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南》
天珩三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和西戎的和議。
打過之後再議和,自然是不一樣的。辭藻都溫和許多,大周和西戎永為兄弟之邦,守望相助。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彼此勢力只要此消彼長,一定會再打起來,但只要議了和,戰事就徹底告一段落,所有人心裡都了卻一樁大事。
先是葉相巡邊,然後是平西王容衡親自往邊境議和,京中更是安南王一力負責,眼看著大事將成了。臨了卻截到一封書信,是西戎與南詔往來的密信,書中對大周不甚尊敬,南詔早被敖仲打服了,是大周屬國,西戎在裡面卻稱為「汝之鄰國」。樞密院頓時就有年輕人生了氣,說這是要挑起南詔造反。這一波士子很多都是沒見識過當初西戎大軍壓境的恐懼的,竟然跟著嚷了起來。
但天子一彈壓,也就下去了。
那書信送到御前,蕭景衍付之一笑:「一個稱呼而已,何必介意。」
世人都不懂,連滿朝文武也茫然,只往兩個方向想:要麼是西戎狼子野心,要麼是無心之失,萬萬想不到另一種可能——是為了映照當年雲嵐的那封信。這樣看來,當時赫連是想退兵的,雲嵐那封讓附近部落偷襲西戎後方的信,確實挑釁了他。
容皓沒說錯,西戎蠻子從來最記仇。
但天珩帝心胸開闊,於是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議和順利進行,到底談成了。緊接著就是開邊境商埠,茶馬互商,絲綢瓷器源源不斷送到邊疆,西域的黃金寶石也源源不斷送進來。
葉椋羽有天在文華堂輔政,看累了,冬日小爐溫酒,雲嵐在給言君玉的革帶上點綴瓔珞寶石,小葉相喝了一杯酒,感慨說,唐時萬國來朝,所以冠冕華麗,鑲嵌各種寶石,還有罕見的螺鈿珊瑚,都是從海上來的。前朝懦弱,偏安一隅,所以樸素得多,世人以為是素凈,其實只知道在金銀上做功夫,十分俗氣。今日又見寶石瓔珞,十分感慨。
不愧是小葉相,歌功頌聖,也誇得這樣委婉。
言君玉就直接多了,茶馬互市一個月之後,他帶著皇帝陛下悄悄出了宮,帶他逛一逛京城年底的坊市,看波斯的地毯,胡人的香料,和漂洋過海而來的各類寶石。
這次鐘鼓樓也修好了,京中大雪,卻不見餓殍,連施粥處的人也少了。他膽大包天,帶著蕭景衍茶樓聽書,說書先生正講漢光武帝劉秀的故事,這些說書人雖膽大,也不敢直指當朝,都是借代。當初慶德帝在時,茶樓中就說秦漢故事,隱喻慶德帝是失道的暴秦,如今又用光武帝來指代當今聖上。
言君玉有心帶他聽書,選了個雅間,垂著竹簾,蕭景衍卻偏偏捉弄他,聽到關鍵處,故意笑道:「光武帝雖然英明神武,但在廢后立嗣上太過獨斷……」
他這句話一說,滿茶樓一片嘩然,都在找是誰這樣沒良心。誰不知道說書先生是用光武中興比喻如今天珩帝的盛世,立嗣上過於獨斷的也不是光武帝,而是當今聖上。
茶樓上有的是京中讀書的士子,登時就要找說話的人辯論,言君玉哪裡敢停留,只能帶著皇帝陛下匆匆離開,走出一段距離,才敢給他兩拳,問他:「你怎麼不安靜聽書?」
「年下這樣忙,我還以為小言帶我出來是要陪我遊玩呢?」蕭景衍只是笑,紫貂裘襯著英俊面孔,眼睛彎彎:「茶樓人太多,我只要小言陪著我。」
言君玉紅了臉,拿他沒辦法,兩人像尋常百姓一樣,逛了京中夜市,這次不再匆忙了,也沒有赫連那種傢伙來截人,認真逛了個痛快,還帶了不少禮物回宮給太子玩。
過完年,西戎使節就回去了。靖北換防,召了羽燕然回京敘職,還有衛孺和賀綺羅。諶文的諫書在一步步推行,洛衡脫了奴籍,雖然暫時做不了官,但至少可以離京了。
蜀地信來,這次沒有夾帶竹葉,而是認真寫了許多字,是葉璇璣,問葉玲瓏的婚事,笑稱言君玉為兒女親家。旁邊敖霽又畫了只小狗,點評曰:錯了輩分了。
緊接著朱雀就收到消息,說有西戎馬幫從安南入境,直奔江南買絲綢,是學聰明了,繞過了京中的商販。不知道是誰教的,馬幫首領十分內行,雖然是虯須的西戎人,漢話說得十分順當,唯一舌頭打結時,是要問店家定什麼「織金摟月羅」「雀舌青」「花塢青團茶」。
雲嵐聽了都笑著罵,除了某個人,誰有這樣刁鑽?可憐的西戎人,要被他難死了。
言君玉最近常往山海閣跑,戰事久久不起,那巨大的沙盤沉寂許久,但這次他在那呆到深夜,直到蕭景衍來找他。看見他堆了許多東西,在臨海的東南一角。
衛孺給他寄的好刀,賀綺羅畫的大王八,洛衡的棋子,容皓的信,還有敖霽的竹葉,他都堆在那一角。不偏不倚,正是江南,蕭景衍去找他的時候言將軍已經睡著了。看見他,睡眼惺忪地笑起來。
他知道蕭景衍送他的生日禮物是什麼了。
都說是命運不由人,都說是人生在世如遠行客,潮水沖盪各東西。但如果天下真有一個人能將散落的星辰重新聚攏的話,也就只有他了。
他是棋局上的翻雲覆雨手,可以造就太平盛世,自然也能一點點攢起大勢,送所有人一場江南團圓,也送他的小言。
天珩四年春,聖上下江南。
接駕的是世代居江南的平西王容珅,隨行的是當年祖上封過江南王的小葉相,也有傳言,說葉家也要封王了,但傳來傳去,羽燕然都又起複了,葉家還沒封王。
靖北換防,羽燕然先回來,和言君玉見了一面,兩人都長大許多,言君玉本來還擔心他被磨掉了銳氣,誰知道他一開口,還是老樣子:「好啊,言君玉,在宮中沒少吃好東西吧,都快趕上哥哥這麼高了。」
言君玉在宮中閑得沒事,難得有對手,跟他又是玩山海圖,又是打架,玩得不亦樂乎。他在邊疆真沒白呆,看人看不出來,一看打仗才知道真的沉穩許多,等到衛孺和賀綺羅回來,又是一番熱鬧。
都說江南春暖,花開得早,把個言君玉急得夠嗆,天天催著要走,要欽天監快選好日子。洛衡只能笑著安慰他:「別著急,元宵節剛過去,桃花哪能這麼早開?」
他看似沉穩,其實也是第一次去江南,連諶文也是,詩書看了不少,只聽說江南好,山花如火,春水如藍,蒓鱸忘歸,雨絲風片。臨出發言君玉也疑惑起來:「不會容皓是吹牛的吧,也許江南根本沒那麼好。」
酈道永沒辦法,只能保證:「江南是真好看,水中行船,兩岸都是青山,稻田青翠,陌上桑映著山嵐,最是好看。漁樵耕讀,遠山近村,鳥來鳥去,人歌人哭,都跟畫上一樣。」
言君玉將信不信,拿了許多詩書來看,看了許多寫山居村舍的詩,寶貝一樣拿給蕭景衍看。沐鳳駒還笑他,然而蕭景衍卻明白了。
「小言喜歡詩上寫的百姓生活。」他說。
言君玉只點頭。
他生在京都,雖然小時候也在市井中廝混,但到底是粗獷忙亂的,不像詩中寫的江南,那樣好,春耕秋收,陌上採桑,江上打漁,都能寫出一首詩來,看了就好像到了江南一樣。
終於到了出發那天,浩浩蕩蕩,帶著衛戍軍上路,洛衡是跟著天子御輦的,在車裡就教諶文:「你看,這樣出行,如果不是調停得好,京中百官擁立太子,也可奪權。皇權的威嚴一旦崩壞,就再也難以補救,歷朝晚年都是如此,所以儒家一遇到禮崩樂壞的亂世就只能慨嘆……」
言君玉聽了一番,笑起來:「好哇,你教狀元郎造反,看我不去告訴皇上去。」
他在洛衡他們車上鬧一回,又騎著馬趕上御輦,進去看蕭景衍處理政事,小葉相和容衡都隨行,就是為了政事繁忙,京中留守的都是宗室,太子其實也是帶著的。他故意學洛衡的話嚇蕭景衍,蕭景衍只是笑:「政令從江南到京中,跟從宮中到宮外,不過是距離的差別罷了。能奪權的,在京中也可奪權。不能奪權的,下了江南也沒事。天下政令皆由朕出,天下之才皆為朕用,誰能掀起風波呢?」
他說「朕」的時候眉目間有種睥睨的神態,要是換了別人一定顯得霸道,但他氣質像極明懿皇后,又清又傲,像是月光照在金環上,再霸道再富貴的東西也顯得清冷起來,實在讓人心動。
言君玉也就離京的時候關心了一下政事,出了京畿,立刻就野了心。靖北將領都在,衛孺賀綺羅俞燁羽燕然,加上言君玉,被蕭景衍笑稱「五虎將」,一路上跑馬打獵,浩浩蕩蕩,太子到底年幼,雖然沉穩,在御輦中坐著,看見窗外高飛的獵鷹,也忍不住問:「父皇,那是什麼?」
「噓,快別作聲。」蕭景衍逗他:「給小言看到,又要給你打下來了。」
一路上接駕匆忙自不必說,天下太平,百姓也感戴皇恩,雖然有錦幄防護,仍然常常看見有人遠遠磕頭的。也有鄉紳一路上進獻東西,隨行的張文宣尤其好笑,容衡笑說江南風物雖好,也是因為安居樂業才有東西進獻的。
張文宣也笑,說:「是啊,這都是小葉相的功勞,要是去了我們晉地,一定把土塊石頭都獻上來了。」
江南派勢大,秦晉兩派聯合起來還危機感十足,加上宗室也在攪渾水,容衡這種王侯也各自為營。這次下江南可是傷了秦晉兩派老臣的心,連民間那套倚老賣老的說辭都出來了,只差沒打滾。說:「秦晉雖然鄙賤,到底是幾朝的熟地,破船也有三兩釘,怎麼聖上只去江南,不肯讓我們沾光?」
言君玉可不敢說下江南是他的主意,因為江南是容皓的故鄉,離敖霽的蜀地也不遠。容皓那個馬幫一來,言君玉就知道他答應了。
最終相見是在揚州。
揚州富庶,接駕的陣勢排得轟轟烈烈,錦幄游欄,圍了幾座湖,江南五大家族一齊接駕,還有許多雖名不見經傳卻也藏了內富的大家族,真是黃金鋪地一般的奢侈,一場飲宴,極盡奢侈,小葉相調停得當,熱鬧非凡。言君玉離席凈手,只看見金盆里水十分碧綠,問是什麼,侍女花容月貌,溫聲答道:「是今春的新茶。」
奢侈到了這地步,簡直讓人不安。言君玉也覺得小葉相像是有點心事,晚上問蕭景衍,帝王神色淡然:「□□封葉慎就是為了江南,他不馴服江南,如何再封王?」
他雖然不像慶德帝,要貧民弱民,但江南勢頭迅猛已是事實。鹽鐵兩稅已經不是命脈,絲綢茶葉才是大頭,新崛起的商戶已成了大勢,連地稅都已經沒了效力。雖然是富甲天下,但也有兩宋之虞。
但言君玉知道他心中早有成算,不然為什麼還帶著張文宣呢。
江南養得這樣肥,需得絕佳的庖廚,看穿了經脈,才能一點點拆開,將膏腴收入國庫。秦晉兩地雖然哭慘,也不全是虛言,他們出地出人,江南雖然出了錢,現在看看,卻是九牛一毛。
言君玉本來還想再問,只聽見簾外傳來笑聲,似乎熟悉,只是不敢相信,正想迎出去,帘子被挑了起來。
他穿著那西戎馬幫為他置辦的江南錦緞青袍,看起來倒比言君玉還精緻一些,瘦了,塞上風沙大,容大人卻仍然一樣白,裡面穿的卻是胡人的內衫,戴著的玉價值連城。不愧是雲嵐口中最愛華貴的容大人,見到言君玉,桃花眼笑得彎下來。
「怎麼,傻了?還不快給哥哥磕頭?」
揚州一夜,飲宴通宵。聖上在瘦西湖設宴,燈火通明,乘船游湖,岸上十里林花紅,夜色下的煙靄那樣漂亮,遠山也如同夢中。
言君玉只抓著容皓不肯放手,容大人只是笑:「誒誒,先讓我行了這個酒令,兩個狀元郎打我一個,豈能讓他們囂張!」
言君玉怎麼也想不到赫連竟然敢來,這樣看來,那馬幫其實是給他探路的。不過西戎能議和,赫連是點了頭的。他要是折在大周,西戎那幫蠻子,一定會在邊疆劫掠一番,再起戰事也未可知。
他終究是西戎的帝王,言君玉也知道他把西戎北邊希羅人的故國打了個稀巴爛,知道這人是有點狠的。好在蕭景衍神色淡然,跟他飲酒,閑話幾句各國的風致,仍然是棋逢對手。
當年茶樓一會,白狼王和黑狼王,轉眼就到今天。這樣看來,赫連的預言其實全部應驗,除了他拐走了大周的容大人這點,實在讓人生氣。
喝酒到最後,言君玉醉得不行,還拉著容皓的手,讓他講在西戎的見聞。睡覺也纏著他,他這一纏,留下兩國的君王只能對坐飲酒,到第二天才終於拆開了。
第二天,天珩帝駕臨鎮江,鎮江紙墨都好,諶文跟著沐鳳駒去買紙,兩個狀元郎人才楚楚,正是江南杏花時節,兩邊樓上時不時有女子扔下杏花枝來,也有果子和香囊的,諶文無奈地笑著搖頭,正覺得江南風氣開放時,樓上掉下來一大團紙,正落在他懷裡。
他本來是非禮勿視的,卻覺得字跡有點熟悉,展開一看,正是他們殿試的題目。鬧市裡人聲鼎沸,叫賣聲不停,他卻看住了,一目十行看完,真是口齒噙香的好文章。
「……這樣看來,誰是魁首還未可知……」
「什麼未可知?」沐鳳駒買了幾捲紙回來,好奇地問他,見諶文不答,湊過來一看,也看入神了。但他到底機靈,不像諶文看完了還要推敲,他看完就一抬頭,看見閣樓上一個十八九歲女子,膚白如雪,穿著紫襦,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你們倆,哪個是諶文,哪個是沐鳳駒?」她問道。
沐鳳駒從來講禮,但也許是今日春景好,他也笑著回道:「你猜。」
「文不加點,意境尖新。你應當是沐鳳駒。」她枕著手趴在閣窗上,伸出手來指指諶文:「那個獃頭鵝一樣的,寫起文章來肯定跟老夫子一樣,一定是諶文了。」
沐鳳駒不由得笑了,剛要說話,她卻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身後:「不好,我師父師娘已經走了,一定是去見舊相識去了。」
「你師父師娘是誰?」
「我跟你說了,你可不準去告狀。」她笑著說道,到底忍不住,從閣樓上一躍而下,看身法像是大內高手,但穿著又是蜀地富戶的模樣。鬧市中人潮洶湧,她笑著湊近沐鳳駒耳邊,告訴他:「我師娘叫敖霽,師父叫葉璇璣。」
怪不得她不敢說,敖大人平白無故成了師娘,可饒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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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在鎮江吃了個驚嚇。
他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乾脆帶著容皓也去外面閑逛了,江南東西都精巧,連泥人也好看,他叫人捏一套凌煙閣十八將的泥人,但這裡的師父可聽不懂什麼五虎將十二仙那套。實實在在給他捏了一套全的,容皓頓時就搶過了言家的先祖,言君玉也不含糊,抓住了容凌,兩人協商,說句三二一,一同交人。
誰知道三二一沒念完,兩人眼前一黑,都被麻袋套住了,雖然他們是偷溜出來的,但跟著的人也不少,沒想到竟然有人能在高手環伺的情況下把他們抓住,都正掙扎,言君玉還嚷:「有種報上名號來,鬼鬼祟祟不是好漢!」
「我不是好漢?」一個嘶啞聲音笑著回道,一看就是裝出來的聲音:「老夫報出我兒子的名號,只怕嚇壞你們。」
言君玉是真的呆,容大人都不做聲了,他還問:「你報啊,我才不怕!」
「那你可要聽好了。」那聲音撐不住,大笑起來:「大兒容清商,小兒言君玉,怕不怕!」
言君玉頓時一躍而起,好容易用蠻力掙開了麻袋,睜眼一看,自己和容皓已經被扛到一個陋巷裡,眼前笑眯眯站著的,不是敖霽還是誰!
「好啊你!」言君玉氣得給了他幾拳,急得容皓在地上麻袋裡喊:「快解開我,讓我一起打!」
鎮江十五,正是月圓夜,人也終於團圓。
天子車駕在鎮江換了船,數百艘龍船,載著隨行的官員護衛,還有當前一艘巨艟上的天珩帝和近臣,浩浩蕩蕩,沿水路南下。兩岸撤去了圍幛,連衛戍軍也車馬隨行在後,言君玉這才看見詩書上的江南。
他醉了酒,醒得遲,醒來時晨光已經褪去,兩岸只剩下一點薄霧,江面寬闊,春水的顏色那樣好看,是碧玉和新葉都無法比擬的。岸上遠山青翠,偶爾可以聽見砍樵的歌聲,但言君玉最喜歡看的是沿岸的小小村鎮。一個個小小房子沿山而建,每戶都有些秧田,也有桑樹,也有桃花,岸邊停著小漁舟,許多人擠到岸邊來看漁船,但也有穿著布衣裙的婦人,穿行在田間採桑。
還有江南的青石路,連井台也那樣小,可以看見村婦在河邊捶打洗衣,垂髫的小孩纏著貨郎擔子買糖吃,雞犬相聞,一張張平淡的臉,像是無意間路過了他們的一生。
「獃子。」容皓聽了他的想法只笑他,倒是葉璇璣若有所思。敖霽的左手壞了,但彈起言君玉的腦瓜還是一樣疼,笑他:「一臉可憐巴巴的樣子幹什麼。」
「我們就一直走水路嗎?」
「當然,你沒聽見詩中寫,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是要下蘇州與杭州,我跟你們說,杭州才好呢,這季節的柳樹比煙還輕,遠看如霧一般,還有春日的新茶,蒓菜鱸魚……」容大人總歸是誇耀家鄉。
「我倒覺得蘇州更好。」沐鳳駒笑起來。
大家頓時都議論起來,直到午膳擺上來才罷,這艘巨艟其實也不好,好在到了蘇州就換了遊船,臨水的窗幾乎可以碰到水,言君玉見到了沐鳳駒說的菱角,也有荇菜,也有鱸魚,還有兩岸煙柳,最好玩還是行酒令,到了江南,彷彿一切都有了意思,連射覆也有趣了許多。言君玉看著容皓一人大戰酈解元,葉璇璣,還有兩個狀元郎,看得眼花繚亂,只能叫好。
最後連蕭景衍也加入戰局,言君玉知道他博覽群書,但不知道他也這樣了解江南,竟然在一個古稱上贏過了容皓。
他一定也很想看江南。
晚上飲宴,江中萬籟俱靜,只聽見水流聲。遠處的山村有點點燈,順流而下,夜行船最是好玩。
言君玉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記得容皓是不是叫了敖霽敖老三,還是羽燕然叫的。沐鳳駒和諶文跟葉璇璣的徒弟在聯詩,言君玉才知道她原來就叫喬懿,是小喬的喬,司馬懿的懿。賀綺羅和衛孺最會灌酒,嫌江南酒淡,偷偷帶了靖北的燒酒來,被敖霽搶走不少。言君玉喝醉了,最後躺在蕭景衍腿上,看著天上的明月,追著船走。
春日風暖,帶著不知名的花香,他一點不覺得冷,只是忍不住笑。
很快容皓也躺了過來,好在舷板上鋪著錦褥,言君玉慢吞吞往旁邊挪了個位置,給他和赫連。
「好熱。」他一聽就是喝了燒酒的,還罵人:「敖老三,你給我的什麼酒,喝了燒心。」
敖霽很快也過來了,羽燕然也還是膽大,往天子旁邊一躺。大家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也不知道是誰睡了,誰沒睡,只聽見不遠處聯句的聲音。
「璇璣呢?」容皓找一會兒,又笑起來:「她可饒不了阿鴻。」
他是說小葉相心軟,遲遲不整治江南,否則葉家的王位早已經到手了。葉璇璣一來,他不整治也得整治了,不然她可饒不了他。
聯句的聲音忽然精彩起來,是誰把酈解元叫過去了,多半是沐鳳駒,狀元郎就這麼沒出息,打不過就叫師父。洛衡倒是過來了,輕輕踢了踢言君玉:「不孝的徒弟,不給師父讓個位置。」
「還是道家好,想夢蝶就夢蝶,想化魚就化魚……」容皓一喝醉話就多:「我在塞上,也看見月亮,塞上的沙海,真是無邊無際,也有雪原,縱馬三百里也跑不到邊,想來想去還是儒家,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洛衡身體弱,吹風就有點咳,但酈解元家是江南五大族,家底殷富,做的紫貂以前只是不能穿,現在蓋住了,才說出話來。
「小言那天的話,其實很有見解。」他也叫言君玉小言,對諶文就沒這麼好,總是擺出師父的威嚴。
「什麼話?」言君玉自己都懵了。
「說唐詩的話。」蕭景衍笑著摸他的臉:「還有看盡人一生的話。」
言君玉從來不看詩書,開蒙時沒遇到好老師,後來到了東宮,無論如何都學不進去了。誰知道這些年心性成長,明明是兵法格局上的領悟,返回來看詩書,卻都看懂了。
「是啊,真奇怪,你說,唐詩怎麼寫得那樣好,雨里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婦姑相喚浴蠶去,閑著中庭梔子花。還有那首,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詩里的人早就不在了,村落也不在了,但我讀著詩,就好像能看見那景象似的。你說,是不是一首詩就寫盡許多人的一生……」
他真是醉了,怎麼也說不出自己想表達的意思,說得急起來,蕭景衍耐心哄他:「知道了,是寫得好。」
「我現在知道容皓你為什麼要學詩書了,我看見岸上的人,只是一時,轉瞬即逝,詩書卻能把這瞬間留住,後人也看得見……」
要是以前,容皓一定笑他「好有出息,難道我學詩書就為了像你一樣記下岸邊農家的生活?」
但也許是因為闖過了許多風霜,去過了許多地方的緣故,他終於能聽懂言君玉的話了。
無憂無慮的少年郎,一趟下江南,終於明白了原來世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還有這麼多人,安安靜靜地過著一生,耕田織布,生老病死,古與今同。正如酈解元極喜歡的那一聯「鳥來鳥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
最終是蕭景衍回答了他。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老葉相以前給我解詩,說這個忽是匆匆的意思。」他聲音裡帶著淡淡的笑意,一點點娓娓道來。
這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兩岸上是他的子民,這船上的每個人,都來自他庇護下的那個長安,都說君主要教化子民,最終也只有他,來解答言君玉這讓所有人都沉默的一問。
他說:「其實我們每個人,也不過是史書上匆匆過客,人生轉瞬百年,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其實去日一點也不多,如露水轉瞬即逝,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想,只有我們身邊的這個人是真的,握著的手是真的。及時行樂,在這樣的好時光里,和想見的人大醉一場,才是真的。」
但他從不大醉,言君玉知道。他是蕭景衍,他醉起來的樣子,也那樣安靜,眼睛溫柔得讓人想親他。
那晚的夜宴到最後,連山川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
這是最好的景色,最好的時光,最好的江南。
人生最好的,就是這樣的時刻,水波溫柔,天氣和暖,花開十里,愛的人都在身邊,他可以擁抱所有他想念的人,握著喜歡的人的手,一起等著歲月的痕迹一點點爬上來。
船還在走,杭州還很遠,天上月亮這樣好,就算唱一夜的歌,醒來也還在江南。就讓這艘船一直走下去吧,留住這一刻的時光,抵過今後的許多年,老也老在江南。
這是最好的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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