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白露
兩處沉吟各自知
八月末,綠樹蔭濃晝午長。
已經是白露天氣,秋天來了,只是氣息還未澄清。
蟬聲噪得人疲倦已極。
水榭風來,荷葉亭亭。水面上還余了一些遲荷花,是千重樓台,花瓣層層密集。那樣碩大的花冠與纖細的莖看上去華美得讓人不舒服。
母后與我在瑤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後戰戰兢兢的楊崇勛,心裡很是快意。
楊崇勛當年是母后與寇準、周懷政那次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現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是所謂的報應吧。他等待樞密使那麼多年,母后卻給了那個黃口小兒姚濰和。
我漫不經心地把那沁涼的棋子捏在手裡,慢慢地思量,母后近日施政大不得當,朝野中議論頗多,劉從善的事,不能不說觸動了很多母后那邊的人。也許是好時機,但是誰知道呢。
我想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會有想成全母后的人吧。
母后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中盤棄子,輸了一目半。
她微笑道:「皇兒太急進了,終究還是要以穩住根基為先。」
我點頭:「是,孩兒不喜縱橫,還是喜歡在書房中仿右軍。」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我記得曹彬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聽說賢淑好讀,最喜歡書法,是個極伶俐的美人兒。」
「母后喜歡嗎?」我知道她的心思,笑問。
「皇上喜歡嗎?」她反問。
曹彬是我朝開國初第一員大將,他當然是不錯的,孫女卻與我有何關係?
「皇后、貴妃、美人……已經不少了。」
只是我喜歡的,卻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聲說:「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門閥低了點。雖然是出於當時的考慮,而且也是遵祖宗遏制外戚的規矩。可是……畢竟沒有大家之氣,母后覺得委屈了皇上……」
說到一半,她卻不再說下去,只是輕輕敲了下棋子,然後說:「曹家姑娘也許會是皇上喜歡的那種。」
我低頭一笑。
曹家的姑娘,我想是不可能了,我喜歡的,從始至終只有一種,就是眉眼盈盈,波光迴轉,在第一次見面的寒夜中肆無忌憚大笑的那種。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對我說:「不如十年前的那個女子,皇上將她接入宮中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說道:「母后當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時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國夫人,總算上天讓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來。難道母后如今卻要做秦國夫人那個老太婆嗎?」
可是,你一直在等待父皇的迎接,我卻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心甘情願地被我握在手中。
「怎麼了,還有難事嗎?」
「她自己在賣蘭花,是商賈之流。不是良家女子。」
母后卻豁達地說:「朝廷要她什麼身份,她就是什麼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隨便給她個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這四個字刺痛了某個地方。
我怎能忘記,趙從湛給我的,請婚摺子上寫的那一句: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現在我們之間什麼阻礙都沒有了,阻擋我們的,只有我自己。
母后見我沉吟不語,擔心地搖頭,說:「皇上,你年紀太小,容易把情字看得重了。須知你是帝王,為一個女子這樣鬱鬱寡歡,以後要留了口實。」
我沒什麼意識地點了下頭。
八月天氣,水面風來。荷花的暗香滿殿,混合著沉香爐中的煙氣,綠蔭生晝,涼意幽微。
突然悲從中來,想大哭一陣。
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事事如意,永遠也沒有不順心的時候。
可是我們怎麼會成了這樣?
所有的事情,都遠離了我原先的想象。
脫離了軌跡,沉到黑暗裡,冰冷中沒頂。
我怎麼把我們變成了現在這樣?
向母后告退,本想去張清遠那裡,經過延慶殿時,我卻終於忍不住叫停,走進裡面去。
外面陽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內,那熱氣還燙貼在身上。
我從大堆的奏摺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來,可是上面的壓得太重,一時居然用盡全力也無法拿出。
我一時煩躁,將上面所有的奏摺掃到地上。
大堆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
我只用手攥緊最下面那一份,打開仔細地看。
是關於她的稟報。
幾個月來,她在各個州府間遊盪,如斷線的風箏。
她像遊魂一樣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允許她停留,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即使是路邊的乞丐對她出聲,也會馬上被帶走。
她就像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除了花草,什麼也接觸不到,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其他的聲音在她周身。
前幾日她在蘇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來人與侍衛親軍說話,馬上就離開了,什麼話也沒有,似乎已經習慣。現在,她轉頭往西去了。據說她身邊,除了最簡單的行李,只有一盆紅葶。
趙從湛最喜歡的那株蘭花。
也許在他們的故事中,這盆紅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連拋棄了所有的珍貴蘭花,只留了這一株。
現在,她要上西京,此時大約在蘆葦泊,離我,不過七八里。
不過七八里。
伯方還跪在地上撿奏摺,我此時的念頭在這高殿里,似乎在隱隱迴響一般,到最後那聲音越來越洶湧,直撲過來要使我窒息了
她走了四個多月了,我一直在等她回來,不停地在夜裡被燈火的搖動驚醒,只因為我夢見她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我每個晚上都以為,明天一睜眼她就因為熬不過而回來了。可是我等了這麼久,結果,是我自己熬不過。
到後來我絕望了,我把長明的宮燈全都滅了。於是我醒來坐在黑暗裡,下意識地開始點數她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前事種種,灼熱的,冰涼的。
在死寂一樣的黑夜裡,不知不覺悲從中來。
我什麼都可以伸手取要,什麼都能無所謂,什麼都不用經心。可現在她離開四個月,於我就像四輩子過去。
我心裡空得厲害,像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頭腦中的記憶,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強求糾纏,最細微的一點觸感都還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揮之不去。
是我輸了。我喜歡她,分離所煎熬的,當然是我。
而現在,她離我,不過七八里。
去尚輦局看了看,我放棄了車子,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縱韁奔出開封。
後面被我拋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置信。有幾個老奴嚇得渾身哆嗦,幾乎要哭出來。而我,根本顧不上管他們。
太陽最熾烈的正午,我一個人狂奔在黃塵翻滾的官道上。
早上我還不可能想象這樣的事情會在我自己的身上發生,但的確,我就這樣出來了。
整個天地像蒸籠,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滾燙的熱氣從每一個毛孔中逼進去,汗水從毛孔湧出來,神志不清,頭腦狂熱。
心裡什麼念頭也沒有,只朝著她的方向,裹了一團火,飛奔。
到蘆葦泊邊,已經是薄暮,太陽的暑氣還沒有消,即使有風透過薄薄的衣服貼近身體,全身也還都是灼熱的煩躁。
我翻身下馬,淺綠的蘆葦根根直立,每片葉子上面都蒙著類似竹子新粉的銀白色。一眼看過去,那些微微泛銀色的綠色,在這樣的燥熱天氣里如經了不能融化的雪。
聽到一個女子的叫聲,隱隱從蘆葦中的茶棚里傳過來。
只是這樣遙遠的聲音,我就緊張得連手指都開始發抖。
胸口窒息,幾如痙攣。
我要如何去見她……在那一夜之後,我要如何去見她?
我這般狂熱地在烈日下跑來見她,可現在就在她的身邊,我卻無力情怯。
丟下馬,我慢慢從蘆葦中的小徑走到渡口的茶棚。
那些穿侍衛親軍服飾的人,正站在最前面,與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觀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個女人是她,但是,看來真的是。
她瞪著前面看熱鬧的人,手卻顧自抓起身旁的瓷碗,一個一個往腳下丟,似乎故意弄出這樣大的聲響。
碗碟一隻只破碎,很快她整個人就如站在瓷做的碎雪中一般。
她臉上倒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睛又兇狠又凄厲,砸了二三十個碗碟后,她劈頭對眾人來了一句:「東西有主人嗎?怎麼沒人出來說話?」
那個攤主早被侍衛親軍攔在外面了,只哭喪著一張臉,什麼話都不敢說。
她把人群掃了一圈,沒有任何人和她說話。
她似絕望,又似乞求地看著他們:「連罵人的都沒有嗎?」
她的聲音軟弱極了,落在周圍無聲圍觀的人群中,顯得無比凄清。
沒有人和她說話,罵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
侍衛親軍里有個人帶攤主去取賠償,另外的人讓大家重新坐好。一陣輕微騷動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剛才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氣中,站在周圍的人聲中,僵硬的一個人。
風從蘆葦上過去,呼的長長一聲。
再無聲息。
灰紫的沉暮色里,她站在那裡,久得連呼吸也沒有了。在周圍坐著的、對她視而不見的人群中,她尤其顯得突出。
她找不到離開的理由,只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單薄,脆弱,羽翼雜亂。
而我站在蘆葦的另一邊,任夕陽在我身後,將我的影子拉成長長一條。
我要她接觸不到任何人,聽不到任何人,感覺不到任何人。我要她在最熱鬧的地方一個人孤獨,永遠遊離在人世之外——此生此世,她唯一能觸碰的人,只有我。
困了有人請她到驛館,但是絕不會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餓了有人準備當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會請她出去。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為沒有人會理會她。
遊魂……大約四個月來她的生活就是這樣。
在那些侍衛親軍的包圍下,她連想要聽人罵她一句都不可得。
我只是不想讓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回到我身邊。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然後自己回到我身邊。
可此時,看著已經崩潰絕望的她,我突然想到小時候養過的一隻鳥。
它沒有同類,孤單一個被關在籠子里。後來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隻覆著凌亂艷麗羽毛的冰冷屍體,再看到面前瘋狂的她,我忽然打了個冷戰,害怕極了。
此時有條人影慢慢走到了她身後。
她在死一樣的靜默中突然回頭,抓住他的手尖叫出來:「求求你和我說句話……求求你……」
那個人指指自己的破碗,向她「啊啊」地干叫了一聲。
旁邊的侍衛親軍馬上冒出來,把他拖走。
她激憤而狂亂地上去拉那些侍衛親軍的手,要把那個啞巴乞丐給拉回來,口中混亂地叫道:「我有錢給你……給你!」
她眼睛里都是血絲,全部暴突出來,極其可怕。
那些侍衛親軍怕傷著她,在她的亂拉亂拽之下,居然被迫放開了那個乞丐。
她忙把身上的錢與銀子全都拿出來塞給他,嘴裡只是說:「全都給你,都給你……」
那個乞丐卻掙脫她轉身逃掉了,她的錢散落了一地。
我隔了這麼遠,仍清清楚楚聽到銀錢丁丁當當的落地聲,如同敲擊在我的心上。
她站在那裡看那個乞丐逃遠,一動不動,神情冰冷死寂。
我覺得她已經忍耐不住,幾乎接近瘋狂了。她受了太久的壓抑,現在也終於是崩潰的時候了。
只是,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肯認輸。
怕只怕,她還要堅持下去,到時……恐怕是我先去哀求她。
耳邊一聲驚雷,劈開沉寂。
她身體顫抖了一下,終於從茶棚里離開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出了蘆葦盪,前面就是我們以前重逢的那個杏子林。
去年的杏花早已盡了,連今年的杏子都已經沒有了。
杏樹葉子老綠繁茂,一樹樹在暗淡的天色里,像鬼魅一樣站立。她漫無目的地走到裡面去,知道有人跟著她,她也沒加以理會,木然地越走越深。
我跟在她的身後,腳步聲在草叢裡窸窸窣窣。她可能以為是侍衛們,聽若不聞。
快到那個有泉的小亭時,她終於雙腳一軟,我眼看著她倒了下來。
我站在原地,也不知心中什麼滋味。
她一動不動,昏迷在樹叢間。
我慢慢地向她走過去,心裡的念頭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認輸。
把她抱起來,攏在懷裡,我才發現她的身子原來這麼小,就像一隻幼獸蜷在我的懷中。
她再不是當年為我擋火的身體了,我也不再是她摟在懷裡的孩子。
世事變換,真如夢幻泡影。
我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她意識模糊,在勉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之後,卻還看得出是我。
她怨毒地盯著我,用幾乎嘶啞的聲音用力說:「你滾開……」
她說話非常困難,可是,幾乎兇狠到透骨冰涼,一字一聲一頓,尖刻銳利:「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可我緊緊抱著她,不敢放手。
我怕一放手,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她掙扎了一下,但是氣息奄奄,沒有什麼力氣掙脫開我的手。
她臉色慘白,幾乎和鬼魅一樣,如此慘淡,我心裡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歡的人。
我收緊臂彎,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和我回去吧,你遊盪了四個月,該明白了。不在我身邊,你活不下去的。」
她瘋了一樣地吼出來:「我自己會去死的,你……滾開!」
旁邊又是個閃電劈下來,她頭髮散亂,青白的臉一點人氣也沒有。
「你現在居然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可以忘記,可我決不能忘記……你,當著他的面,在靈堂里……」
她的氣息卡在喉嚨里,只聽到她急促且紊亂的呼吸,卻什麼都無法出口。她發狂般地掐我的手臂,這個女人,真的崩潰了。
是,我殺了趙從湛,我在他的靈堂里強暴了你,可是,現在你是我的。
我惡毒地問這個女鬼一樣的人:「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你還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邊!
「不然,你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你怎麼過下去?
「你回不去,現在落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裡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沒有說話。她獃獃地坐在那裡,去抱趙從湛喜歡的那株紅葶。
她捧著那個花盆,手指抓得太用力,瘦骨嶙峋的手上青筋根根突出。
我覺得自己太殘忍,不敢多看。把目光從她的手上移開,卻看見了她在暗夜中的蒼白臉色,看著她眼裡深濃的悲哀絕望,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她的眸子似乎乾枯了,半天,沒有轉動一下。
我心裡的寒意漸漸泛上來。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開,卻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沒有絲毫反應,一動不動。
我抱她起來,才發現她昏過去了。
她剛剛就已經暈了一次,不知道身體是不是不好。
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厲害,到現在才發現,其實她只是個軟弱的普通女子。
可沒有關係,以後她可以依靠我了。
而且,想到剛才她鬼似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她這樣昏迷還比較好一點。
我想抱她回去,卻發現她的手裡緊緊抓著那盆蘭花。
我用力扳開她的手指,把那盆蘭花往地上一丟。
我一邊在暗夜的杏子林中穿行,一邊低頭看她在自己懷抱里沉睡。
她的眼睛下陷得厲害,眼暈濃重,疲倦憔悴。
我越仔細看她,心裡越后怕。
我記憶里,她不是這個樣子。
當時她就像一隻活潑的狐狸,巧笑得那樣輕慢狡黠,突如其來地,沒有任何預兆就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明亮耀眼,奪人眼目。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那樣驕傲生存的人,像她那些華美的煙花,明媚地恣意在我頭頂的天空開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亂花。
一夜之間照徹我灰暗的少年時光。
就在這裡,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間向我淺笑,陽光打在她的滿身,太過刺目,讓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剎那的流眄,我像失掉了半世年華。
那時這亭子周圍的杏花,開得斜里橫里繚亂,顏色妖艷媚人。她穿著淡綠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陽光一般溫煦,照在我身上,柔綿溫軟。
我真想讓那樣的季節永遠停留在我的身邊。我也用了全部力氣挽留她。
現在,我終於在落完杏花的樹林中,將她抱在了懷中。
可現在的她,哪裡還是那樣靈動的狐狸。
雖然外觀的確是一樣,可是已經只剩了皮毛。那些體溫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體還存在著。
她已經被那件嫁衣凄厲的撕裂聲殺死了。
被趙從湛的血殺死了。
被我殺死了。
我殺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軟的毛來溫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麼能用沒有生命的毛皮來拯救自己。
走了幾步,遇見了那幾個侍衛親軍,他們詫異地看著我,我將她小小的身子攏緊,然後對他們說:「以後不用跟著她了。我帶她回去。」
我又想了一想,終於還是說:「把裡面……那盆蘭花帶回去。」
我抱著她在這蘆葦中走了一會兒。周圍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
風聲凌亂。可我心裡說不出的安靜。因為她現在在我的懷裡。
我要帶她回去了。
從此以後,她會明白離開了我,她在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會死心塌地地絕了所有念頭,乖乖在我身邊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樣。
離開蘆葦泊,大雨就下起來了。
到旁邊的鎮子上找了客店,將她安頓下,這樣的天氣,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來。那個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發急痧,快去揪點紅蓼的嫩芽,用酒給她擦身子。」
「去哪裡買?」我忙問。
「自己去摘新鮮的嫩芽,現在快去!」他皺眉道,「她若今晚像你說的在杏子林里,恐怕暈去就醒不來了!」
可我根本不認識什麼紅蓼。
給了店小二一些銀子,讓他和我一起去找。
他帶著我鑽在牆角下去找那些草。天空暗得跟潑墨似的,我的眼睛被雨打得幾乎睜不開,朦朧間只好用手肘擋著眼睛來阻擋從額頭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涼,剛才的悶熱還余在身上,現在的雨劈頭蓋臉下來,我身上冷一陣熱一陣。
想想也覺得可笑,我居然蹲在這裡,和一個店小二一起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現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得心慌了起來。
在草叢裡拚命地尋找那種草,胡亂地拔了幾棵,抱在懷裡回來,大夫已經倒了一盆酒在旁邊。我把那些草葉的水擦乾,在酒里浸下。那個大夫站起來出去,說:「你幫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問:「我幫她擦?」
「你不是她丈夫嗎?」他問。
我點頭,說:「是……」
把那些葉子在酒里揉碎,然後捲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綠色的汁液與酒的濃烈氣味混合在一起,氣息熏染得人一陣暈眩。
她安靜地躺在那裡,手臂柔軟無力。我握緊她纖細的手腕,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才能貼在唇邊輕輕觸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畢露,再不是當年的柔軟手感。
我們都變了。
我已經不是當年在黑暗裡羞怯地親吻她髮絲的小孩子。現在我對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摧毀我們以前的美好。
而她現在,恐怕對以前的小弟弟恨之入骨。
那些上元的煙花,那個隔著碧紗的蛇精故事,那些高遠的星辰,都已經成了遙遠的過去,像風吹過,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永遠尋找不到。
只有我絕望而固執地還在希望抓住我們兩人的幸福。
可我們,誰知道還有沒有幸福。
我替她的左手擦過,然後又爬到床裡面替她擦右手。仔細地,從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後替她擦腳,從腳趾,到膝蓋,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
我專心致志,也許是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來,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她一醒過來,我就沒辦法這樣安靜地待在她的身邊。
周身全是酒與葉子的氣味,微微有點辣的迷醉氣氛,熏得人頭腦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裡,普通的民間陳設。
在別人的眼裡,我和她,就好像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在為她擦藥。
我所求的,不過如此。
但願這一刻,能留長一點,或者,到永遠。
擦完手腳,我把她的衣服解開一些給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聽不清楚。
我低頭俯到她的耳邊去聽。
她說:「從湛,江南到了……這麼熱……」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呆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顏,可是我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
我只是覺得心裡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們以後會怎麼樣。
第二天我帶她回去。她的燒已經退了,卻還未醒來。
我想這樣對我對她都比較好吧。讓她免除了掙扎與抗拒。
帶她回廣聖宮,抱到最裡面的會祥殿,召了太醫來給她診治。
伯方在旁邊剛說了句:「皇上……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轉頭看他,他結結巴巴地問:「她怎麼……怎麼好像沒什麼變化?」
我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經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沒有成功。當時伯方也在我的身邊,為我出主意。
伯方對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宮裡應該要怎麼辦?我要給她正式的身份才好。」我問。
伯方低聲說:「沒有身份來歷就進宮的女子,最好是借太后的名義,讓皇太後為她說句話,當作給了皇上。這樣將來在宮裡大家就都得尊讓她一些……現在時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說一下。」
現在時候正好,沒錯。
母后與郭家近日頻生齟齬,她昨日暗示我疏離郭青宜就是這個用心。
現在,我簡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與她一起向郭家示威。
母后沒有怎麼猶豫就答應了,並親自安置她在崇徽殿東側的小殿中,同時答應等她身體好轉,馬上就讓她正式到我身邊。對外說是良家子,父母雙亡,她上輩是母后的微時鄉里。
一切都彷彿得天相助。
她醒來的時候是下午。
昏睡了這麼久再睜開眼睛,她的眼就如洗過一樣。
她轉了轉眼眸看我,很久才好像恍恍惚惚認出我是誰,回憶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說話,我也說不出什麼。
我們沉默了好久,然後她忽然想起什麼,吃力地轉眼看著周圍,問:「我的蘭花呢?」
我把窗口的紅葶指給她看。她就安心了,閉上眼。
她沒有說要走,我也沒有求她留下來。
她沒辦法離開,出不了邊境,回不到自己的世界,就只能待在我的地方。
在外面,還不如在宮裡。
我也不能再多求什麼。現在就先這樣吧。
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卻怎麼也要給自己留一點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們都不要說什麼了。
宮女送了粥來,我在旁邊看她虛弱地讓宮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艱難地慢慢用勺喝粥,心裡不知不覺就沉了一沉。
她實在太好強,這樣的情況下也倔強地不肯假手於人。
我在旁邊告訴她:「這裡是我母后的崇徽殿。過幾天你到廣聖宮來,我好好替你弄個蘭花圃,再陪你養蘭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又彷彿自言自語般地說了母后的安排,她沒有任何反應。
我問:「你要見見母后嗎?」
她搖了下頭,怔怔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才終於開口說:「你母后……很漂亮,氣質高貴。」
她又出了好久的神,喃喃說:「還是不要見了。」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後接過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裡還帶著昨夜的雨水,卻有一隻鳥在上面跳著,顫得蕉葉一偏,積水全部傾瀉到地上。
她為那聲音受了一驚,身子立刻縮成一團。
我忙把鳥趕走。
回頭看一看她,她臉色還是蒼白。
幾日後文德殿落成,母后與我一起去看。
這是母后預備用來覽書的地方,大約也是將來閱事的地方。
我陪母后看了一回。大殿形制原本是十二間,因為群臣反對,所以改為九間四進。其餘龍鳳花草之屬與其他宮並無不同。
裡面還有匠人在做最後的修潤,我抬頭看在樑上描鳳眼龍鬚的那些人,擔憂地問:「怎麼這麼早就把架子撤去了?萬一發生危險可怎麼辦?」
楊崇勛忙在後面說:「馬上就要好了,為了方便太后皇上觀看所以撤去。」
「這不是兒戲,怎麼為了兩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憂?」我皺眉。
母後點頭,然後說:「以後不可這樣。」
出了正殿,殿後是剛剛移植過來,還顯得無精打採的松竹。母后看著,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問:「那個姑娘,身體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
「母后還沒去看她呢……據說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頭微笑,聽著母后贊她,卻好像是自己的驕傲:「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見過她嗎?」
她想了一想,然後點頭,說:「印象不深了,大約很有靈秀之氣。據說她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我忙說:「她回家去了幾年,處事安靜,休養得好,所以不易顯老。」
母后皺眉看我,然後問:「皇上不知道她從哪裡來?」
「她從哪裡來無所謂,我喜歡她……僅此而已。」
母后搖頭,卻笑了,說:「少年情事。」
她大約想起了自己當年與父皇的事情,伸手撫摩我的肩,看了好久,說:「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嘆自己年華老去。皇上少把宮裡人那些神怪的事經心。料來她是得天獨厚的美人,所以變化不大,以前也是有的。」
我點頭。
女人記性很好,她們都不想看見對方,是對的。
母后示意回去,楊崇勛在她的身後恭敬唯諾。
我皺眉看他在前面引輦。
不能不想起前幾日在延慶殿,呂夷簡講了四川的交子務后,回顧左右,我便示意他上前。
他在我旁邊低聲說:「臣今日與楊樞密私下說了一席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我心裡一震,楊崇勛做樞密副使已經十餘年,京城兵馬為防常將而換了好幾撥樞密使,他卻兜兜轉轉一直在京都軍馬司中,不能不說母后是有意為之。不知他如何看待現下。
我輕描淡寫地問:「什麼話?」
「臣與他講到太白星在白天出現的事情,擔憂司天監說的變數。臣假裝無意,說『有楊樞密使在,料來無妨』,他神情當場就變了,勉強應道:『是副樞密』。臣看他臉色黯然,內中必有怨憤。又試探說,『你隨太后多年,現在皇太後年歲已大,頗為倚重,將來也是我朝重臣』,他低聲嘆道:『山陵使而已。』」
呂夷簡講到這裡,停下來看我,我心裡不舒服,想母後身邊人,除了錢惟演就是他了,現在他卻只想著母後去世時他是近臣,恐怕將留守山陵,無人提攜。
但我總要替母后留點面子,所以只說:「大約是一時口急吧,這樣的話怎麼能隨便說出口?」
「請皇上恕罪,臣在想,楊崇勛此人近乎小人,熟知趨利避害之術,他不一定是失言。」
這樣,那就是故意向我們示意的。
我是不喜歡楊崇勛,但是,也不一定就不需要他。
於是我點頭,隨口說:「楊副樞密多年勞苦,為我朝奔走,原就應該是去掉副字了。母後起用姚濰和,考慮甚有不周。」
「皇上所言極是。」呂夷簡應道。
現在,大約他已經從呂夷簡那裡聽到我這句話了,因此對母后越發恭敬。
所以我就是不能喜歡他。
然而,和他一樣,我想我現在私下做的,大概也是母后不會喜歡的吧。
但我沒有辦法。我已經長大,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是她這樣厲害。
幸好現在不是大唐了,恩惠可以籠絡很多人,可她沒有高貴的門閥,在朝中的那些勢力,都不是她至親的人,沒有理由為她付出那麼多。
她以前再多的心血,恐怕還是浮萍,待風來秋到,選擇也就到了。
朝廷不是我們的,是士大夫的,沒有長遠的好處,他們有什麼理由扶助一個女人?他們答應為母后的父親避諱,也答應母后乘坐大安輦,可那是因為沒有觸及他們的根本,是可以忽略的。
更深的,恐怕母后再拿不到。
她恰恰就是像警告我的那樣,根基動搖了啊。
我想大概聰明如母后,也許是不會不知道的,她已經無能為力了,還政是遲早的事情,可她還在猶豫什麼呢?
母后又不是不識時務到需要臣子撕破臉皮的人。
或是她要等到,連從小就喚她大娘娘的我,也與她扯下溫情的面具。
陪母后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后告了別,馬上到東殿去。
我的腳步太快,伯方只能在後邊小跑著追我。
在迴廊轉角,一眼瞥到母后在檐下含笑看我。
不覺臉紅了一紅,像我十三歲時一樣,覺得難為情。
她今天臉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樣慘白。
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瑩的手指甲去逗外面芭蕉上的一隻小蟲子,那蟲子碧綠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說不出的詭異美麗。
她則將蟲子舉到面前看,長長的睫毛偶爾一閃,眼睛里暗淡的水霧就朦朦朧朧地波動。
碧綠的蟲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面芭蕉綠森森的顏色中,剔透生彩。
她轉頭,瞄到我站在門邊盯著她的手看,卻什麼表情也沒有,轉到紅葶前面,在泥土中挖了個洞,把蟲子丟進去,然後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邊,跟她到外面的池子里洗手。
「蘭花需要肥料的。」她這樣說。
我蹲在她旁邊,看她的手在水裡影影綽綽,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裡,那藕荷色就在水裡隨她的手上下波動。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撈起來,擰乾。
幸好是熱天,等下就會幹了。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間,問:「今年的最後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綠色荷葉中,只有一枝緋紅的荷花開在高處,傲氣凌人,顧盼生姿。
那顏色紅得胭脂般,彷彿整個夏天就沉澱在上面,鮮亮奪目。
她轉頭問我:「把它摘過來給我?」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就走入池中。
我記得十四歲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歷,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們一起摸那顆珠子,可是我不記得其他的細節了,只覺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纖細的指尖在水裡溫溫熱熱的。
其他的一切,全都鉸碎了一樣,零落飄蕩,想不起具體的顏色與形狀。
我走到那朵驕傲的荷花旁邊,把它的莖折斷,手指卻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癢難耐。
我去旁邊弄了點菖蒲葉,站在泥水裡把花莖上的毛刺都用菖蒲葉抹掉,自己再撫摩了一遍,確定再沒有刺手的東西了。
然後我跋涉回來,她坐在那裡,神遊天外,根本沒看我。
我把荷花遞給她,她接過,漫不經心地放在鼻下聞了聞,臉上一點神情也沒有。
伯方在旁邊看我衣服上一塌糊塗的淤泥,忙說:「皇上去換了衣服吧。」
我點頭,對她說了我馬上回來。
走了幾步,我又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她。
她也已經背對我離開。經過角落的草叢間,她把手裡的荷花隨手丟在那骯髒的地方。
棄若敝屣。
當晚禁中突然起了大火,我在廣聖宮被驚起時,伯方稟告說,已經蔓延到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延慶這五個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個天空都是通紅。
為何宮裡會突然起這樣的大火?況且這幾個殿坐落相隔,怎麼會一下子就全部燒著,而且火勢無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攔我說:「皇上萬乘之尊,不可身涉險地……」
「好了好了,少啰唆,走吧。」我皺眉。
火光下的禁苑裡一片嘈雜,后局救火的人與宮外進來的軍巡捕都在提水撲救。
我站在旁邊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看著。
各支隊伍密切配合,有的警戒彈壓,維持宮裡秩序;有的救護,安置受傷宮人;有的搶救宮內的文檔與陳設;有的運水滅火。
大桶大桶的水壓向火蛇,可惜總在距離火苗一尺處便蒸騰消散。那火竟不是在燒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鋪天蓋地騰起無數紅雲吞吐那些雕樑畫棟。
有個軍巡捕在通紅明滅的火光中重重撞到了我的肩,我回頭看他,他沒看清我是誰,倒喝了我一聲:「別在這裡擋我的路,走開點!」
他肩上懸了水袋水囊,與別人一起背個用碗口大的中空毛竹製成的大唧筒,一臉的油汗混合著黑灰。
我笑了一笑,忙讓出位置給他,自己轉到滋福殿邊。
火卻在西南風中轉了個頭,逆撲向崇徽、天和、承明殿那邊。
我看那火舌,驚了一驚,問:「母后應當已經遠離崇徽殿了吧?」
「皇太后肯定已經避了。」伯方說。
此時另外一股火突然從殿後出來,與前殿的火相交,盤旋圍住全殿,裡面的門柱見火就著,風又實在是太大,殿內的人若是還在,現在如何逃得出來?
我心驚膽戰,奔到崇徽殿旁邊抓個宮女問:「母后!母后和她……在哪裡?」
那宮女被我嚇得說不出話,用手指顫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從她的肩上看過去,原來母后就在她的後面,含笑看著我。
在火光下,她鎮定自若,微微一笑,身邊所有的繁雜全都遠退。
母後果然與我不同。
我此時才發覺了自己的失態,訥訥地放開那個宮女,向母後走過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聲笑道:「皇兒遇事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啊。」
我也說不出什麼話,母后撫撫我的額角,仔細地打量我驚惶的神色,說:「不過,母後知道你是關心則亂。皇上總是這樣,前因後果都忘記,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宮裡第一個要緊的就是母后了,怎麼還會有險事?」
我覺得她的聲音分外柔和,我已經很多年未曾聽過了,我放鬆了心情,把剛才的緊張拋開,然後說:「母后說得是。」然後回頭去找她。
她不在這裡。
她不在這裡。
母后似乎忘記了她,擺駕到延福宮暫避。
只有我站在那裡看那些洶噬的火,寒意突然湧上胸口。
我猛然想到自己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
此時火勢隨風靜了一點,一時半會兒,樑柱大概坍塌不下來。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險,不過現在應該沒關係。宮內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撐的,門已經沒有了,風一靜,火苗沒有撲下來,踩著磚地進去看一下馬上就出來沒什麼大問題。
我不敢叫別人進去,不然,她若在裡面被發現,一定會被宮人講得比不會長大更奇怪,更不堪。
我從偏門掉下的那個火洞衝進去,發現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燒,其他的地方則地面發燙。
我踩著熱磚地,慌亂地看了下周圍。
果然沒有人。我真是多慮。
她一定已經逃出來了,如果在裡面的話,應該會呼救。
就在我一轉身準備出去時,卻發現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裡,睜著一雙冷靜的眸子看著我。
那雙眼睛在火里閃著艷紅的光,平靜如此。
我因為她臉上的安靜坦然,而一下子愣在那裡。
此時外面傳來一陣喊叫,我回頭看見長春殿轟然倒塌,紅亮的磚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
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見火就著,恐怕已經快要燒透。
我回頭抓住她的手,對她大吼:「快點出來!」
她這才微微點頭,單手抱起那盆紅葶,被我拉扯著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沒有人看見我們。
所有人都在長春殿那裡圍著,喧嘩叫嚷。
我伸手想把她手裡的蘭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沒辦法舉起來,全身發抖,開始為自己剛才的舉動后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燒得通紅的重檐攢角,透朽的頂梁,所有的磚瓦傾斜向大殿的正中間,嘩的一聲巨響,壓了下去。
炙熱的風捲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盪開。她的髮絲和裙袂在紅色的熱風中高高揚起。
她纖細的身影佇立在橫飛的灰燼之前,一動不動。
這一場大火,燒毀了八個殿。視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御延福宮。
我與母后已經移到宮城后的延福宮,她還在宮城,只是搬到了玉華殿。
我要見她,就要穿過兩層宮牆,雖然不遠,但是扣除了視朝與政事,去看她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宮城南面焦黑一片,玉華殿這裡卻是桂葉成蔭。
她坐在桂蔭之下,專心地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罈子里,撒上一層蜜糖,再撒一層桂花。
我坐在旁邊看她良久,終於問:「這是要做什麼?」
她看也不看我,說:「無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幫她捧著罈子。
她也沒有多理會我,隨手就把東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玉華殿的宮女給我上了茶來,她坐在旁邊陪我,卻抬頭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著她的側面,她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下。
桂花濃郁的甜香從那些細碎的金黃花蕊中流滴,坐在風裡迎香,細聞卻好像不是香氣,是濃烈的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個人傾倒在酥軟的濃香中。
「今年的桂花開得真是早。」我找句話和她說。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一句。
我們似乎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桂花的香氣在這樣微熱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襲來,把整個人湮染成中秋的黃色,融化不開,盈了滿懷滿袖的甜醉。
沉默了許久,終於我又開口問:「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賞月吧?」
她淡淡地說:「何必,她也不會想看見我。」
我勸她說:「都已經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還這樣耿耿於懷。母后現在對我們也算成全。」
「等郭家的事情一過,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說了我不過是個妖精,哪裡有後宮之主願意把我留在身邊的?你母后這樣關心你,以後我還不知道要埋在哪裡呢。」
她居然會知道母后與郭家的事情。原來她每天在宮裡,不只是在養蘭花。
「你何必這樣說話?」
她淡淡給我一個背影,說:「你把我弄回來,還不如殺了我痛快,我在這裡反正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後宮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覺得這句話刺耳,但是又不願對她使什麼臉色,就轉頭看窗外的桂花去了。
耀眼的金色,夾在暗綠的寬厚葉片中,一直流溢著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氣。
其實,我心知她說得極是,我現在未必能做得了主。
而且母后,哪裡會願意成全我們?
現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對艾憫的喜愛,來向皇后示以顏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麼會把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留在宮裡?她怎麼會把我們母子心結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邊?
母后對別人的成見,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也許她在覆雨翻雲之前,早已經想好了對艾憫的處置手法。
前朝不是沒有這樣的覆轍,太后的干涉,往往能決定很多事。
我本來委實已經猶豫了很久,知道不應該和母后撕破臉。我也未嘗不忌憚她在朝中的勢力。
可現在,朝中的局勢雖不是很明朗,但時機也許接近成熟了。何況現在是個好機會,錯過了,我再抓不住。
或許,我現在有了足夠的籌碼,可以像十年前一樣去賭一下。
我和她若沒有辦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戀自己現在的身份。
況且,我已經不是畏懼母后的那個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便淡淡責怪她說:「你要知道這是宮裡,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隨便點下頭,說:「是。」
我嘆了口氣,站起來出了玉華殿,那些纏綿繞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漸漸淡了。
我回過頭,看一看她的神情。
她無喜也無憂地送我離開。
好像剛才那些話,她從來沒有說過一樣。
母后在延福宮內安頓下來時,殿前司已經把火發時形容鬼祟的人審察了一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個工匠來。
李灼解釋說:「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的。」
「那這個工匠是怎麼回事?」母後放了手中茶盞問。
那工匠卻並不驚慌,只向我磕頭,說:「草民有罪。」
母后在旁邊冷笑,並不說話。
他行禮畢,然後說:「草民明日就要出宮,今晚去檢查最後的工序,然後發現崇德殿那邊的火燒起來了。草民想,既然已經燒了,再燒幾間也沒人會發覺,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覺得此人說話太過順溜,又這般冷靜,倒似練習過多次,便轉頭看母后的反應,母后卻沒有動怒,問:「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宮的住處?」
「正是知道。」那人抬頭看她,知道要被審問,索性先自己說了出來,「太后可還記得當年下詔在永興營造浮屠之事?」
母后想了一想,問:「當時是姜遵主事吧?」
母后的記性是極好的,那人點頭,說:「姜遵為了討好太後娘娘,毀了漢、唐碑碣用來代磚甓造塔,工夫神速。於是太后認為此人不錯,召他還京起用。」
「怎麼了?」母后慢悠悠地問,也沒有怒氣。
那人又說:「當時有腐儒阻攔姜遵所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晒,回家后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終於一笑,問:「你的親人?」
「並不是,是寇老的遠房親戚。」他正色說。
她微微點頭:「寇準的……那麼,又是誰叫你來的?」
他神情終於激動,大叫道:「是我自己懷一顆赤膽忠心而來!太后這些年在朝中挾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
母后對我笑道:「近來書塾多了,誤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頭看外面天色漸暗,回答說:「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細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帶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剛到外面,卻聽到一陣混亂。
李灼又奔進來,向我稟報說:「犯人自盡了。」
我皺眉:「怎麼這麼不小心。」
母后問道:「他的家世呢?舉薦他進宮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於是說:「還是明日早朝再說吧。」
朝臣聽聞此事,出乎意料地沒有驚詫,只是在一片安靜中輕微地互相交換神情,似乎大多數人不想僅僅就事論事。
母后問:「眾位大人認為應當如何處置此事?」
朝臣又是一片沉默,居然都不說話。
母后問:「宰相認為如何?」
呂夷簡站出來,躬身說:「此人罪不可恕。然則已經畏罪自盡,臣以為可查找九族論罪。」
他停了一下,又說:「臣以為,當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應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齒已長,天意內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獨掌朝政。太後為政多年勞苦,朝廷不敢再勞以繁務,願太后免以臨朝辛苦,可養頤以待長福。」
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這幾句話早在我十九歲時,范仲淹已經在上母后書中講過,不料再次聽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母后微微一怔,然後掃了低頭不語的眾人一眼,然後目光在楊崇勛身上停了下,問:「怎麼連樞密使都沒到?」
「姚樞密身體違和,無法應詔入議。」吏部稟報說。
「那何不由副樞密使來講一下今晚的事,到底是兵馬巡檢的過錯,還是殿前司的責任?」母后問。
楊崇勛忙站起來低頭說:「老臣年事已高,近來甚不敢妄自揣測,已近糊塗了。」
他居然不為母後接一句話。
此時錢惟演出列說:「臣以為,皇上年紀雖長,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時若倉促撤簾,恐怕朝事又將旁勞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還是煩勞太后以待時機。」
母后低頭思量,我本該說點什麼了,但是我並不說話。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為勢力所遏,像錢惟演這樣的不多,況錢惟演當年被母后提拔為樞密使時,按理必加檢校官,但朝臣為了遏制母后勢力,僅以尚書充使。後來馮拯為宰相時,公開揚言說錢惟演把妹妹嫁給劉美,是太后姻家,不可與機政,將之請出。母后一點辦法也沒有。
朝中早已議定將錢惟演出為泰寧軍節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現在還敢出來說話,與母后自然是關節不比尋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實上爭取到先朝眾元老台閣品位的並不多,說話算不了數,說了又有什麼用?
我現在倒有點感謝我朝歷來倚重文官裁決朝事。
難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趙元儼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來,抬頭看了母后一眼,才說:「太后執掌朝政十餘年,對我趙氏江山功勞不可謂不大。太后當政以來,雖令出宮闈,但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懾服。只是老臣近來覺得太后勞心勞力,益發憔悴了,這朝事煩瑣,太后可及早請皇上擔當,退居延福。此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萬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點頭,和悅地說:「好,本宮知道各位心思了。諸位朝臣所言,本宮定當細加思量,日後可以細議。」
她說完,從簾後站起來就退到殿後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還是半途而廢,一時滿朝寂靜無聲。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說:「關於內禁修葺事,就請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勛副之,發京東西、河北、淮南、江東西路工匠給役。細節由工部與戶部商量行事吧。」
我現在住在延福宮的清和殿,回去時發現母后居然坐在殿中等我。
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外面的梧桐樹,神情安詳。
我覺得母后是老了,她保養得宜,肌膚還只泛了一點細紋,可是她的神情卻已經非常疲倦,似乎看過了百年一般。
她聽到我喚她,回頭對我一笑,說:「剛剛姚濰和在家中暴斃了。」
「是嗎?」我在她旁邊坐下。
她捧著手中的滴油盞,茶盞的釉色在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中眩出了七彩顏色。
她緩緩轉著那個茶盞,看著上面迷幻的顏色,許久,才抬頭問:「那這樣看來,京城的兵馬現在要移交副使楊崇勛手中,掌侍衛親軍是張孝恩,現在延福宮的所有守衛則歸屬殿前都指揮李灼?」
我點頭,恭敬地問:「母後有不放心的人嗎?」
母后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楊崇勛、張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母後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出了會兒神,又問:「只是大約那個工匠,是沒有什麼族人的吧。」
我低聲道:「母后不用擔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細觀察我的神情,許久,似乎找不到什麼,於是又突然笑了,說:「那個趙元儼真是討厭,自己臉上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老鼠了,竟敢來說母后老了,憔悴了。」
我也笑了出來,說:「母后沒有什麼變化,和以前一樣。」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嘆了一口氣,說,「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經老了,到該走的時候了,還賴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問:「母后要突然撤簾嗎?」
若母后在此時還政,於我於她都必將在史上留了旁筆。
「皇上不用擔心。」她緩緩地說,「母后因大火受了點驚嚇,精神不佳,大約要退居幾日安養了。」
她對我微笑道:「延福宮是個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也不再說話,兩人相對沉默。
空曠高軒的清和殿里,博山爐內香煙裊裊,外面的蟬鳴一聲急似一聲。
殿內陳設用來避暑的冰山漸漸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點滴墜下,偶爾輕輕一聲。
覺得此時的無聲,就像小時候甜睡中,母后輕緩的腳步。
於是忽然覺得悲從中來。
我出來時母後送我出延福宮,對我說:「姜遵那個人,為治尚嚴猛,不過對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錯。」
「是,孩兒知道。」
「母後身體不好,以後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裡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這句話,以前父親講過的,當時我心中擔憂極了,現在看來,原來是場面話。
而我是真心地對她崇敬:「母后比孩兒,看事情要強很多。」
她聽了,眉間淡淡帶上一絲驕傲:「你父皇,當年也這樣讚許過母后。那時母后還年輕,宮苑裡,哪個女子不艷羨我……你父皇,當時被迫和我離別,眼淚鼻涕流了滿襟,跟個小孩子一樣。」
「現在想來,我人生最好的時候不是在朝堂上,而應該是那時。」她用皺褶的手輕撫著煙軟的窗紗,轉頭對我一笑,「受益,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們都不過是被朝里兩股勢力拿來相互攻擊另一派勢力的。他們各自相持,各自擁戴你我來爭奪他們自己的利益,我們常常是身不由己的。」
我點頭。
「母后其實還想要什麼呢?我什麼都有了,提拔了幾個親近的人,沒能坐到高位,也……死了。我終究是個女人,爭不過滿朝的男人。」
她聲音有些發澀,而我深深愧疚,那是我的堅持。
但,這是必爭的,沒有辦法。
「昨夜那場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為何,突然萬念俱灰……我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我都已經六十四歲了。而且,被殺不如自殺,母后不是不識時務的那種人。」
她仰頭對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後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國夫人喝杯茶。」
多年來這樣強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像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間的事情,就這樣無聲地結束了。
離開母后,我一個人到宮城去,讓車馬在汴梁轉了一周。
一路上看著外面的京都景象,看我曾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
有寶榭層樓,笙歌按樂,畫橋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儘是園圃,車駕經過高牆透漏的玉津園,我看到裡面池塘倒影里顯現出亭榭樓台。這樣的園子,東京還有很多,葯梁園、下松園、庶人園、養種園。而在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岡,現在暑氣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邊消暑。聽歌女酥軟地輕唱晏殊的「一曲新詞」:隔水送來,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里夢裡,慵懶天氣。
集賢樓、蓮花樓,快活林、獨樂岡,盛暑中聚集飲宴。京城風氣奢靡,只聽到盆盞碰撞,觥籌交錯的喧嘩聲。
沿街去的獨輪車子上,準備著今晚又一個喧鬧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昇平的這個天下,現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託於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
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裡,要如何去做?似乎沒有人會記得遙遠的燕雲十六州,沒有人關心塞外縱橫的那些鐵騎。
可我呢?我為什麼要倉促接管這個天下?
我本來應該抗拒,而且恐懼,等待母后什麼時候安靜地將它交到我的手中。
剛開始,十三歲的時候,我寧願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轉星移。我的理想,不是這個朝廷,不是這個天下。可僅僅十年,我就已經完全改變。
現在我逼得母后借病離了朝廷,不再直接參与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幾年的影響不會消失,還是會掣肘著我。我一時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沒有平穩地過渡,朝廷里的勢力沒有交接就匆促了斷,我往後行事必然就阻礙重重,這以後恐怕會是我當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後順理成章的治政開玩笑。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現在把艾憫強留在身邊,以為自己已經安定,可到最後還是落得十四歲時的下場。
當時我那麼恐懼地飲下了那瓶以為是劇毒的水,到結果卻仍是徒勞,我才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只要母后還在,有些東西我也許豁出命來也保不住。
若不是為了當時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會想要獨攬這個大權。
而現在,為了她,我再也不要任何人來威脅我。
到現在我終於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沒有人能拆散我與她,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孩子。
可恐怕我這樣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卻連看一眼都不屑。
到州橋邊,我看到那個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乞丐,倚在柳樹蔭下,坦腹露背,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一把破葵扇。
大熱的天氣,整條街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來往人蹤。
我停下來,到他的前面看他。
他拍拍旁邊的石頭,我就坐下了。
他用手撐著身子,拖著自己的殘腿離我遠一點,笑道:「我身上氣味濃,怕熏了貴人。」
我隨便點一點頭。
很奇怪地,我就與一個乞丐在同一個樹蔭里,獃獃坐了好久。
內侍與侍衛都尋了蔭涼地,竊竊私語,我也不管他們。
他在那邊放肆地打量我,問:「別人都說要飯三年,皇帝都不要做,貴人有沒有見過皇帝?」
我慢慢說:「常看見。他天天不開心,總在忙亂算計,好不容易等東西到手了,又覺得不應該是這樣,比自己想象的相差很遠,所以還是不開心。是個心思古怪的人。」
他在那邊牽著嘴角嘲笑說:「貴人沒見過皇帝吧?皇帝哪裡還會想要什麼東西?還好不容易?」
我也低頭笑了,說:「對,我胡說八道。」
看他笑得開心,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有個小孩子送給你桂花糕?」
「哪裡會有小孩子給我東西?小孩子老拿棍子捅我的腿。我這輩子倒是吃過幾塊別人扔掉的桂花糕,只是太少嘍,那東西填不飽肚子。」他拍拍自己萎縮的腿笑道。
看來,他早已經忘記了失信於他的我了。
我再看了眼他的胎記,然後站起來要走。
他忙在後面說:「貴人,賞點錢吧?」
我今天出來沒有帶錢。而把大內的東西給他,他是死罪。
我只好說:「下次吧。」
「這樣的話我可聽多了。」他鄙夷地說。
我無奈地笑笑,要回去時,他又在後面說:「貴人,告訴您件事,您裡面衣服上的龍是四爪的,被人看見要殺頭的。開封府現在的府尹可是鐵面。」
我回頭看他得意的樣子,叫了個侍衛過來,說:「給他幾個錢吧。」
「貴人,您可別用小錢隨便打發小人去。」他忙說。
我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幸好遇見的是我,否則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連訛詐都不懂輕重,真是蠢人。
到宮城后第一個去見她。
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了,玉華殿卻還沒有掌上燈。
宮女在外面看見我,忙說:「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宮裡還沒有正式名分,宮女也只好這樣叫她。
「不用,我自己進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進內去,深殿里越發幽暗。
磚地被沖洗得太過乾淨,一股涼風撲面而來,在這樣微有寒意的秋天黃昏里,我意外覺得有點陰森。
她一個人在殿里慢慢地走來走去,赤著腳,在光滑的青磚上,穿曳地的薄紗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淺得幾乎分辨不出,與白色一樣。她的頭髮長了,綢緞一樣披到腰間,沒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縷幽魂在這個大殿里,悄無聲息地徘徊。
我心裡不知道什麼感覺,冰涼涼一塊,站在那裡不能出聲。
她回頭看見我了,於是說:「進來吧。」
她的聲音在此時聽來,與冰水撞擊一樣,又清又冷。
我本想和她說說自己的忐忑,說我做了白痴,現在要開始與朝中母后那一派人糾纏爭鬥——而起因,是為了你。
其實我只需要她輕輕一個微笑來肯定自己,我就會安心,就會覺得我做的事情有價值。可是,看見她冷淡的面容,我就懶得說話了。
以後的艱難,以後再想吧。我只要母后不能干涉我們就好。
只是在她身邊坐下的時候,我心裡還是覺得有點遺憾。
人間最美好的風景過眼的時候,她會在我身邊,我看見繁華萬象的時候,她也會在我身邊。可她心裡和我想著不同的東西,甚至她根本不願意和我一起看這天下。
那這人間,這繁華,這天下,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卻覺得遙不可及。
她人在我身邊,心卻不在。還不如乾脆就不要在。
要走的時候問她:「前幾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嗎?」
她這才想起來似的,讓身邊人取來,打開罈子,用勺子盛出一點。那些花瓣的甜香實在濃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遞過來給我,燭火暈紅,桂花金黃,瓷碟碧綠,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艷麗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我心裡突地一撞,層層郁惱就舒展開了。
我要後悔什麼呢?
其實本就是自己這麼多年的願望,哪裡關她什麼事了?
這本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而她,現在是在我身邊的。
我應當要心滿意足。
我們坐在微涼的青磚地上,一起用小餅蘸著她的桂花糖吃。
那濃郁的蜜甜與香氣一直滲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來好像不存在了,明天也不會來,只有周身的一切,和我們一起漸漸陷入幽靜的黑夜。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氣不應景,萬里長天儘是陰霾,風雨欲來。
今年大約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后妃的宮裡去的,但是她並沒有正式名分,所以我並不理會這些。
一進入玉華殿,大雨就下起來,居然還像瓢潑一般。
給她帶了我宮裡的各色月餅,她揀了個蓮蓉的提漿小餅,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歡,卻也沒丟下,拿在手裡慢慢地吃。
外面的雨聲越發急促,敲打在窗門戶樞上,紛亂作響。
空蕩蕩的殿內,宮女全都屏退了,我們又無話可說,只聽著冷清的風聲,一層一層裹上來。
她在那邊問:「不用去皇后那裡嗎?聽說皇上應該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頗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沒事,立妃之後就減到每月兩三次,而且她至今沒有孩子,按理還可以酌減。」想了下,自己也覺得可笑,「連這樣都要斤斤計較,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著下巴看我。
外面的風從門縫間漏進,宮燈在風裡輕飄飄地搖曳了幾下,她的臉在明滅不定的光芒中隱約暗淡,那些篩在她臉上的陰影就像蒙在我心裡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動,在牽連,無法停下來。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顏上,有一雙水樣的眼睛,用了迷濛的睫毛遮著,似乎波瀾不驚,可偶爾燭光一跳,我就看著她眼裡的流光轉瞬即逝。
十年來,我的生命就從她這樣的眸子里,眼看著過去了。
她終於把那雙眼移到了旁邊,問:「這樣晚了,還不走嗎?」
聽來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來,輕聲問:「身體可好了?」
她隨意點下頭,送我到門口。
車輦在外面,我接過傘,回頭看她。
她沒有一點情緒地站在我身後,長發垂下來遮住她的雙頰,只露了她的雙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陰處的蘭花,幽暗的天色。
我的胸口一陣灼熱的火燒上來,不知不覺丟開了那把描著青綠鸞鳥暗紋的傘,伸手用力抱緊她。
我為何要走呢?這裡是我的地方才對。
這樣大的風雨,我怎麼離開。
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而我是最畏懼寒冷的。
外面的夜都已經過了十之三四,我怎麼穿過兩重宮牆獨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現在已經沒有需要害怕的東西了,這樣的天色,當然是留人的,不是與那些我不喜歡的人擁裘懷想的。
我情願用最卑微的愛戀臣服在她的腳下。
聽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邊擊打這個天地。但她在我的懷裡,那些喧鬧聲就如春雪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為她在我的手中,我能觸碰到她的肌體。於是有些細微的幸福,搖曳地從心臟里蔓延生長,一直由脈絡骨髓糾纏到全身,在我與她皮膚接觸的指尖上,開出迷離的花朵來。
那花是血紅的,琥珀般透明,從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頭。
我不去理會胸口那些小傷口的血。那青銅的簪子握在她病後的軟弱手腕中,怎麼能威脅到我。
而我今晚如果離開,我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擁有這樣的勇氣。
我的血原本就是為你才流淌在這個軀體里,你若想要,都給你。
等她刺了十餘下,她狂亂的情緒也漸漸潮湧過去,我才將她的手握住,輕聲在她的耳邊說:「好了,再刺下去我都不知道怎麼對太醫說了。」
她抓著那隻簪子,抓得太緊,手上青筋畢露。
我俯頭去親吻她的那些細瘦血脈。我想她若現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輕而易舉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滴在她的胸口,白色里幾點鮮紅,觸目驚心。我不願讓自己的血玷污了她,便輕輕吻去。
她的腰纖細,不盈一握,她的身體缺乏熱氣,缺乏血性,如同已經死去。
但願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時的灼熱氣息、沸騰血液,換得一隻狐狸的眉眼清揚。
那隻簪子無聲地墜在她的耳畔,只聽到她壓抑的哭泣。
那哭泣聲遙遠,喘息凌亂,她用掌心緊貼我的後背,我們的肌膚身體觸處即是薔薇色,一片洇潤,一片濃郁,暗色詭異。
沉迷。
薔薇的顏色開在這樣的秋天風雨夜裡,眼前失了具體的事物,只覺得是紅紅白白的艷麗,濃郁到幾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個人,到底要怎麼樣去實現自己十四歲時遇見的夢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我細細地點數十四歲時在夢裡數過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記憶她的身體,要把她刻骨銘心。
似乎我們沒有未來,只有今夜。
到最後,整個人淹沒在她白蘭花的香氣中。
沒了知覺,所有都不過是柔若無骨。柔若無骨,在裡面下墜,下墜,下墜。
怎樣與她頸項纏綿,在鮮紅的血與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身下的錦被,抓出盛開的花朵,千重花瓣,於迷亂聲息中重重綻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掙脫出這般情慾。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
外面驚雷劈下,在剎那透窗而來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靜地伏在我的身邊。
我慢慢伸手去撫摩她的臉頰,她的呼吸沉靜,像一隻幼獸蜷縮在窩中熟睡。
外面是暴雨,而裡面是溫暖平靜的。我們相依在一起,剛剛的繾綣還在四肢百骸遊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邊,平靜而柔軟。
我輕輕伸手,去將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縫間,十指交纏。
她睜開眼看我。原來她並沒有睡著。
我又覺得有點羞怯,在剛剛那樣的意亂情迷后,我幾乎不敢正視她。
閉上眼,將頭埋在她的肩膀上,聞著她的白蘭花氣息。彷彿自己明明還是那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沒有長大,沒有任何的恐懼,明天顏色鮮亮,睜眼就會到來。
外面的雨一直在傾盆倒下,聲響在耳邊嘈雜疏驟,彷彿沒有盡頭。
我們安安靜靜地躺在枕上聽那些雨聲。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頭髮與我相纏,糾結不開。
在這樣的迷離中,我貼在她的耳邊廝磨,輕聲問:「我們生個孩子吧?」
她沒有說話,只把自己的手,從我的手裡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們有了孩子,她就不會想要離開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為我生的,我們的孩子。
她沒有表示,也沒有關係。
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和她慢慢磨。
她背對著我,我就從後面抱緊她,輕輕撫摩她冰涼的肌膚。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聲音小了,又大了。遠了,又近了。
淅瀝悱惻。
每一場秋雨都讓天氣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在清和殿與御史台的人議事時,發現幾個年紀大的已經穿了夾衣。
我囑咐朝臣注意身體,而王隨則問起母后的身體,我只說是太過勞累。
他上奏說:「皇太后恐怕是以前待人太嚴,所以鬱積在心,今身體欠佳,不如彌補前事,以求聖安。」
何苦如此落井下石。我心裡想。
但,雖然不屑,可我何必拒絕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呢?
我點頭讚許,說:「既然這樣,請諸位回去與吏部細商,以往因母後事被出的朝臣,無大過可復職,為母后所謫者皆內徙,死者復其官。」
能找到借口讓朝廷大換血,就是我們的機會。
等他們說過了「皇上聖明」,我問了沒有其他事情,就幾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忐忑不安地到玉華殿去看她。
因為昨晚的事情而有點不敢見她,覺得情怯。
怕她因為不高興而給我臉色看,又想也許她會對我不同。胡思亂想中,乾脆連輦車都省了,自行跑到外面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面卻先見到了皇后。她坐在輦上打量玉華殿,想從開著的門內探究一點什麼。
我過去叫她,問:「怎麼來這裡了?」
她看見我,忙下了輦來,浮起一絲笑容,說:「剛好經過,聽說太后把個遠親族女給了皇上,正想著要不要進去看看。畢竟,現在宮城內的事都是臣妾的分內事了。」
皇后這人雖然未必會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不過有點脾氣,還是免了她們的見面好。
我微笑道:「太后吩咐我對她經心點,所以常常來看看。」
她也忌憚母后,不再說什麼,只問:「聽說她十年前到過宮裡,還受了委屈?」
這件事盡人皆知,何必再問我一次?
我又給她解釋:「以前母后曾讓她進宮來,不想鬧了些事情,雖然是冤枉的,但母后關愛朕,所以雖是族女也差點處置了,送了她出去。現在她性子靜下來了,母后想有個人在宮裡陪自己,因此又傳了她進來。」
這是我與母后一起承認的事實,沒有人敢去細推其中的關節。
皇後點點頭,問:「今天既然來了,不如臣妾與皇上一起進去和她喝盅茶?」
我想拒絕,又想,以後總是要見的,現在我在旁邊,也許還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松香色的兩重羅衣,用珠灰紫的絲線綉了糾纏的花枝在領口和袖口,頭髮卻還是鬆鬆地垂下來,稍挽個小髻,漫不經心。
我們進去時,聽通報說皇上與皇後來了,她大約是為了皇后,原本懶懶坐著的,這才站了起來,到殿前來迎接。
皇后倒是不討厭她那種淡漠的低眉順眼,問:「怎麼這麼不上心?聽說皇上時常到你這裡,你也應注意下梳洗。」
「是。」她輕聲應了,神情木然。
她這種樣子似乎讓皇后很放心,等她離我們一丈開外坐下后,皇后在我旁邊低聲說:「太后的族女怎麼這麼木訥?」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待在這裡。」我說。
「她沒有名分,一個人居住在玉華宮裡不妥。等大內修好了,皇上可以讓她和楊美人一起住到熙鄆殿去,楊美人和別人相處不錯。」
「以後再說吧。」我隨口說。
皇后對她沒了興趣,馬上就起身要離開,回身又對我說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后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
我點頭,示意她離開。
艾憫送她出去,回來在我的身邊坐下,問:「你的皇后?」
我抬頭看她,她臉上表情淡漠,說:「我本以為是聰慧的大家閨秀。」
「她家的品級雖不高,但在朝中藤蔓複雜。母后選擇她是有考慮的。」我回答說,「為抑制外戚,不大會考慮高階家世。」
她也沒再評論皇后什麼,把桌上的九子連鎖拿起來,低頭用心玩著,竟然再不看我。
我看她的手指上下翻飛,蜻蜓翅翼一樣,不由得出神看了好久。
「不是幫你挑了衣飾讓伯方送來了嗎?為什麼不用?」
她抬頭看我,說:「我沒有打扮好自己,坐等別人回來的習慣。」
我微微怔愣,然後說:「那是要給其他人看的,不然,她們會在背後說你。」
她再不說話,似乎和我在一起,她連說話都疲倦。
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每天都只有我來和她說說話。所以她脾氣無論變成怎麼樣,我都應該原諒她。
自那日起,好像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又好像沒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與她的關係有沒有改善,她依然淡淡的,一副沒我最好,有我也無妨的樣子。
我卻有了心魔,只要與她在一起,每夜都會驚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尋找她。
只有看到她還在自己身邊,還在安睡,知道她已經無法回去了,放了心,才又有了倦意,重新睡下。
有時候,也常常發狠起來,真恨不得自己成了她活下去必需的東西。
就像她不喝水會死,不呼吸會窒息一樣,我想要變成那樣的東西。我不想要自己予她的意義,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向她乞憐的人。
可是我無法成為那樣的東西。
我現在只能想要個孩子,只要有了孩子,我們之間就有了血肉的牽絆,她或許就不會離開我了。
我沒有辦法對付她,我只有求其他辦法來留住她。
十一月,工部來奏,近日修內將要結束,恭請我更賜殿名。
把崇德殿改為紫宸殿,作視朝前殿。長春殿更為垂拱殿,作常日視朝所在。滋福殿也正式改名為皇儀殿,諸如此類,幾乎所有的宮殿都要改名。
我實在不耐煩,交到翰林手中,命令他們擬制。
甲戌,恭謝天地於天安殿,與母后朝臣拜謁太廟,大赦天下。
宣告改元為明道。
御仗回宮時,皇后率了眾妃嬪宮人在崇聖殿迎接。
而她,雖沒有正式名分,但因為我與母后的看重,所以也列在最後。
草草見過了皇后妃嬪,也不敢對她多看,怕別人猜疑嫉妒她,就攜眾人一起去看了各殿的新名。
西涼,清心,流杯,轉到錦夔殿時,發現這裡最得我心。新近整修后,植了大片海棠玉蘭,春天的時候想必是很好的。旁邊有小圃,蘭蕙幾畦,合抱的梧桐樹。金水河引到殿後,菖蒲歷歷。
我轉頭看了後面跟著的宮人一眼,特意在後面人群中找她。
她大概是累了,臉色發白,氣息也不均勻,嘴唇褪得淡紅。
我忙說:「不如這裡就賜了她居住吧。」在人群中指了一指她,然後說,「不必再跟著來了,就在這裡歇息好了。」
錦夔殿離我住的長寧宮很遠,所以即使她沒有封號,大家對此也都沒有異議。
她聽我允許歇息,馬上就在廊下坐下了。
已經是冬天,陽光不足,我看她蒼白的單薄樣子,非常擔心,讓太醫留下給她把把脈,自己與其他人離開。
才走了幾步,太醫從後面追上來,我停下看他氣喘吁吁的樣子,心裡一慌,忙問:「她身體怎麼了?」
「皇上大喜。」他伏在地上,口不成言。
我怔了一下,然後從步輦上一躍而下,在周圍錯愕的驚呼聲中,向她的方向急奔過去。
我們生個孩子吧。
現在,她真的會為我生下我的第一個孩子。
上天一定是聽到了我的企求,如此遂我心意。
我會留住她,我會和她在一起,我們會有一輩子的光陰。
我現在再不用怕無能為力的患得患失,我再不用怕一覺醒來她已經消失,我什麼都不用怕了。
我再不用害怕她離開我。
她在錦夔殿里聽到我的呼喊,轉身來看我,在冬日的可愛陽光下,臉上居然有了薄薄一層紅暈。
那種美麗姿態直撞入我心裡,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我不知道怎麼去承受。
只能擁她入懷,歡喜得眼淚幾乎都要湧出來。
她也安靜地在我懷裡,任由我狠狠地擁抱。我想看看她的表情,但是她低垂著臉,看不到。
但我想,她也一定非常喜悅。
整個宮裡都沸騰了,因為我有了第一個孩子。
母后甚至比我更期待孩子的出世。有了孫兒,母后似乎已經把她們以前的齟齬拋在了腦後。
「等孩子出世后,就可以加封她了。皇上覺得什麼名號合適點?」她當著皇后的面笑問我。
「不如不要等孩子出生,先加封為妃吧。」我說。
「皇上何必這樣急躁?」母后笑道,「加封儀式煩瑣,聽說她身體又不大好,折騰來折騰去可不大好。」
我低頭微笑。
我自然知道儀式煩瑣,可是,假如她生下的是個女兒,那麼按例她就只能是昭容、修儀、順容、貴儀等眾名號,而我如果及早在不知道孩子性別的時候加封她,因為可能是長子,那就沒人會反對我給她妃一級的身份了。
母后當然也知道我在想什麼,順了我心意說:「就依皇上的意思,馬上讓后局的人去準備吧。」
皇后在旁邊問:「那麼要晉什麼名號才好?」
母后問:「貴妃如何?」
皇后還在猶豫,我就先說:「貴妃很好。」
她於是也不能再說什麼,點頭答應了。
母后深有意味地說:「她剛剛懷上孩子,要靜養才好,皇上不如讓人仔細點,不要讓別人打擾到了。」
離了寶慈殿,我馬上就吩咐入內都知閻文應去殿前御侍增侍衛來。
「好好照看錦夔殿,不可以讓任何人打擾到那裡的清凈……沒有我的手諭,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他應了,回身要去召人,我又叫住了他,斟酌良久,說:「皇后若來了,也要請她回去。」
錦夔殿內沒有她的人影,宮人說在殿後。
我從曲廊穿過邊殿,這才看見她蹲在菖蒲邊上,手裡握著一把剪刀在剪那些菖蒲冬天死去的葉片。
我慌忙上前去拉她,說:「這些事情讓宮女來就好了,小心自己身子。」
「她們不懂剪多少,萬一傷了根怎麼辦?」她輕描淡寫地說,「況且,這有什麼關係?」
「太醫讓你不要蹲下去,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和孩子。」我皺眉,奪過她的剪刀,丟給宮女,然後拉她回來,說,「你現在剛剛懷上孩子,最好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飯就是睡覺。」
「養豬啊?」她輕聲嘟囔。
我被她的口氣逗笑,挽著她的手回來,說:「先養好精神,下個月加封你為妃。」
她漫不經心地點下頭,卻還是不習慣我牽她的手,想要縮回去。我卻將她握得更緊,不讓她逃離。
「知道自己會是什麼名號嗎?」我問。
她在我旁邊,卻轉頭看花窗外面的疏朗樹木,說:「貴妃吧。」
我詫異,問:「原來你知道了?」
她冷笑了下,說:「貴德賢淑四個名號,我賢良淑德可是一點也沒有,只有母憑子貴了。」
沒料到她會這樣說自己,我不管她冷淡的面容就笑出來,自她身後緊抱住她,低頭輕聲在她耳邊說:「可你這個不賢良不淑德的人,偏偏我就迷戀了你。」
她明明聽見了,卻不加以理會。我頓了好久,說:「以後,你可要做我的妻子了。」
「行了吧。」她卻突然狠狠反問,「即使做了皇后又怎麼樣?你還不是要很多妃子。身份再高,又能真與你相對相守一世嗎?不過按規定陪你多過幾夜而已。」
沒想到她說這樣的話,我一時愣住,心如刀絞。
事到如今,她想要的,還是趙從湛那裡的唯一。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能給她的就是這樣了。這是我無力的事情。
我想我只能隨便她,以後她就會忘記了。
她見我不說話,拂去身邊石欄上的葉子,要坐下來。
我把她攔住,說:「不能坐這樣冰涼的地方。」一邊轉身叫宮女拿墊褥來。
我自己也沒想到,居然變得這樣婆婆媽媽。
在這樣的冬天裡,我碰了釘子,不敢再和她說話,只能坐在暖陽中看著庭中稀疏的樹枝,偷偷地去摟她的腰肢。
她大概也覺得剛才的話不應該講,居然沒有避開。
周圍一片安靜。
庭中現在還是一些光禿禿的灰黑枝頭,明年春天,就能開出嬌艷的花朵了。
到時整個錦夔殿都是繁華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