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乾淨古舊的街道兩旁,是靜立在白色積雪中的大棵香樟樹,常綠的樹葉在白雪之下,鬱鬱蔥蔥,掩映著雕花的鐵門。

靜園16號,安安靜靜,生機勃勃。

離離站在門口,看著那鐵門,深吸了一口氣。

等待她的是什麼,她完全不知道。

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神族不能長大的族長,會像上次一樣,放過她嗎?

傳說中的伏羲,真的在等待她嗎?

她走進這裡之後,還能出來嗎?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猶豫而已。

她抬起手,去推那扇門,緊鎖著的門,紋絲不動。

她毫不遲疑,辟異劍從掌心透出,向著門鎖劈去。

無聲無息,破開的門被她一把推開。

然而裡面,卻和她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沒有庭院,沒有房屋,更沒有積雪。

她站立的地方,是大片荒涼的平原,長風迥回,悠長地刮過這個世界,回聲隱隱。

正在她看著面前的一切怔愣時,身後有聲音響起:「喂,那個小妖魔,你擅闖神族之地,是要幹什麼?」

離離驀然轉頭,卻只覺得眼前一黑,面前是一個身材極其高大的人,似乎所有的光線都被他擋住了。

她站在他的陰影中,仰頭看他,大聲說:「我是來找你們的族長盤古的,請你帶我去見他。」

「呵呵,族長是你想見就見的嗎?」他冷笑著,揮手向她拍去,她下意識地想要躲避,誰知那手掌還沒接近,她的身體卻早已被他帶起的遽風捲起,就像一隻小蟲子一樣,重重地摔倒在兩米開外。

「好像你什麼都不會啊,你這麼弱的魔族,是怎麼活下來的?」他走近她,好奇地蹲下來看,伸手想要戳戳她的頭。

離離一抬手,正在猶豫要不要防衛時,卻有人從空中躍下來,大聲說:「刑天,你不要命了?快跑快跑!」

來的是個熟人,一邊喊著「快跑」,一邊笑嘻嘻地伸手拉起她,說:「離離,你居然真的來了?啊,刑天你這個不懂憐香惜玉的傢伙,人家是個這麼嬌弱的女孩子,你居然一巴掌就把她拍到地上去了,別說摔到骨頭撞到關節,要是磕青了或者破了皮留下疤痕怎麼辦?以後穿裙子就不好看了!」

刑天不滿地念叨:「我怕過誰啊,叫我快跑?」

離離則無語地站起來:「楚沁承……」

這個話嘮,永遠改不了他的本性。

「不好意思啊,沒有鑰匙擅闖族長居所的話,都會被送到這裡給刑天收拾的,不過族長因為覺得你是熟人,所以還是決定先和你打聲招呼。」

蔚清寧不是說這裡是伏羲的居處嗎?為什麼卻是盤古住的地方?

還沒等她問出口,楚沁承已經說:「伏羲在哪裡,只有族長知道,所以蔚清寧讓你來這裡也沒錯。」

離離愕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知道自己的心思。

刑天是個老實憨厚的人,看見她震驚的樣子,便蹲在她面前說:「因為啊,小魔女你不知道吧?這個地方叫通明之境,你所有的心思,我們會在第一時間感覺到的,這樣的話,你到底是善意還是惡意,我們就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了。」

「所以,還是回去吧,雖然你很強悍,但是在這個地方,你所有行動都能被我們事先預料到,你是沒有贏過我們的機會的呀。」

離離低聲,卻堅定地說:「可我一定要去找伏羲。」

楚沁承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別開玩笑了離離,看在我們也有那麼一點點交情的份上,我給你指條明路吧。你呢,現在立刻從這裡離開,然後回去找蔚清寧,跟他認個錯,對他說我決定喜歡你了,我相信蔚清寧一定會緊緊抱住你,忘記你們以前所有的不愉快的。你說說看,找到了他這樣的人,你這輩子是不是完美無缺了?你一定要去刺殺伏羲幹嘛?」

離離默然地抬頭看他,輕聲說:「楚沁承,連蔚清寧都攔不住我,你覺得你可以阻止我嗎?」

楚沁承一臉沒辦法的表情,轉頭看刑天。

刑天有點鬱悶:「和這麼個小女孩干架,根本不是我的風格啊……」一邊說著,一邊隨意伸手去抓離離,離離此時也管不了什麼,抬手間辟異劍揮出,通明之境似乎受不了這麼強大的力量,頓時劇烈震蕩。

刑天立刻連退數步,即使已經事先知道了她的攻勢,他也依然很狼狽地才險險地退避過去,姿勢很難看地勉強站定之後,他驚覺地轉頭看楚沁承,問:「喂,她是誰?」

「聽說是女媧啊。」楚沁承慢悠悠地說。

刑天頓時嘴角抽搐:「哈……有沒搞錯?」

離離手中握著辟異劍,站在他們面前,靜靜地看著他們。

刑天有點猶豫地回頭看楚沁承:「我們……」

「不好意思啊,離離。」楚沁承笑眯眯地脫掉自己的外套,很瀟洒地往旁邊一丟,「我聽說你的身體不怎麼樣,跑個八百米就會暈倒。以前我們曾經覺得車輪戰有點太卑鄙了,不過現在想來想去,要擊敗你,也只有這個辦法了,那麼……就對不起了。」

刑天也很認真地跟在他的身後,說:「對不起!」

話音未落,身後影影綽綽的身影出現,將他們圍在中間,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這其中,有她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但毫無疑問全都是神族的人,如今她一個人打上門來,自然,全都是她的敵人。

離離深吸了一口氣,手中辟異劍的劍光倏忽間自上而下一暗,在旁邊人看來,那光芒似乎是突然鑽進了她的體內,被她吸進了身體血脈之中。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但誰都知道,她身上的劍光,一觸即發,只需要一點動靜,她的力量發動,便是天上天下,眾神退避。

所有人都不敢動彈,只有刑天先撲了上去。

只需一縷風聲,青藍色的光芒立即斜劈而出,向著刑天劃去。劍身還未碰上刑天的身體,他立即便知道了她的攻擊方向,龐大身影立即消失。

離離站在原地不動,側耳傾聽。

在一片靜默中,忽然如閃電般,一隻手抓向她的後背,瞬間消失又瞬間出現的刑天,攻向她的後面。

但他卻不知道離離的辟異劍根本不需要心念,即使瞬移也避不開。在他以為她不可能覺察的時刻,驟然閃現的劍光突然像水銀瀉地,光芒大熾,周圍所有的人只覺得眼睛刺痛,眼前一切在強光中失去了影跡。

而近在咫尺的刑天,卻只覺得無數銀白色的劍光如同有形之物,向他撲來。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劍光刺入,頓時化成透明一片。

就在他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迸出彩色熒光,即將散落時,有人在他的頭頂一拍,光華籠罩住他全身,他明亮晶瑩的身軀立即在瞬間縮為一點,被那人握在掌心。

辟異劍的劍光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四下逃逸,流逝成一根根光線,就像煙花打散,無法收拾。

站立在離離的面前,將刑天的靈力在最後一刻收去的人,正是盤古。

離離不假思索,撲上去將自己掌心的辟異劍抵在他的胸前,追問:「伏羲在哪裡?」

他淡淡地看著她,也不理會心口的利刃之光,低聲說:「吳離離,我早就跟你說過,你所有的一切努力,只會讓事情走向最壞的結局。」

這句話,在以前她試圖挽留柯以律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對她說過。

離離怔了一下,只覺得心口猛然湧起巨大的恐懼。

通明之境猛然震蕩起來,她的腳下,一片晃動,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顫抖搖擺。

因為族長被她控制,神族的人再也管不上顧忌她的辟異劍,紛紛撲上來阻攔。

站在他面前的盤古,如同一片雪花,被風吹送著,退往後面。

看起來,是慢得可疑的速度,可她的辟異劍,卻根本無法控制住他,劍光閃出的速度,還趕不上他飄飛的身影。

詭異而不可解釋的事情,真真切切在她面前呈現。

不過,她也沒去追究了,因為那種突如其來的恐懼,令她全身血液沸騰,腦中一片空白,她也完全沒有了可以思考的能力。

辟異劍在手中光華明亮,她向著天空與大地,向著攻擊她的人群,瘋狂一般,狠狠劈出一劍。

整個空間,完全被她擊破。

一朵雪花從天而降,緩緩飄落在她的臉頰上,如洪爐上的一點冰雪消融,轉眼化成一顆水珠,順著她的肌膚,滑落至下巴,滴在地上的青草葉尖上。

真實的世界呈現出來,靜園16號,滿庭積雪覆蓋在青草之上,小小的青磚房屋,周圍一片安靜。

通明之境,已經被她的力量割裂,荒原和天空瞬間破碎,化為塵埃。

糾纏在她周身,旋轉著卻凝而不散的劍光,如銀白色的緞帶一般,顏色明亮,卻是無人可擋的利器。劍光化出一個個光環,倏地擴大變小,凡是被絞進去的東西,全都粉碎落地,化做滿地光點。

枯草,大樹,房屋,靜園16號,所有一切在瞬間化為烏有,只剩下她一身光華明亮,撲向站立在面前的人群,無人可擋。

而妄圖上來阻攔、觸其鋒芒的眾人,還未觸到她的身體,便被她的劍氣所傷,如紅海之水被摩西分開,露出一大片空地。

而彼方,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她的人,就是盤古。

她瘋狂地衝到盤古的面前,辟異劍光華萬丈,再度抵在盤古的胸前。

「伏羲……在哪裡?」

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樣,失去自己所有重視的一切之後,她瘋狂地猛撲,不計一切,只為了僅有的一點希望。

盤古靜靜地看著她,那因為過分蒼白而顯得有點晶瑩明透的容顏上,忽然浮起微微一絲笑意來。

跑八百米都會暈倒的離離,在殺敗刑天、破開通明之境、一路突出重圍之後,體力早已耗盡,現在又甩開柯以律,她透支嚴重,因為心跳急劇而眼前發黑,太陽穴的血管,跳得極其劇烈,呼吸之際,胸口痛極。

周圍被她激起的雪花,重新緩緩下落,她站在落雪中,披散著頭髮,呼吸急促,疲累至極。

因為氣力衰竭,所以她幾乎連雙手都在發抖。那一縷抵在盤古胸前的利光,耀眼的光華因為顫抖,劍光如同水波一樣,在他微笑的面容上隱隱流動,說不出的美麗與詭異。

盤古那因為不見天日而顯得異常蒼白的臉上,綻放著溫柔如含露花朵的微笑,輕聲問:「吳離離,你覺得你現在,還有可能斗得過伏羲嗎?」

離離咬住下唇,一言不發地瞪著他。

「雖然天底下能殺得了他的人,只有你一個。但你現在的狀態,我可以放心讓你去和他解決恩怨了……」他說著,輕輕抬手,破開空氣,靜園16號的廢墟之上,忽然出現一個空洞。

就在離離還沒來得及掙扎之時,那洞口已經蔓延擴大,將她一下子吞了進去。

吞噬她的明明是黑暗,可猛然落在地上,卻是一片明亮,厚厚的積雪,幾乎要將摔落的她整個人淹沒。

離離艱難地站起來,卻發現周圍空無一人,安靜得,連她的呼吸都似乎有迴音。

眼前是一條積雪皚皚的溪流,周圍是肅殺的樹林,遠處是七條自山間落下的瀑布,在半山腰匯聚在一起,泄入谷中,流成七條小溪。

她這才認出來,這裡是七溪。

在這裡,她遇見了柯以紓,所有一切變化,似乎,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她深深地呼吸著,讓自己胸口的氣息平靜下來。

不能傷感了。她現在,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一件關係著她人生的走向、關係著她所有重視的人,是否能回到她的身邊的事情。

雖然希望渺茫,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可能並不足以完成這個任務,甚至也許只是白白地在這裡化為那一片晶瑩的沙塵散落。

然而,有一線希望,總比毫無希望地活下去好。

她順著湖慢慢地走,朝著七條瀑布傾瀉而下的地方,一直走過去。

傾斜的樹木,橫斜的枝條,錯雜地交叉著,積雪沉在樹梢,偶爾微風來的時候,就有一兩片緩緩下落。

七條瀑布,如同銀練一般,高高地懸挂在面前。旁邊的山峰積了雪,看上去就像消融在了淺色的天空中,所以她站在下面看時,那些瀑布就像從天而降一樣,自天空中傾瀉下來,日夜不息。

那個人,站在彷彿天上銀河傾落的瀑布前,聽到了她踏雪而來的腳步聲,慢慢回過頭,和她四目相對。

他身後的瀑布,如同細小的楊花飛濺,一片朦朧霧氣。

他是令人迷醉的四月春日,是繁花盛開的暖晴天,是天地初開的離合神光中,凝聚出來的一縷微光。

他看著她,就像之前無數次一樣,對著她微微綻放笑容。

離離站在漫天冰雪中,抬手按住冰涼的心口,低低地叫他:「蔚清寧……」

而他在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卻像隔了一整個不停動蕩、恍惚而虛幻的世界。

她聽到他的聲音,輕輕響起:

「我就是伏羲,現在……來殺了我吧。」

七條瀑布匯聚的地方,層層疊疊的水流鋪陳在山巒之間,千年萬年,它永遠像現在一樣,日夜不息地奔流著,永不停歇。

就好像,無論千年萬年,他們的命運軌跡,永遠一樣,不能改變。

他慢慢地走向她,神情平靜,凝視著因為震驚,所以臉色灰白的她。

「從始至終,都是這樣。千萬年之前,在我毀滅了萬千星辰、差一點將這個世界葬送之後,你終於被我困在身邊,無法掙脫……那時,你也曾千方百計要逃離我,恨不得殺了我——就和現在,一模一樣。」

離離仰頭看著他,心口如同被人用刀狠狠地刺了進去,痛得,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到現在滄海桑田,世事變幻,這個世上什麼都不一樣了,只有你依然不愛我,而我,依然得不到你。因為這是掌控命運的你,親自給我定下的人生。」

「不,你騙我……你明明是東皇太一,你不是伏羲!」離離終於崩潰地吼出來,淚流滿面,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她心目中,最後一個會站在她身後,會永遠支持著她的人,也背離了她。

此生,她再沒有幸福可能。

「東皇太一,就是伏羲。」他緩緩地說著,輕輕伸手,用自己的手幫她把眼淚擦掉,和以前一樣,溫柔無比,「一個是我在統領眾神時的帝號,一個是我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知道而已。」

離離在淚眼朦朧中看著他,淚光模糊了整個世界,也幾乎看不太清楚他了。

七條瀑布飛流直下,水聲轟鳴,讓整個世界恍恍惚惚。

「黃帝和蚩尤大戰的時候,西王母請你去對付蚩尤,那時我們在崑崙神宮之中,只是隨口一句道別,我們都以為,蚩尤雖然身懷有辟異劍,但也終究不過是魔族的領袖,只需要一瞬間,你就會回來和我重逢……沒有想到,我和你,竟然就此成了永別。」

千萬年前的事情,在現在說來,他的眼中依然有著巨大的悔恨與悲慟,糾纏了這麼久的遺憾,並沒有因為離離的出現而得到彌補,反而,越加深重。

「你被辟異劍所傷之後,我在你的身邊,坐了整整一夜,看著你的氣息一點一點消失……那時,我害怕極了。」他輕聲說著,彷彿夢囈一樣,「害怕你永遠離開我,形神俱滅,以後,在沒有盡頭的時間裡,我要陷入永遠的孤獨,看著千萬年一次的滄海桑田,毀滅,再重生,再毀滅……而我失去了你,就等於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沒有歡喜哀愁,永遠歸於寂靜,還不如毀滅……

「最後,神農終於想出辦法,對我說,希望不大,但可以試試……於是我用了數千年時間,將辟異劍一點點溶化在你的魂魄之中,然而你還是沒有醒來,一直陷在昏迷中。因為你不是魔族,你沒有辦法掌控辟異劍,只能始終沉睡……可一千年,兩千年,似乎沒有了盡頭,我實在受不了這麼長久的等待,所以,就算讓你淪落成魔,就算從此我們都萬劫不復,我也沒辦法再等下去了……」

他的聲音,忽然微微顫抖起來,然而他儘力克制自己,把一切過往,和盤托出,向她坦誠。

「所以我抱著你,從碧落天上一起跳下,墜落黃泉之水中,洗凈身上神性,陪你一起入魔,幻想你或許能因此醒來……可是,支撐天地力量的神性,怎麼可能徹底轉成魔性?我們都沒有成功……我變成半神半魔之體,從此之後,神魔雙性在血脈之中廝殺,曼珠沙華纏身,永遠不得解脫,而你……在讓我如同每一滴血都在焚燒的痛苦中,一直昏迷的你,終於睜開眼,看著用了五千年時間、花了不可挽回的代價才終於讓你睜開眼睛的我,只說了一句話……」

幾千年時間悄然流轉,江山風雨,九州動亂,這麼多年他守著她寸步不離,終於換得她睜開眼看著他,開口對他說了一句話。

她說:「你放過我吧,我……終於可以離開你了。」

她輕飄飄的聲音,散落在空蕩蕩的黃泉之畔,虛無縹緲。

只需要她一句話,他這麼久以來的等待和努力,絕望和痛苦,就全都沒有了意義。

因為,她不愛他。

一剎那間,他覺得這個世界,就算毀滅了也無所謂,所有一切,統統都化為塵埃,連她和他,也都不復存在了才好。

然後,她支撐了五千年的身體,終於在由神入魔的巨大力量中潰散,神祇隕落,化為無數晶瑩塵埃,在他的懷中煙消雲散。

他瘋狂悲慟,幾乎讓碧落與黃泉崩塌,在巨大的震蕩中,崑崙神宮夷為平地,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的山河,他全都不要了,連這個世界,他都不想要了。

在天崩地裂的那一刻,盤古被迫蘇醒,阻止了絕望得要整個世界陪葬的他。

但女媧,盤古只來得及抓住了她的一縷力量,卻未能留住她的魂魄,所以她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是真的死了,形神俱滅。

他永遠記得那一夜,長河之下,明月圓滿,整個天地澄澈如玉,冰川之外遍地雪光,整個世界,只剩下白色與黑色,只有盤古手中那一點女媧的元靈之力,晶瑩絢爛,變幻如極光。

那是她留存下來的,最後一點東西。

「我在人世間,隨便找了一個城市,又找了一家醫院,在看到的第一個女嬰的身上,種下了女媧的靈力。後來,這個女孩子,被她的父母取名為吳離離……也就是你。看著你一天天長大,我也曾經很失望,覺得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他輕輕托起她的下巴,低頭凝視著她的面容,「不過這樣也好,我想,你不是她了,你就不會再恨我……可是,當時你給我定下的命運,那附帶在我生命中的詛咒,卻永遠都不會失效……凡是我最想要的,都無法得到,所以有人在我之前,出現在了你的身邊,握住了你的手……」

「所以其實……我和柯以律變成這樣……是你一步步安排的?」

離離聲音顫抖,明知道不該問,卻因為心口那一點冰涼,固執地,還是開了口。

他凝視她良久,將自己的手輕輕地從她的發上滑落,低聲說:「對……都是我。很簡單的,不是嗎?只需要小小几個動作,柯以紓給你下了勾陳,柯以律入魔,他身上留下了你的劍氣,你們從此不能共存。還有柯以紓的死……」

「蔚清寧……你,好可怕……」她終於失控,哽咽著吼了出來,「你真的好可怕……你明明是這麼溫柔,就像永遠不會走的春天……」

「那是假的。」他淡淡地說,「就像,魔族對我來說假的,神族對我而言也是假的,這個世界唯有你是真的……只是我得不到!」

即使他拋棄自己的神族身份,轉入魔族,也依然無法和她在一起。

他入魔后,神族的盤古和魔族的軒轅,都承認他的存在,即使他不幫任何一方,也不能讓他傷害自己這一方。

然而,被他努力隱藏的離離,忽然之間,入魔了。

自此,他一手控制的局勢,脫離了他的掌控,到現在,終於走到她徹底絕望,要將辟異劍刺入他心臟的這一刻。

他站在她面前,將自己的手按在心口,輕聲說:「來殺了我吧,這樣,就能救回你的父母家人,挽回……你想要挽回的一切!」

所有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他。

他將女媧的靈力埋在她的身體里,改變了她的命運,於是她遇到了柯以律,波及了她的父母家人,她的一生,徹底被他改變。

他是,如今她所有痛苦的締造者,也是她所有痛苦的終結者。

她手中的辟異劍,在掌心光芒流轉,無比刺眼。

可是,看著在自己面前微合雙目、等待著她的辟異劍刺入自己胸口的蔚清寧,她的手微微顫抖,卻根本無法刺下去。

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在驟然轉為明亮的燈光之下,全身散發出熾烈的光彩,驚心動魄。

暴風雨之後的海島,他們踏著沙灘,漫無目的地走在雜亂的花草中,面前是碧藍的海天,分不出分界線。

維也納的廣場邊,顏色鮮艷的花朵開開落落,走得最急的那些時光,那麼美。

暗夜之中,他輕輕地講著自己暗戀的那個女孩子,聲音溫柔。

一瞬間,這些情景,全都涌到了她面前,歷歷在目。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手中的辟異劍不停顫抖,只要一下,她就可以將這劍刺進蔚清寧的胸口,改變自己的人生……可是,她慟哭著,卻始終無法動手。

蔚清寧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地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一切。

天地之間,這麼廣袤的世界,卻被群山籠罩著,只剩得一個小小世界,他的身前是溪流,身後是白練一樣從天而降的瀑布,放眼望去,周身山脊上積雪遍地。

就和他們永離的那天一樣,天地之間,唯有素白。

就在這一瞬,半空中忽然傳來尖銳的風聲,有人自她的身側出現,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低聲叫她:「離離!」

她在狂亂之中,卻也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聲音,少年清澈的嗓音,雖然刻意壓低,卻依然掩不住那曾經無數次在她耳邊低低響起的,冰涼卻動人的音質。

是柯以律。

心口驀然升起一陣冰涼的悲哀,她掙扎著回手,辟異劍畫了一個圓弧,向他斬去。

無數光焰騰空而起,方圓數米內的高空上,頓時光芒通亮,所有的碎雪都被她的劍光激起,一片雪白的冰涼籠罩了整個世界。

如她所料,柯以律及時避開了她的攻擊,但為了躲避,他也只能放開了抓住她的手。她一路殺過來,本來就疲累至極,現在陡然從他的掌控中脫困,動作太激烈,只激得太陽穴狂跳,頓時眼前一黑,差點摔倒在地。

驟然隱沒的柯以律,又立即出現,避過她一閃即逝的辟異劍,手腕用力,將她整個人狠狠地壓倒在地上。

厚厚的積雪,幾乎淹沒了她。

殺入神族重圍,讓她的身體已經疲憊不堪,而剛剛和蔚清寧的對峙,則讓她連精神也整個崩潰了,她全身無力,只有一點瘋狂的意識還在掌控著她,讓她像一條跳上岸后瀕死的魚一樣,掙扎著想要反抗。

但柯以律抱著她,低聲在她耳邊叫她:「離離,別動!」

她的眼淚,忽然猛地決堤,涕泗滂沱,無法停止。

她終於安靜下來,一動不動地,癱倒在雪地上。

蔚清寧站在瀑布下,如同心死,看著他和離離動手,他沒有相幫任何一方,也沒有出聲。

因為,他真的不想管她了。

所有的一切,都讓他們自己去好了,連這個世界,都不關他的事。

「以律,你沒有讓我失望,果然只有你,才能將她制住!」空中忽然傳來輕笑聲,十六七歲的蒼白美少年,忽然出現在他們的身邊,將自己的指尖,點在了離離的眉心。

一點血珠,溶入離離的身體,她的身上,金光如火一般冒出。

離離拚命掙扎,她身上的金光,驟然發出萬條刺眼光芒,辟異劍自然而然地震出,然而在那種金色的火光中,卻只剩下萬千道光芒在火光中一閃即逝,全都落入不知名的去向。

盤古微笑著抬頭,說:「以律,殺了她吧。她身上已經有我的寂滅光,辟異劍被封住了……你殺了她,辟異劍就能重回你的體內,你的力量,就完整了。」

柯以律沉默著,將自己的手按在她的額上。

只需要他的手稍一用力,無法抵抗的離離,就會煙消雲散。

但是他凝視著離離,睫毛微微顫動,無法繼續。

盤古低聲說:「如果你不殺她的話,你身上的傷,我也無法再幫你控制多久了,你真的要在那樣的痛苦中死去?」

離離感覺到身下的積雪,一點點融化,冰冷滲進她的肌膚,讓她覺得寒意透骨。

她輕輕地伸出手,最後一次撫摸著他的臉頰,凝視著他。

彷彿在一瞬間,他們的周身一切都變成紫色,那個黃昏艷紫色的暈光,又籠罩在他們的身邊。

那個傍晚,雨下得那麼大,就好像,命運傾瀉在他們的身上。

從此,他們的故事,開始了。

她的手那麼輕,就像撫摸著一朵自己珍愛的花一樣,微笑著,凝視著他,輕輕地說:「柯以律,殺了我吧……好好地,忘掉一切不開心的事,活下去。」

柯以律看著她的笑容,這麼艱難露出來的笑容,卻這麼美麗,讓他呼吸凝滯,手掌微微顫抖。

見他久久不下手,盤古有點惱怒了,正要自己動手,蔚清寧卻忽然問:「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什麼?」他問。

蔚清寧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在女媧形神俱滅的那一天,你是故意,放棄了她的精魂,只抓住她的靈力,是不是?」

「是。」盤古毫不猶豫,點了一下頭,「你已經是半魔之體了,神族不需要一個可能會入魔的女媧,不然,對我們神族,該多麻煩。」

彷彿有感應一般,離離在柯以律的懷中,驀然顫抖起來,身體也漸漸地在金光焚化之下,開始透明。

柯以律緊緊地抱著離離,徒勞地抓著她的手,將自己的力量傳到她身體里,想抵抗寂滅光的力量。

可是沒有用,離離的身體,畢竟還是越來越晶瑩,到後來,幾乎連手指的骨骼都看到了。

她虛弱無力,抬起自己的手,不敢置信地看著。

看著自己透明的指骨,她的目光中,滿是恐懼,但,卻又有一種奇異的欣慰,她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理任何人,在極度虛弱痛苦中,一雙眼睛,卻意外地濕潤起來,她抬頭凝視著柯以律,神情平靜極了。

盤古瞥了她的身子一眼,微微皺眉,又說:「不過,我沒想到你一味要留住女媧,固執地安排她重生。不過也無所謂,其實我抓回來的女媧那一縷靈力,在交給你的時候,早就已經被我擊碎了,我留下來的,本來也就只是辟異劍的力量……所以蔚清寧,吳離離不但沒有女媧的精魂,她連女媧的力量都沒有,她只是我留下來的,等待要和柯以律結合的辟異劍的容器!」

長久以來的期盼落空,蔚清寧的臉,頓時轉為蒼白。

即使十七年來,他一天天看著離離長大,越來越不像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可也從來沒有設想過,原來他,一直注視著的人,並不是,他所愛的那個人。

她和她,其實根本就,沒有一點關係。

這麼多年的期盼,全是假的。

他全身冰涼,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他一寸一寸地,慢慢轉過頭去看離離,卻只見柯以律的懷中,她的身體,不僅是手指,連手臂,都已經開始變得透明一片,骨節宛然可見,他就像眼看著她腐化一樣,轉眼肌肉消融。

「放棄她吧,她只是一個普通女生,只不過是湊巧成為辟異劍的宿主,有什麼值得你為了她,背叛神族呢?女媧已經灰飛煙滅了,你還是……回來吧。」盤古微笑著,向他伸手,「而且,女媧畢竟是平衡這個世界的力量,雖然很難,但只要假以時日,我還是能幫你將女媧的精魂尋回的。而你和魔族,不會再有什麼關係了,是不是?」

蔚清寧怔怔地看著離離,沒有說話。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讓他看了這麼幾千幾萬年,也看不清楚這個世界。

盤古見他的神情只是悲慟,並沒有狂怒,才稍微鬆了一口氣,轉而去看柯以律,溫聲說:「柯以律,你是我一手改造的承靈體,是我最驕傲的作品——現在,時機終於成熟了。吳離離之前留在你身上的辟異劍的劍氣,雖然讓你痛苦萬分,但也在痛苦中漸漸幫你打通了承靈體和辟異劍不相容的地方,你現在,終於可以和辟異劍融為一體了。」

柯以律抱著離離,一動也不動,似乎沒聽到他的話一樣。

「就算你不殺吳離離,她也要死了,就算你不肯動手,也是一樣的。等你得到辟異劍之後,你的力量足以令眾神退避,天上天下,無人可及……」

柯以律終於抬頭看他,低聲問:「那麼,我會成為至高無上的神祇,神族會大獲全勝,蔚清寧會重歸神族,女媧會重生……可是,離離呢?」

一直不說話的蔚清寧,站在積雪中,因為他悲慟的神情,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忽然在心裡想,也許柯以律,真的比他,更要愛離離吧。

盤古卻只淡淡地說:「柯以律,她只是個不完全的殘缺品。」

這麼冷淡,只需要一句話,就將她所有的一切,輕輕抹殺。

在一剎那間,柯以律忽然明白了。

對於他們來說,她只是個微不足道、根本就不需要考慮的存在。

他們重視的,是創世三大神之一的女媧,無比強大、無比美麗,而離離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對生存了那麼久、創造了無數世界的他們來說,只是一隻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朵朝開暮落的小花,一片瞬間溶化的冰雪,根本就,無足輕重。

只有他,才知道她的意義,因為她的氣息,曾經暈染在他的臉頰上;她曾經在他全身冰涼的時候,和他緊緊擁抱;她曾經在他的唇上,倉促地留下一個吻,就像蝴蝶的翅膀,擦過花朵。

她不是女媧,不是山鬼,她是吳離離,是他喜歡的,最普通的女孩子。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她,那麼即使他在九重碧落天之上,好好地活下去,又能怎麼樣呢?

沒有了她笑著逗過的藍色鬥魚,沒有了她放在餐桌上的小植物,沒有了大片如火盛開的福祿考讓他們牽著手一起看……

那麼,又有什麼意義?

他將離離放在雪地上,低聲說:「你設想的,都很好……只是請你,別把我的人生,妄自決定!」

他的面前,離離的脖子已經隱隱透明,全身上下,只餘下臉還沒有變成透明。

他跪在離離面前的冰雪中,俯下身,輕輕親吻了一下她的臉頰。

她的氣息已經散了,淡薄得,就像一朵小花,在夏日清晨的微香,細微得幾乎無法覺察。

她已經即將步入死亡,但她的意識,似乎還清醒著,雖然一動不能動,卻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目光溫柔。

她的喉嚨已經發不出聲音,但她的雙唇,微微張開,對著他,輕輕地說:「以律……再見了……」

幻覺中,父母和小合,正從積雪的另一邊走來,她看著他們,虛弱而急促地喘息著,隨著心臟猛地抽緊,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柯以律握緊她透明的手,轉頭看蔚清寧,低聲說:「不管怎麼樣,至少請你,好好讓離離活下去!」

話音未落,他身上辟異劍的力量,猛然被他的力量所激蕩,他身上所有的皮膚,在一瞬間寸寸綻裂,鮮血瞬間湧出,大朵大朵的曼珠沙華,瀰漫在他周身,鮮血凝結成的花,只有瞬間的生命,卻無比美麗奪目,比鑽石反射出來的火光還要讓人目眩。

劇烈的疼痛,讓柯以律鬆脫開離離的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身體,熬忍這彷彿每一滴血都在燃燒、身體正在被剉骨揚灰的疼痛。

離離看著浸在痛苦中的他,覺得胸口撕心裂肺,她想要抱住他,阻止他殺死自己,可是她的身體,一點也動不了。她想要大聲呼喊他,可嘴張開,只能無聲地悲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柯以律,在她的耳邊,呢喃一般,恍惚地說:「離離……對不起,我沒辦法做到我的承諾,我……要離開你了。」

他身上的曼珠沙華,忽然在一瞬間劇烈綻放,千朵萬朵,像煙花驟然迸裂,整個天地內,一瞬間盡成血紅,就連七條瀑布,也變成了瑪瑙顏色,全世界,只剩下艷麗至極的紅,絢麗奪目的紅,凄厲駭人的紅。

煙花盛放,轉瞬即逝。

最後只留下一地散落的熒光粉末,光彩奪目。

他把自己燒毀了,於是,原本晶瑩剔透的神魂,就只剩下一片美麗灰燼。

盤古伸出手,在一片墜落的粉末中,緊緊地伸手,握住了一絲幽光。

他緊握著手,似乎不敢置信,手臂顫抖著,站了好久好久,然後才慢慢地蹲下去,伸手去觸摸那些漂亮塵埃。

然而它們,根本就只是虛幻的影跡,他的指尖還未觸到,柯以律最後的蹤跡閃了一閃,便消散在風中。

他的手,只碰到迅速融化的雪,深深地陷了進去。

他似乎也沒有力氣收回自己的手了,只能跌坐在地上,在柯以律消失的地方,坐了好久好久,然後終於,轉頭看離離。

一直靜靜躺在地上的離離,整個人都已經成了透明,看起來,就像一具水晶屍骨,在日光下,瑩然生輝。

其實她一點都沒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疼痛,她只是一直凝視著柯以律消失的地方,只覺得胸口一片冰涼,就像被冰刀深深剖開胸口,痛徹心扉。

雪后的世界,一片素白,光線暗淡,烏雲鬱結,天上地下,冰冷,死寂。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柯以律了。

不想再看見這個世界了。

離離閉上眼睛,她的指尖,開始散落,如同溶化在空氣中一樣,一點絢爛晶瑩的顏色,滴落在地上,轉眼化成一片炫目的光彩飄散。

蔚清寧這才醒悟過來,他衝上去抱起她,轉頭看盤古:「你的寂滅光,怎麼才能解開?」

「寂滅光是無解的,她必死無疑。」盤古抓著柯以律逝去時融化的冰雪,冷冷地說。

蔚清寧的手,按在離離冰涼的身體上。她的實體還在,只是身體已經在滴滴融化,只等最後一剎那,散為晶瑩璀璨的一片。

明明知道,她不是女媧,可不知為什麼,蔚清寧還是失去了一貫溫柔和煦的樣子,他衝上去,抓住盤古的衣領,大吼:「好,那我就先殺了你,我看你的寂滅光還是不是會有效力!」

「等你殺死我的時候,她早就已經消融殆盡了!」盤古盯著他,冷冷地開口,說:「清寧,她並不是女媧,只是一個普通女孩子……你,居然為了這樣一個普通女孩,要殺了我嗎?」

蔚清寧低頭,看著正在散落的離離的身體,喃喃地說:「她不是普通女孩,她是離離……是我等待了十幾年,才終於認識的人,是讓我真真正正,喜歡著的人……」

他的聲音中,含著絕望的悲慟,讓盤古一時恍惚起來。

「我們,還真像。」盤古慢慢地說著,像在自嘲,又像是難過,「清寧,我也是這樣,守著柯以律,一直等待他能與我並肩站在一起,等待了十年。」

蔚清寧沒料到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忽然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不由得愕然睜大了眼睛。

「你入魔離開后,我再也沒有夥伴,只能一直在這個世界上遊盪……後來我遇見了柯以律。見到他之後,我才覺得,令眾神退避的無上之劍,是應該存在的,只有他,才能做辟異劍的主人。

「我花了十年時間去改造他,除了你之外,他是和我在一起最久的人。在空蕩蕩的碧落天上,我漸漸看著他長得比我還大,長成我設想中的模樣,他對我來說,有特殊的意義……」他低聲說著,凝視著柯以律消失后的,空空如也的地方,喃喃地說,「即使這個世界要毀滅重來,他也是這個世上,我唯一想要留在身邊的東西,他是我一點點創造出來的,這個世上唯一合乎我心意的東西……」

蔚清寧看著他臉上濃重的悲哀,在一瞬間,忽然覺得,其實即使從開天闢地開始,他們就一起生活了千百萬年,可自己,也並不了解他。

他放開了盤古,轉頭看離離的一雙手腕,已經化成虛幻的光華,漸漸消失。

「這個世上,估計也只有我才敢撕開你的心,將時空逆轉了。」盤古忽然說,「放心吧,我會控制好,給你留下一條命的。」

蔚清寧低聲問:「你願意救離離?」

「不願意。」他說著,卻將自己的手掌,遞到他的面前,慢慢攤開。

那上面,是一縷紅得如血的光華,燦爛而帶著驚人的炙熱。

「可是,我想要回到,柯以律還活著的時候。」

盤古輕聲說著,始終停留在少年的,異常蒼白而美麗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還有,清寧,回去以後,我要去搜集女媧的精魂,就當是,對你的賠禮吧。」

整個世界都變成虛幻一片,疾風捲起地上的積雪,彷彿暴風雪鋪天蓋地而來。七溪在風雪中化為大片晶瑩光芒,如同彩練一般,向著地上的離離撲去。

她已經被寂滅光融化殆盡,只剩下了,一線幽光。

在被輝光籠罩的瞬間,連那一線微光也化為虛無,消失不見。

天地猛然震蕩,風雪驟然停頓,整個天地,剎那間被一片璀璨光芒籠罩,那奪目的光華如煙如霧,瀰漫在半空,時間停頓,所有聲響消失,只剩下一個靜止的世界,連雪花都停在空中,不再落下。

然後,那光芒緩緩落在大地上,然後化為無形的漣漪,水波一樣震蕩開來。

整個世界隱隱波動。

飛揚到半空的雪花,緩慢地落下來,又很快化為蒸汽消融在了空氣中。

因為,周圍的空氣,是溫暖的。

他們所站的地方,已經是一片茂密樹林,高大的綠樹,在頭頂密密地遮住陽光,七條小溪在林間潺潺流過,聲音叮叮咚咚,十分悅耳。

小溪的源頭,是七條瀑布,從碧綠的山峰上落下,在半山腰有一疊,然後又完全不干涉地各自從山腰落下。

是一個,美得令人窒息的地方。

盤古扶著蔚清寧,環視四周,問:「這是……哪裡?」

蔚清寧仰頭看著周圍,臉上的神情,有遺憾,有傷感,良久,他的臉上,終於露出淡淡的微笑,說:「這裡,就是沒有下雪的七溪。」

「那麼我們……現在到了什麼時候?」

「不知道。」蔚清寧說著,和他一起轉身往外走去。

草地上野花開遍,陽光微熱,小鳥在林間鳴叫著,振翅飛往另一個山谷。

「好像是,春天快要過去,夏天即將到來,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胸口傳來劇烈的疼痛,讓離離猛然睜開眼。

眼前,是無比熟悉的一切。

她躺在白色的木床上,身上蓋著粉紅小花的被子。床旁邊的書架上,高高低低放置著小說和漫畫。

桌子上,有一個鮮艷的紅色草莓鬧鐘,旁邊的筆筒里,插著毛茸茸的玫瑰紅色鴕鳥筆,桌角上,是老也長不大的仙人球,拉開一半的小紫花窗帘,窗口的風鈴,輕輕地在風中晃著,聲音清脆……

到底是第幾次,夢見自己又回到自己的家裡呢?

她躺在床上,沒有動,想在這樣的夢中,再多沉醉一會兒,哪怕只是一會兒。

所以,她任由自己的眼淚,滑落在枕頭上,沒有伸手去擦。

可是好奇怪,在夢裡,為什麼會感覺到眼淚是溫熱的呢?

她伸手,慢慢地擦去自己的眼淚,將自己滿是淚水的手,放在眼前看了好久好久,然而,聽到鬧鐘開始唱歌。

「還要睡嗎?還要睡嗎?約翰弟,約翰弟,晨鐘響了,晨鐘響了,叮咚叮,叮咚叮……」

這麼熟悉的聲音,在房間里隱隱迴響,心跳和呼吸,都這麼真實。

是真的,還是假的。

明明自己是在積雪皚皚的七溪昏迷去,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雖然,常常夢見自己又在家中走來走去,夢見一家人還是一起坐在被黃昏夕陽染得暈黃的客廳里吃飯,夢見爸爸媽媽和弟弟的笑容……

可是,這一回的夢,特別真實,真實得……

她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唇,好痛。

就在她流著眼淚坐在床上發獃時,有人在外面敲門:「離離,把你的鬧鐘關一下,這麼吵你還沒醒?」

是媽媽的聲音,帶著還沒睡醒的朦朧語氣。

她根本就來不及管自己的鬧鐘了,衝過去把門一把拉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媽媽,因為太用力,幾乎將她撞倒在地上。

媽媽嚇了一跳,幾乎被她抱得喘不過氣,只好連聲問:「怎麼了,怎麼了?」

「我……我……」

她淚流滿面地抬頭,看到自己的爸爸,從卧室走出來,眼睛都還睜不開:「離離,爸爸昨晚加班啊,你把你的鬧鐘關一下好不好……哎,你哭什麼啊?一大早哭成這樣?」

離離用力地壓抑自己的哭泣,哽咽著,說:「我……我做了一個噩夢……」

爸爸媽媽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過去幫她把鬧鐘關掉,然後說:「這麼大了,別管做夢了,快點上學去——你們不是校車壞掉了嗎?你要過三個路口、兩條街道、一個公園去上學,快點!」

她拚命點頭,漱洗完換好衣服,戀戀不捨地站在爸爸媽媽門口好久,才猶豫著,轉身往外走。

弟弟剛好從房間里起床,一臉睡意地說:「姐啊,今天是我的生日,別忘了我的生日禮物哦。」

她愣在那裡,良久,下意識地轉頭,看門后的掛歷。

被弟弟畫了一個機器貓的清明上河圖掛歷上,四月十六日被紅筆圈起,旁邊寫著備註——

小合生日!

離離指著日曆,猶豫地問:「今天是……四月十六日?」

「對啊。」他一臉奇怪地看著她。

「你……幾歲的生日?」

小合敲敲日曆:「姐,這上面有年份哎!」

她站在日曆前,看了好久,深深地呼吸著,終於明白,今天,是自己的人生,改變的那一天。

她呆在門口,盯著日曆,一直看著,腦中一片混亂。

最後的記憶,好像是柯以律在自己的面前,化為灰燼,然後,她眼前一片昏黃,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為什麼,會突然回到今天呢?

不是死了嗎?不是和柯以律,一起死了嗎?

為什麼會回到了,柯以律、蔚清寧、柯以紓,全都還沒來得及,和她相遇的這一天?

「姐,你走不走啊?要遲到了吧!」

小合的聲音,讓她恍然驚醒,下意識地開門,往下面跑了下去。

清晨的風吹過來,她校服裙子下的雙腿,微微感覺到了寒意。

……會下雨。

今天會下雨。

她怔怔地站在路上,不知道,到底應該回家,還是應該一直往前走,不要遲到。就在她怔愣的時候,前面,到了十字路口的交匯處。

很快,她就要遇見盤古。

她的人生,如期上演。

魔族在這一天,犧牲了山鬼,讓她成為了魔族一員。

離離怔愣在街頭,看著那裡在風中微微擺動的樹木,一時之間,茫然不知所措——

一直到她走過了十字路口,那個美麗驚人的蒼白少年,也沒有出現。

是噩夢嗎?

之前,所有經歷過的一切,爸爸媽媽和弟弟,柯以律,蔚清寧,柯以紓,都是一場夢嗎?

還是,她現在是一場夢,她正在沉睡中,夢到自己以前的一切?

她沒有遲到,在鈴聲響起之前,就到了學校。

「幸好幸好,不然要是遲到了,你可要掃廁所了!」熒熒一見她坐下來就用力拍她的背,「喂,離離,你知不知道,A學園雙星!驚天動地啊!」

「我……知道。」離離看著她,喃喃地說。

「啊?你也知道了?」熒熒神秘兮兮地說,「那我們一起參加觀光團吧,以後我們每天的固定活動就是上學放學的時候蹲在A學園門口觀光他們!」

離離沒有理會她的提議,只是伸手抱住她的手臂,將自己的臉靠在她的肩上,低聲說:「熒熒,我……好想你。」

「幹嘛啊,搞得好像生離死別了一回一樣……雖然昨晚我們沒有一起回家,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昨天,我們確實是一起上課的!」熒熒一把推開她,翻開手中的雜誌給她看,「快看快看,我昨天去埋伏的時候,看到了這個人,帥得讓我差點暈倒了——柯氏家族的唯一繼承人柯以律,帥吧帥吧?」

柯以律……

離離看著那上面完全模糊的照片,低聲說:「對啊,他……真好看。」

冰一樣透明銳利的少年,讓她每當想起他,心口就有冰涼的疼痛。

他已經死了。

在她的面前,為了讓她活下去,他將自己,殺死了。

她的眼淚,忽然湧出來,讓她只能裝作疲倦,將自己的臉埋在臂彎中,讓衣袖將自己的眼淚吸干。

「……你真的看出來了嗎?」熒熒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把雜誌翻回第一頁給她看:「還有這個這個,蔚清寧,雖然我沒見過他,但據說他的支持率比柯以律還高一點,他是A學園的第一王子,佔據了花痴協會大部分的花痴哦……」

離離看著黑壓壓人群中,蔚清寧小小的,根本看不清的臉,木然點了點頭。

「傳說他還在歐洲沒回國,但他可是獲得了世界最強大的音樂獎的超超級帥哥,聯繫他轉學事宜的人說,他是足以和柯以律抗衡的超超超超級大帥哥哦~~~」

是啊,蔚清寧,東皇太一,或者伏羲,溫柔和煦,春風一樣的人。

「那今天就跟我一起入會,去看他們!」

「今天你看不到他們的。」離離低聲說。

「啊?」

離離立即改口:「今天小合生日,我要早點回家。」

熒熒同情地摸摸她的頭:「好吧,那我就先正式入會了,我的觀光協會編號是9527,以後我就是你的小隊長,明天我帶你去見我們協會的中隊長、大隊長、宣傳會和主席團,周末你可以見到外校的聯合會成員……」

離離低聲說:「熒熒,要是壞事,可別跟她們一起做。」

「我們是純潔的粉絲會!我們的口號是,花痴無罪,YY有理,天上地下,唯愛無敵!」

離離都服了她了:「好吧……」

反正,現在沒有她了,那個協會應該也不會做什麼壞事吧。

放學后,提前下雨了。

她明明記得,上次放學之後,還沒開始下雨的,是在她掃完廁所之後才開始的。

所以她到旁邊的小店,買了一把傘,撐著回家。

天色還很明亮,她慢慢走著,走到紫花公園旁邊,經過公交車站時,小小的遮雨棚下,站著兩個避雨的人。

她打著傘,站在大雨中,忽然覺得胸口,有一點冰冰涼涼的東西,慢慢擴散開來。

不能看,不能停,不能……認識他。

如果他們的相遇,註定是不幸的話,那麼,就讓她,從來不認識他好了。

雖然,沒有了那些一起牽手看楓葉紅遍的美好,可是,至少他不會受傷,不會痛苦,也不會有,那些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

雨點打在她穿著裙子的小腿上,一片冰冷。

她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加快了腳步,往前走去。

對不起,柯以律,如果相遇會讓你這麼痛苦,那麼我寧願做一個陌生人。

即使,以後只能在路上,偶爾人來人往中擦肩而過;即使,只能在人潮人海中,遠遠地瞥一眼也好。

至少,比起那些疼痛,做陌生人,反而是一種幸福。

然而,就在她逃離的時候,卻聽到有人在後面,低聲叫她:「喂,你要不要買一條鬥魚?」

他的聲音,清澈乾淨,帶著一種微微冰涼,就像冰與水的撞擊一樣。

她愕然,卻沒有停下腳步,反而用雨傘遮住自己的臉,慌亂地往前狂奔。

那個人卻已經追了上來,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強迫她回頭看他。

大雨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急促的雨變成模糊影跡,他站在這樣普通的路上,卻讓周圍這傾盆大雨和暗沉天色,一瞬間蒙上了璀璨光華,反射出煙火一樣的顏色。

他隔著一天一地的雨看著她,形狀美好的雙唇微微上揚,清冷的眉眼間,綻放出一抹令人心動的微笑。

他低聲說:「喂,離離,你不要假裝不認識我。」

她愕然睜大雙眼,看著面前這個驚人美麗的少年。

月牙一樣的湖水,火焰一樣的花朵,曾經在唇上輕輕滑過的吻,全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是她的一場夢。

因為,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天神一樣美麗。

他俯頭看著她,輕聲說:「盤古把我的精魂帶回來了,所以離離,我是很喜歡很喜歡你的柯以律,不是那個還沒來得及認識你的柯以律。」

離離撐著傘,在嘩嘩的暴雨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良久,終於低低地叫了一聲:「柯以律……你沒死,這真是太好了……」

話音未落,她的眼中,眼淚嘩啦一下就涌了出來。

他微笑著,將手中的一個塑膠袋遞到她面前:「你的鬥魚。這一次……我們一起養它一輩子。」

她沒有伸手去接魚,她丟開手中的傘,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這個城市,暴雨下個不停,彷彿無休無止。

然而他們擁抱在一起,所有風雨,就似乎全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片溫柔中。

春天正要過去,夏天正要到來,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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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側輕寒古言青春力作(套裝共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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