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所以我去買了牛肉，我們晚上可以喝肉湯了。」

母親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金色的睫毛上彷彿閃爍著星星。

「今天，史密斯家的莫莉邀請我一起去看話劇演出了。」我接過母親盛好的肉湯，從小包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昂貴的白麵包遞給她：「這也是莫莉送給我的。」

母親有些驚喜，又彎起了眼睛和嘴角：「崔佛也能交到朋友就好，我之前還擔心呢。」

「但是我們是不是又要搬家了？」對於那些惡魔的傳言，我可以選擇不去相信，但我不能充耳不聞。母親也一定是擔心被教會找上麻煩，才會帶著我一次又一次的搬家。

母親將麵包撕成兩份的手微微一頓，隨後還是把大的那一份放到我的面前：「對不起啊，崔佛，讓你這麼早就懂事，一定很辛苦吧。」

我搖搖頭：「我沒關係的，等我長大能去做工作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城市裡生活。」城裡的人們應該會有更高的知識水平，不會相信什麼惡魔的傳說。

母親靜靜地笑著看著我，摸了摸我的頭。

「如果你父親還在……」她把我擁入懷中，我能聞到她身上的玫瑰花香氣。

我乾脆地打斷了她：「不用如果。我們都清楚，他不會來找我們的。」

母親的懷抱僵硬了片刻，隨後柔軟下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收緊她瘦弱的肩膀，輕輕地拍打著我的後背。

雖然只是心理上的慰藉，但我剛剛湧起的些許怒意卻被打消了。

「我明天還可以去和莫莉一起玩嗎？」我也環住了母親，緊緊地抱著她。

「好啊，你能有朋友，我很開心。」她可能是哭了吧，聲音裡帶著些沉悶的鼻音。母親鬆開了我，我看到她已經抹去眼淚的臉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們說些開心的事情吧。」

她懦弱嗎？不是的。因為母親雖然很愛流淚，但她卻從來沒有放棄過生活。所以她經常對我說，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想想還有明天的黎明呀，怎麼可以辜負那一片曙光呢？

我看完書，感覺到困了去睡覺的時候，還能聽見仍然在看草藥學書籍的母親輕聲哼著歌。她說過，那首歌是她在父親的城堡里聽到的。

父親的城堡里還有專門的歌姬嗎？不得而知了。

夜裡，我是被一陣騷動驚醒的。似乎有什麼人在外面用力地敲著門，還呼喝著惡魔、吸血鬼什麼的，窗外似乎有火光。母親把半睡半醒的我搖醒，神色間是少有的慌亂，金髮凌亂的半散著。

「發生什麼了？」我揉了揉眼睛。

母親把我從床上拉起，帶到廚房的矮櫃前，讓我躲進去：「崔佛，你先躲在這裡，一會不論如何都不要發出聲音，自己找機會從那個洞里出去。」

廚房的矮櫃處原來是牆角的一個破洞，母親為了堵上破洞才移來了矮櫃。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矮櫃的木板也被人打通了一個大洞。

門外敲門的聲音越來越急促，甚至已經逐漸演變成了暴躁的砸門，瘋狂得讓我有些害怕。母親回頭看了看情況，又回過頭來捧著我的臉頰：「沒事的，有我在，別怕，你躲好就行。」

我聽著她的話鑽到矮櫃里，抱著膝蓋，瑟縮著身體：「他們是什麼人？」

砸門的聲音和各種謾罵聲越發密集，母親不得不再一次回頭去看了看門。她的聲音里也是難掩的慌張，但是她還是鎮定下來，在我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吻：「沒事的，沒事的，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出來。」

我隱隱覺得根本就不可能沒事。從那些偶爾能從混亂的言語中分辨出的單詞，我能推斷出，這一切一定是和人們流傳的那些有關於我是吸血鬼的傳聞有關。但是母親讓我躲好，我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皺著眉點了點頭。

母親欣慰地笑了，眼睛還是彎彎的：「崔佛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她沉吟片刻，看著我的眼睛，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你金色的眼睛很像你父親呢，閃耀得讓我移不開視線……崔佛，媽媽永遠愛你。」

說完，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堅定，關上了矮櫃的門，最後留給我的只有彎彎的笑眼。

關上了矮櫃的門，我能隱隱聽到母親打開了家門。外面有人在大聲地說著巫婆、吸血鬼什麼的，引起一陣騷動，母親卻在用她柔弱的聲音竭力辯解。隨著她的一聲驚呼，好像有什麼摔到地上的聲音，我聽到了很多沉重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地衝進家裡老舊的木地板，好像在翻找著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不絕於耳。我甚至能感覺到有盤子被摔到了矮櫃前的地面上。我緊緊地抱著膝蓋，什麼也不敢做，聽著那個最靠近矮櫃的腳步又隨著呼喊聲遠去。

「找到了！你這個巫婆！」是玻璃器皿碎掉的聲音，好像是母親的那些裝藥劑的瓶瓶罐罐被發現了。

「這就是……違背神……帶走……！」門口的人大聲地說著什麼，聽不清楚，但是我在一片嘈雜之中，聽見母親的哭喊格外刺耳。

「還有……男孩……不見了……」他們在門口議論著，我隱隱能感覺到，他們是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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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出章節標題了。。要不以後就每個分段都叫一個名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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