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地重遊 煽風點火
五更…,長安各座鐘鼓樓的晨鼓照例依次響起。在微弱的曙光中,長安城像一頭從沉睡漸漸醒來的巨獸,在隆隆的鼓聲中抖動著身體。隨著各坊坊門的打開,城裡的二十五條坊外大街上漸漸有了車馬和行人的身影,尤其是橫貫長安城東西的朱雀大街,在那足足能容幾十輛馬車並排奔跑的平整路面上,馬蹄的聲音接連響起。而在各坊門口和坊內路口,則是叫賣胡餅的聲音在此起彼伏,那悠長的聲音和冒著熱氣的爐灶,讓清晨的長安漸漸有了人間煙火的鮮活氣息。
直到鼓聲停歇後良久,在崇化坊西北角的一條小街深處,庫狄家的大門才緩緩打開,一個老蒼頭弓腰走了出來,將門口略清掃了幾下,算是完成了每天的例行任務:這家平日輕易不會有客人上門,昨日那位姑奶奶剛剛來過,大門早已收拾得格外乾淨,今日更可偷個懶了……
老蒼頭剛想回身,卻聽見有車馬轆轆的聲音向著這個方向而來,抬頭一看,只見是一輛從未見過的驢車已到了近處,拉車的兩頭健驢體格高大,一身油亮的黑毛,看著分外精神。眼見那驢車在庫狄家門口緩緩停下,車裡先出來兩個盤著髮辮的胡人女婢,隨後才是一個衣著精美、頭飾華麗的小娘子,扶著婢女的手不緊不慢的下了車,向大門走了過來。
老蒼頭揉了揉眼睛,只覺得這位小娘子很是有些眼熟,等她開口道:「普伯,勞煩稟告阿爺一聲,女兒回來請安,順便也取點東西。」這叫普伯的老蒼頭才恍然明白過來,「這不是大娘么?」他隱隱聽說過,府里的大娘去了舅父家住,但看眼前之人的打扮、氣度,他一時實在無法和那個終日低頭不語的小女子聯繫起來……
怔了好一會兒,普伯才回過神來,急忙忙的轉身進去,過了片刻又跑了出來,「阿郎請大娘去上房。」
琉璃點點頭,她身邊的一個婢女便遞給普伯一個小小的荷包。普伯吃了一驚,手一捻,知道裡面裝了十幾個大錢,不由心花怒放,笑得牙花都露出來了,口裡感恩不迭的引著琉璃和她帶的婢女僕婦向上房走去。
庫狄家並不寬敞,繞過照壁便是一進小小的院子,庭中只種了一棵棗樹和一株核桃。看得出屋子當年也還齊整,只是多年沒有重新修葺過,顯得有些陳舊了。
一進院子,琉璃目光就落在西廂最把角的那小房間上,那間屋子房門緊閉,半舊的灰色門帘有氣無力的耷拉在門口。她無聲的嘆了口氣:這就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當時安氏去世,原來的琉璃又病得只剩一口氣,便被從原來的房間挪了出來,說是怕過了病氣給家人,從此卻再也沒有換過房間。至於她自己,從最早躺在床上無人過問,也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到後來飢一頓飽一頓的捱著日子,開始悄悄學著需要學習的一切東西;再到開口說話,一面練習琵琶樂舞,一面謀求脫身之道,這三年,給她留下的記憶實在談不上美好……
上房門口,阿葉睜大眼睛看著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幾乎都合不攏了:就是因為走丟了琉璃,她可是挨了曹娘子好一頓打,心裡早發過千萬個毒誓等琉璃回來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這個婢女簇擁、穿金戴銀的貴女,卻遠遠超出了她對琉璃的全部想象。還沒等她們一行人走近,她已經不由自主滿臉堆笑的掀起了帘子,嘴巴張了又張,到底一個字也沒有蹦出來。
琉璃目不斜視的走了進去,就見正房裡,庫狄延忠正襟危坐於西首的榻上,面無表情的看了過來,而他身邊的曹氏則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圓。
琉璃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然後緩緩站起身子,好讓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身上穿著鵝黃色散花飛蝶的夾纈短襖配同色齊胸襦裙,外面是湖藍色聯珠對雀紋錦半臂和一條泥金杏色披帛,頭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搖,蜻蜓的眼睛是兩顆血紅的寶石,而翅膀上垂下的那幾串薄薄的金箔會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輕輕顫動,看起來就像會扇動一般。
曹氏自然是識貨的,眼珠子幾乎鑲在那步搖上拔不下來:這樣一個步搖只怕要好幾千錢,如今卻戴在了這個小賤人的頭上,她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滴出血來了。
庫狄延忠看著這通身富貴的女兒,慢慢的也皺緊了眉頭,半天才冷冷的道,「今**回來卻有何事?」
琉璃微微低著頭,輕聲道,「女兒一則是來給父親請安,二則也是回來拿阿母留給女兒的東西。」
曹氏忍不住尖聲道,「你阿母還有什麼東西留給你不成?」
琉璃聲音依然很輕,「別的也就罷了,只那面錯金銀簇六寶相花的菱花鏡,是阿母生前心愛之物,女兒想拿著做個念想。」
曹氏喝道,「胡說,那明明是珊瑚的東西」心裡倒是一怔:這面鏡子是她從琉璃房中拿給女兒的……莫不成真是安氏的東西?
琉璃眼睛抬了起來,看著庫狄延忠道,「那面鏡子是阿母的,下面還有小小的安字,確是阿母所有。」——她雖然沒有以前的記憶,但字還是認得的,何況作為珊瑚最心愛的「戰利品」,來歷不問可知。
庫狄隱隱約約也知道這面鏡子,心裡微覺惱火,沉聲道,「一面鏡子罷了,既然已經給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還非得拿回去?」
琉璃嘆了口氣,「鏡子雖小,卻阿母留給琉璃的東西,若是珊瑚實在喜歡這鏡子,不如將那套珍珠的頭面還給琉璃也是一樣。」那套頭面她記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從她的梳妝盒裡拿走的,當時還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冷笑道,「看你身上這打扮,哪裡還看得上那些東西?你這分明就是來給你阿爺難堪」
琉璃垂目不語,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是不打算退讓,曹氏正要再開口,卻見帘子一掀,珊瑚已一陣風般卷了進來,一眼看見琉璃,臉上閃過驚詫之色,迅即換成了怒火,走過來伸手就要推琉璃。琉璃身後一個粗壯的僕婦早一步搶上來擋在了她面前,眼光兇狠的看著珊瑚。珊瑚怔了怔,罵道:「你這個賤婢,也敢擋路?」
那個僕婦冷冷的道,「某卻不是你家的奴婢」說著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見她面目冷厲,心裡有些怯了,忙看向庫狄延忠,「阿爺」
庫狄延忠臉也沉了下來,「大娘,你帶的奴婢好沒規矩」
琉璃並不答話,她身後的小檀卻笑了起來,低聲卻又清楚的跟身邊的另一個婢女道,「今日可算是開了眼界,一個庶妹敢對嫡姊動手,做父親居然也不管,這庫狄家果然規矩大得很,待會兒出了門咱們要好好問問崇化坊的姊妹們,難不成這裡就是這風氣?」
庫狄延忠的臉色不由變了,因為上次去安家的事情,他這些日子都沒臉出門,若是讓鄰居們再聽了這樣的話去,他還如何待得下去?厲聲道,「珊瑚,出去這三日沒我吩咐,一步不許出房門」
珊瑚並不笨,小檀一開口,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父親果然這樣當著琉璃發作她,她不由眼圈就紅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卻見琉璃迎著她的目光嫣然一笑,這笑容簡直戳疼了珊瑚的眼睛,她用力一跺腳,咬著牙跑了出去。
曹氏臉色微變,但小檀的話已經讓她明白,琉璃身後的是安家人,而不是自家那些不敢出去嚼舌的奴婢,想起安靜智那刻薄冷酷的面孔,絲毫不留情面的話語,她心裡不由一哆嗦,想說什麼卻不敢再輕易開口,生怕又被抓住了把柄。心裡的恨意卻不可抑制,用眼角瞅著琉璃,暗暗的磨牙。
庫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大娘,你來就是為了拿回那面鏡子?」
琉璃點了點頭,卻又補充了一句,「女兒還想拿回那副珍珠頭面。」——乘勝追擊,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樣東西回來,為什麼要跟他們客氣?
庫狄延忠的臉色沉得更厲害了些,想了想還是對曹氏道,「去把東西拿來」
曹氏忙道,「大郎……」看見庫狄延忠陰沉的眼神,下半截話頓時給噎了回去,只得起了身,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時,只聽東廂房裡傳來哭叫摔打的聲音,又有曹氏氣急敗壞的喝罵,好一會兒,曹氏才臉色鐵青回來,手上拿著一面鏡子和一個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懷裡一塞。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那面鏡子,又打開匣子看了看裡面的項鏈和珠釵,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轉手將東西交給小檀,這才向庫狄延忠深深的一福,「多謝阿爺,多謝庶母,請二位保重身體,女兒告退。」
庫狄延忠並不開口,只是冷冷的點了點頭,琉璃也不在意,轉身便帶著幾個婢女僕婦走了出去。只見東廂房珊瑚的房間門口守著阿葉和另一個僕婦,眼神緊張的看著自己一行人。琉璃笑了笑,反而走近了幾步,揚聲道,「珊瑚,姊姊勸你還是莫要生氣了。」
門帘嘩的一下掀了起來,露出一張已經憤怒得有些扭曲了的臉,琉璃臉上的微笑依然不變,「過幾天,咱們姊妹還要一起去姑母那邊,你若不想去,姊姊自會幫你知會姑母一聲。」
珊瑚怔了一下,咬著牙道:「你少胡說,我為何不想去?」
琉璃微微揚起頭,淡淡的道,「你若要去,便換掉這幅臉孔,若還是今日這般,只怕姑母會惱,也會誤了姊姊的事」
珊瑚看著琉璃因為驕傲而變得容光煥發的臉,臉上的憤怒慢慢變成了冷笑,「你放心」說完狠狠的撂下帘子,再沒有說一個字。
琉璃看著那落下的帘子,無聲的微笑起來:珊瑚,三年來你都很會帶給人「驚喜」,這一次,你也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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