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鳳簫聲斷月明中(6)

番外鳳簫聲斷月明中(6)

張清遠一直都是個忠於職守的人。從替太妃守夜燈,再到幫太妃管四季衣服。

但她對於艾憫,真的做不到盡心儘力。

她一開始一兩天去看艾憫一次,後來三四天去看一次。她覺得自己已經十分沉默,卻沒想到艾憫有時候一坐一整天,可以一點聲息都沒有。

所以她漸漸也去得少了,畢竟,實在沒有意義。

無論如何,春天還是來了。春草茸茸,一根根鑽出堂前的青磚地,讓洒掃的宮女們十分厭煩。張清遠才幾天沒去,錦夔殿中已經是一片青草離離的景象。

錦夔殿的宮女內侍知道在這邊沒有指望,已經自請離去了十之八九。宮中人人都愛攀附高枝,也是常態,張清遠沒有說什麼,只到徊雲閣中看了看艾憫,見她還是坐在那裡看著外間,便只對宮女隨意交代了兩句,轉身便要離去。

就在她的腳步即將踏出時,她忽然聽到身後艾憫的聲音,她說:「張美人……」

張清遠微微一怔,收住腳步,回頭看她。

她低著頭,太久沒對人說話,聲音艱澀而緩慢:「我有一盆蘭花,名叫紅葶,後來……被送到后局去了。」

張清遠望著她,問:「你要拿回來嗎?」

她輕輕地點一點頭,說:「春天到了,若新芽無法萌發,它就死了。」

張清遠到后局找到那盆蘭花時,發現它已經落在角落中積滿灰塵,衰竭了大半。

再耽擱幾天,恐怕就真的死了吧。她就抱著蘭花回了錦夔殿,交還到艾憫手中,說:「我看過了,還沒有新芽。」

艾憫抱著紅葶對她微微而笑,眼中卻忽然湧上眼淚,大顆大顆自她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這個連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未曾掉一滴眼淚的女子,在這一刻卻忽然失控,歇斯底里,泣不成聲。

這事,需不需要知照皇上呢?

張清遠想著,徘徊在垂拱殿外。她隔窗看見他正在批閱奏章,消瘦的面容看來越發清癯,內斂而沉默,誰也不知道他的稜角藏在哪裡。

年少時他的凜冽朝氣,不知不覺已經被時光消磨殆盡。

那個身上沾染過蘭花肥料的溫柔男子,已經永遠不存在艾憫的世界了。

而那個拿過她手中的花瓶,放手摔破在地上的少年,也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唯有在她的心上,還永遠鮮明地存活著。

張清遠默然轉身,走到離他很遠的宮苑之中,才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膝,將臉埋在身上的衣裙中。

宮中新裁的柔軟春裝,將她的眼淚迅速吸了進去,除了些微潮濕,不留任何痕迹。

她在心裡遺憾地想,自己終究還是無法像艾憫一樣,肆無忌憚地痛哭一場。

驚蟄那夜,天雨星。

張清遠在玉京殿中仰頭看見滿天星辰墜落。中天紫微垣紛亂,一條條銀線如淚痕般迅疾滑過長天,消失在地面的彼端。

她在心裡回憶著自己當初看著《天文志》時揣摩的那些徵兆預示,卻發現什麼也沒記住。她唯一還記得的,是當時他曾經親手指給她看過的那些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星,天狼,參宿,北落師門。

第二日她到錦夔殿去看艾憫,一進去便看見窗台上的紅葶已經抽出了嫩芽。枯殘的老葉已被剪去,鮮嫩無比的三四枚小芽鑽出泥土,那種碧玉般的顏色,顯得格外鮮亮。

她正站在窗下看,窗內的艾憫正提著青瓷盞給蘭花澆水,一抬眼便看見了她。

她披著全身暖金色的晨曦,凝視著站在窗下的張清遠,唇角慢慢露出微微一絲笑意。

張清遠只覺得胸口陡然一顫,有一些不知道是苦澀還是悲哀的東西,慢慢地瀰漫開來。

她很想對艾憫說,這世上曾有一個九歲的小孤女,半夜提著一盞燈隔窗看見她當年的笑容,於是第一次知道了,世間還有人活得如此喜悅甜蜜。

那時那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她面對著自己過去與未來註定冰涼寒冷的人生,卻因為星月下的那個笑容,而在小小的心中,埋下了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念頭——

此生此世,她也能尋到一個人,讓她含著這樣的喜悅甜蜜,微笑凝視。

張清遠不敢再看她,轉開了自己的目光,卻看見伯方從外面進來,看見她也在,便上來見過。

張清遠看見他手中拿著一個黑色方形的東西,便問是什麼。

伯方說:「昨晚天雨星,這是司天監在步天台上發現的。皇上說……拿來給艾姑娘過目。」

張清遠便幫他拿過,送進去交到艾憫手上。

艾憫抬頭看著她,問:「你不害怕嗎?」

張清遠慢慢地端詳著那個薄薄的方形東西,問:「害怕什麼?」

「狐狸精故鄉送來的東西,不是嗎?」她說著,也不知道按到了哪裡,黑色的表面亮起了幽幽的藍光。輕微的聲響過後,黑色的表面如水波般退去,顯出了彩虹般絢麗的顏色。

張清遠依然站在離她一步之遠的地方,看著她抬手在上面點開一個東西,飛快寫著什麼,便彈出一個方框模樣的畫面,上面寫滿了她不認識的文字。

艾憫沉默地看著,那上面的字並不多,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許久,才又將那東西按成黑色,低聲說:「我要去步天台。」

張清遠搖頭說:「你身在內宮城,而步天台在外宮城。侍衛們日夜輪值,不可能讓你出去的。」

艾憫默然支著下巴,望著窗台上的那盆紅葶許久,才說:「四月十四,皇上的生日,乾元節。內宮妃嬪會隨駕到外宮城的積慶殿祭祀,對嗎?」

張清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步天台的方向。隔得太遠,根本看不見。

她忽然想起,步天台是宮中最高、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張清遠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眼睛定定地看著她,明白她要離他而去,準備消失在這個世界了。

她要走了。

誰能折斷一隻南飛大雁回家的羽翼;誰能牽絆一縷路過耳畔的風;誰能將不屬於這個人間的魂魄留在身邊。

而艾憫望著她,輕聲說:「到時候,請你幫我。」

那天晚上,並未遣人提前通報,他忽然來到玉京殿。

她這麼善體人意,所以立即便知道了他的來意。

「早上皇上讓人送東西到錦夔殿時,妾剛好在那裡。」她說。

「是她家鄉的東西嗎?」他猶豫著問。

她凝望著他,點頭說:「大約真是她的家鄉來的,她把那東西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亮起隱隱藍光,上面似乎有什麼字。」

他沉默許久,才問:「那,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輕聲說。

他便點點頭。見他再不開口,張清遠便拿起剪子去剪燭花,讓燭光更明亮一點,照亮她,照亮他,也照亮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裡有人在嘲笑,連宮女內侍都開始刁難她……皇上是不是,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回?」

他依然未說話,似乎不滿她擅自評說他們之間的事情。

而她想著艾憫隔窗望著她的那一抹笑意,覺得心口全是深深淺淺的黯然,也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她咬一咬牙,又說:「若皇上不喜歡她了,她又在這裡過得不好,皇上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什麼要讓她回去?」他厲聲打斷她的話。

殿內一片寂靜。他們一時都說不出話,許久,他才恍然回神,慢慢地又說:「我為什麼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的也未嘗比她少。她已經在我的宮裡,還想怎麼離開?」

張清遠聽到自己在暗夜中低緩的呼吸,心跳沉浸在冰涼之中,幾乎要停滯。

她說:「恐怕不能盡如皇上的意。」

她看見這一句話讓皇帝臉色大變,然而她已經顧不上了,她只能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體上……」

他不願意回答她,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緩緩搖頭,說:「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她說著,終於無法再抑制自己,抬起目光,深深地望著他,無法抑制嗓音的顫抖:「而皇上,你又何嘗不是難過的一個。」

他的目光一瞬間湧上怒氣,似乎想呵斥她,可話未出口,他眼中便只剩下了痛苦。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藍。

他們對坐殿中,寂靜就像有形的沉重的東西,死死壓在他們身上。張清遠看見面前的他,按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他明明想要掩飾自己對她的執著與在意,可卻無能為力。

一瞬間,她忽然感到萬念俱灰。

「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她開始……」

他再次打斷了她的話:「重新,從哪裡?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嗎?可惜我再不是那個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經改變很多,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只要她說一句話,她對我笑一笑,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不願意走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這麼多話,也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發泄情緒。在此之前,他對她總是淡淡的,平靜克制,有時冷淡,有時微笑,有時溫柔,有時沉默。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只像三月春雨,而把全部疾風驟雨的激情,都交給了艾憫。

然而,未曾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握住他手的人,又有什麼資格感受被他緊握在手心的疼痛。

所以張清遠只能站起來,沉默地目送他離去。她看著他投入暗夜,宮燈被風吹得暗淡,照不見前方情景,但他頭也不回,她也沒有再喚他回頭。

第二天,她替內局制定乾元節隨駕至積慶殿的妃嬪名單,將艾憫的名字,添在了最後。

步天台上煙花盛放之時,艾憫消失在大宋天下。

隨同前往積慶殿祭祀的宮人們,眼看著皇帝狂亂地追逐她而去,所有人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唯有張清遠踏著煙花的餘燼走上步天台。在空蕩蕩的台上,他一個人靠著軌天儀坐在那裡,像是個茫然無助的孩童。

她靠著他坐下來。他的身體冰冷得一如冰雪。她靠著他,徒勞地用自己溫熱的身軀,給他傳遞一點點熱量。

她想起自己八歲那年小雪那一日,母親將她丟棄時,她想那時候若有人看見她,一定會發現,她那時的神情,與現在他的模樣,毫無差別。

她想起自己還是郡君的時候,那時艾憫離開了很久,未再出現。那時他也曾經像現在這樣擁著自己,說:「我會忘記的。」

可是,張清遠靠著趙禎的身體,低下頭,看見自己的眼淚滴落在手背之上。

就像自己永遠忘不掉那個打碎花瓶的少年一樣,他也永遠忘不掉那個與世間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女子。

有些東西,看見了,刻骨銘心了,就是一輩子。

她這荒蕪寒冷的一生中,曾有一日,看見日光淡淡照在他的側面,從額頭鼻子到下巴一路下來,蜿蜒如畫。

她的心口從此烙印了一條世間最美的曲線,永難磨滅。

五年後,張清遠受封貴妃。她親族單薄,唯一得利的,是當初將她棄之不顧的伯父張堯佐。

她曾有過兩個女兒,但因她少年困苦,孩子在腹中便先天不足,出生后體質虛弱而全部早夭。

三十一歲那年十一月小雪,張清遠盛年早逝。趙禎棄滿朝反對之聲不顧,追封她為皇后,謚號「溫成」。

數十年後,溫成皇后的遺物依然封存在宮城內庫之中。有人在她的妝奩內發現了一塊碎瓷,似乎是一個花瓶的殘片。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將這樣一塊碎片珍藏在自己妝奩的最隱秘處,至死不曾捨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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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側輕寒古言青春力作(套裝共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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