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錯置
凌晨這個點,路上幾乎沒有車了。
邵麟思忖著,不管那是什麼人,在分局門口終歸還是得收斂一點。起初,他也沒太在意,掏出打車軟體,就開始往方便停車的地方走去。
那個人影也跟著動了。
邵麟心底警鈴大作:那人在跟著我嗎?
他掐掉手機,故意左轉,沿著小巷走進後邊的居民區。他饒了一圈,再次回到分局門口。恰好,停車場的門衛欄杆緩緩抬起,一輛黑色GL8緩緩滑出,正是夏熠。
夏警官搖下車窗,樂了:「喲,邵老師,怎麼還在門口杵著呢?我早和你說了,這個點車不好打。不瞞你說,以前我也是做過順風車司機的人,要不您湊合湊合——」
邵麟完全沒心思聽他在叭叭什麼。他側頭看向路口的凸面反射鏡,有人從自己剛走過的小巷裡飛速地探了探腦袋,又縮了回去。
果然,那個人在跟他!
邵麟不等夏熠說完,徑自打開副駕駛車門,坐了進去。
「不好意思,手機沒電了打不了車。還是叨擾夏警官了。」邵麟嘴上這麼說,但是目光一直鎖死在車子的後視鏡里。只見那個男人站在巷口,目送GL8離開。
「不叨擾不叨擾,應該的。」
下一個十字路口,本該向左走的夏熠卻突然一個右轉,繞著街區又開了一圈。凌晨的街道空空蕩蕩,這遠路就繞得格外突兀。
邵麟心跳空了半拍:糟糕,他發現了。
GL8再次開過分局門口,夏熠往後視鏡里掃了一圈,微微皺起眉頭:「沒人跟著了。你剛在躲誰?」
邵麟故作迷茫地眨眨眼:「你說什麼?」
「演,繼續演。」夏熠看都懶得看他一眼,直接左轉切上環城高架,「你說你手機沒電,但進訊問室前你上交了手機,當時還有70%的電。沒人動過它,一直處於待機狀態。款式上看,這是去年的新機。哪怕是蘋果,也不至於沒電。」
「而且,你這種人吧,和誰都要保持距離的性格,上車應該會坐後排,而不是副駕駛位。一上車就瘋狂瞄後視鏡,當我瞎的呢?」
聽人把邏輯盤得明明白白,邵麟笑得有些無奈。他一直以為這貨智商不太優秀,竟然也有敏銳縝密的時候。是他自己一時緊張,老狐狸陰溝翻船。
「呵,沒話說了?又心虛了?」
「你就非要逼我講實話?」邵麟一舔嘴唇,在心底咬咬牙,面色羞赧,「是,手機沒電是借口。先前拒絕你,是因為我還在氣頭上,剛出門我就後悔了。我想上你的車,又不好意思,你還不准我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邵麟越說越不好意思,那委屈的小眼神,都讓人覺得下一秒他就該臉紅了。
夏熠:「……」
車廂就此陷入尷尬的沉默。
半晌,夏熠清了清嗓子,點開音響:「聽會兒歌,聽會兒歌哈。」
頓時,車內笙樂與笛音齊飛,木魚與磬有節奏地打著拍子:「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恰好車頭彈簧擺件是只小哈士奇,這會兒正歪著腦袋吐著舌頭,隨著木魚的節奏一晃一晃。
邵麟憋出一句:「……你信佛?」
「嗐,哪能呢?作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咱們唯物主義,相信科學,杜絕封建迷信哈。我只是單純覺得這歌挺好聽的,藝術欣賞藝術欣賞。你不喜歡嗎?你不喜歡我給你換一首。」
邵麟心想自家小區離得也不遠,便違心說道:「……不用了,確實挺好聽的。」
夏熠頓時大喜:「知音啊兄弟!!!」
邵麟:「……」
不一會兒,GL8緩緩停在了邵麟家小區門口。
「辛苦。」
邵麟解開安全帶,剛要推車門,卻又被夏熠叫住:「邵老師,有一個關於氟西汀的問題,我想請教一下你的專業意見。」
邵麟點點頭:「你說。」
「如果一個人血液中的氟西汀濃度,介於治療濃度與致死濃度之間,他因為藥物死亡的可能性大嗎?」
邵麟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但還是先回答了對方的問題:「相比三環類抗抑鬱藥物,氟西汀發生心臟毒副作用的比例其實不算高。正常服藥的情況下,心律失常的概率在萬分之一左右。僅限於我個人的了解,氟西汀致死案例中,藥物濃度都是超標的。」
邵麟心想:原來外賣小哥血液中查到的氟西汀,竟然還不是致死濃度?那他被傳喚去局子、瞎折騰了一晚,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簡直越想越生氣:「不是致死濃度?那你查我幹什麼?!」
夏熠使勁抓了抓後腦勺,面露糾結之色。
確實,法鑒中心大概也是這麼個意思。既是治療濃度,就無法證明羅偉是因為服食氟西汀而死亡的。除非有明確的投毒嫌疑人,動機物證齊全,要不然,這事兒幾乎不會被立案考慮。
難道,就這樣算了嘛?
夏熠突然覺得車裡悶得慌,便搖下車窗,讓涼風吹了進來。他往駕駛位里一靠,說快遞小哥羅偉和他的妻子王秀芬,是一對從十八線農村來大城市打拚的小夫妻。
兩人在村裡青梅竹馬,再一起出來打拚,一個做家政,一個跑外賣,收入都還算得上可以。風雨同舟,勤勤懇懇打拚幾年,總算湊齊首付,在這座大城市裡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就在三個月前,王秀芬還懷上了孩子,眼看著要變成三口之家……
現實卻總是令人猝不及防。
夏熠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在羅偉屍體尚未送檢的時候,王秀芬是怎麼拉著他的袖子,低聲哭泣——
她說丈夫長期跑外賣,從來不喝酒,不可能酒駕。
她說丈夫一個即將要當爸爸的人,更不可能投湖輕生。
她還說丈夫平時身體很好,從來沒有去過醫院,怎麼會好端端地翻車進了湖裡。
「刑警的工作……不就是還原真相嗎?」夏熠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與邵麟對話,「現在唯一有問題的線索,就是羅偉不知從何處攝入的氟西汀。而且,雖說概率極低,但氟西汀的副作用確實又與他的死因相符合!如果我都不儘力去查,誰來回答他妻子那麼多個為什麼?難道要她帶著一個再也見不到爸爸的孩子,一輩子念叨一個模稜兩可的『無明顯病變心源性猝死』?」
「如果有兇手,我一定會把他找出來!」
空曠的馬路對面,一輛車呼嘯而過,白花花的大燈透過擋風玻璃,在夏熠臉上轉瞬即逝。邵麟看著他疲憊的神情與堅毅的眼神,心底那股氣突然就全散了。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冷冷告誡:不要多管閑事。離警察遠一點。你自己的麻煩就已經夠多了。
然而,邵麟看向眼前年輕的刑警,就彷彿看著一把剛開刃的刀,還沒有染上擦不幹凈的血跡,也不曾生出被環境腐蝕的銹斑。當它劈開魑魅魍魎時,還是那麼鋒利,那麼堅定,那麼耀眼。
邵麟扣住車門的手終究還是放了下來,細不可聞地嘆氣:「如果氟西汀不是致死因,沒考慮過其它毒|物么?」
「跑了兩百多種常見的,都乾淨。」
法鑒中心新入手了一套三重四級桿串聯質譜儀,能一下子檢測兩百多種常見的毒|物、毒|品、精神麻|醉藥品、生物|鹼、農藥,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
然而,這世間能殺人的化學物質,又何止這兩百多種?
理論上,在一個完美的世界里,挨個兒排查過來總能找到毒|物。但在現實中,除了篩查常見的毒|物,法醫們沒有時間,也沒有足夠的資源挨個兒跑樣,除非從刑偵口得到了明確的檢驗方向。
夏熠捏捏眉心:「我的思路是,這個氟西汀確實古怪。先從它查起,或許會發現其它與死亡相關的線索。」
邵麟想了想,分析道:「體內出現管製藥品,有兩種可能。第一種,羅偉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自主服用的。比如一些非法保健品,非法娛樂性藥品。這種藥物的主打作用可能是安眠、放鬆、讓人覺得開心,但實際上非法摻入了氟西汀。」
「第二種可能,則是被動投毒。這種情況吧,嫌疑人的範圍其實不大,一定是能長期接觸羅偉飲食、且具備殺人動機的人。」邵麟說道,「而且,你說氟西汀並非致死濃度,那這個人還非常謹慎。如果想殺死一個親近的人,男性的手法往往更加暴力衝動,所以,如果真的存在這位慢性投毒者,多半是一個內向、膽小、且心細的女性。」
「第一種好查。但第二種吧,照你這麼描述,那根本沒得選,就羅偉他老婆唄?」夏熠頓了頓,「但不可能是她啊,摸排下來,羅偉工友都說夫妻兩關係特別好,中午經常給他□□心便當,一群單身狗各個都羨慕得要命。」
「保險查過沒有?受益人什麼的?」
「查過了,羅偉就一個工傷保險、一個交通意外險,是入職時公司給的,所有全職員工都有。再者,這事兒不屬於交通事故,」夏熠嘆了口氣,「就算算它工傷,也賠不了幾個錢,撐死萬把塊吧。妻子沒有作案動機。」
邵麟沉默片刻,他從皮夾里掏出一張名片,夾在食指中指間遞了過去:「資料準備好傳給我。」
夏熠借著頭頂昏暗的光線,眯起眼睛,幾句短語落進眼底:燕安大學心理系,燕安市刑事警察學院,犯罪心理學,客座教授。
「嘿喲,您這頭銜還真不少。」夏某人發出了文盲的聲音。
「你們鄭局找過我,」邵麟淡淡道,「正常諮詢收費也就1500元一小時吧。」
夏熠聞言,見鬼了似的瞪著邵麟:「鄭局?市局那個鄭建森?找你諮詢案子?還有這是什麼資本主義的收費啊不合適吧邵老師?!」
「這個案子給你免費,謝謝。」
邵麟打開車門,一腳跨了出去,留下夏熠拿著名片,呆若傻狗,舌頭都要打結了:「謝、謝啥啊?不、不應該是我謝你嗎?」
夜風吹動衣角,邵麟唇角染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謝謝你沒有刨根問底地問我那麼多為什麼。
他輕輕一拍車窗:「晚安,夏警官。」
夏熠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於夜色里的小區,終於後知後覺地想了起來,那時不時蜇他一下的「眼熟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隻節骨分明的手,以及那個清瘦的側影……
當時,在訊問室里的時候,邵麟示意人「暫停」,也是這個手勢。
夏熠想起來了!
那是他隨特警突擊隊Alpha執行的第一場國際救援任務。
當時,他們隊代表國家在外參國際比賽,返程途中臨時受命,前往非洲Z國,救援被綁架的華國礦業老闆與員工。
Z國當地人暴動,受到牽連的礦業不止華國一家。突擊隊空降增援時,現場國際人質救援隊HRT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了談判。
突擊隊迅速控制了現場外圍。三個狙擊手佔領四周高點,從不同方向瞄準了目標建築。可綁匪精明得很,從來不在窗口露頭。HRT決定送談判專家進屋,誘導綁匪在窗口前暴露,狙擊組將人擊斃,同時突擊組進入解救人質。
然而,雙方對峙了好幾個小時,才傳來談判專家成功進入的消息。
對講機里電流音「滋滋啦啦」的:「一號無視野,完畢。」
「二號視野40%,完畢。」
平生第一次,真槍實彈的任務落在了夏熠的狙位。夏熠心跳微微快了起來。他在心裡默算高度差,將十字准心稍稍架高了一點:「三號視野100%,完畢。」
指揮中心下達命令:「視野允許時直接擊斃。」
「收到。」
灼熱的風吹過滿地沙石,汗水滑過鼻樑流進衣領,夏熠將食指扣到了扳機之上。
瞄準鏡里,一個黑人正在向後倒退,一步步將他整個後腦勺暴露於窗口。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談判人員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向窗外比手勢——
作戰指示時有過規範:食指拇指比「槍」手腕外旋是「擊斃」信號,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是「再給我一點時間」的信號,而五指張開則是「放棄計劃」。
夏熠盯著瞄準鏡里,那隻節骨分明的手,以及那個男人模糊的側臉。他在窗口反覆地在傳遞一個信息——放棄計劃、放棄計劃、放棄計劃。
「三號,開槍。」
沒有槍響,只有飛鳥唳鳴劃過烈日長空。
通訊頻道又響了起來:「三號,什麼情況?」
「談判專家示意緊急暫停。」
從未磨合過的兩支隊伍在營救理念上存在分歧,這會兒指揮中心更是炸開了鍋:「看守這個點的綁匪就只有一個人,擊斃就完事了,我真搞不懂他們還暫停什麼?」
「為什麼暫停?怎麼事先都沒消息?」
「還答應綁匪要求切斷通訊進去,這不送人頭嗎?搞什麼?!」
夏熠的食指微微顫抖,心跳聲猛烈地敲擊耳膜。一切情況似乎都在掌控之中,為什麼要暫停呢?但是,在那一瞬間,他依然選擇了相信那個站在現場的談判專家。
雖然他們從未合作,從未謀面,甚至從未交流——
他看著瞄準鏡里的那隻手,選擇了去相信那個將自己性命懸於一線,隻身進入綁匪房間的談判專家。
後來,夏熠才知道,綁匪之所以選擇了暴露於那個窗口,是因為窗戶上裝了感應器。如果當時窗戶被擊碎,套在人質身上的炸|葯則會直接爆炸,會造成大量人員傷亡。
要不是談判專家及時發現了窗戶上的感應器,當機立斷終止行動,後果不堪設想。
連續三十二小時的對峙,他們最終救出人質,隨後兩支隊伍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夏熠只在狙擊鏡里遠遠見過那位談判專家的側影,卻從未有機會當面道謝。
又是一輛大貨車呼嘯著從隔壁車道開過,就好像那些隨著突擊隊出生入死的歲月,在「隆隆」聲里轉瞬即逝,彷彿成了上輩子的事。如今,他被困在這個基層的崗位上,大部分時間都在大海撈針似的詢問摸排,就連抓個小毛賊都成了令人興奮的快樂運動。
夏熠緩緩回過神來,心底騰起一絲莫名的期待。
是他嗎?
可那又怎麼可能呢。
Z國那麼遙遠,HRT還是一支國際隊伍。
夏熠想了想,最終有點按捺不住,從通訊列表裡點開一個許久未曾聯繫的名字,發了一條加密簡訊:嘿,老關,幫我查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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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麟:我演起戲來我自己都害怕。
夏熠:他想上我的車???
Ps人質救援隊hostagerescueteamHRT是參考FBI的,實際上沒有文中所謂的國際性組織,我瞎掰的,劇情需要,見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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