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錯置
邵麟連忙又問了點細節。
原來,在這條街上送外賣的,大多和羅偉陳武一樣,是來自橙縣的同鄉。大伙兒平時駐紮美食街,經常去旺旺炒粉店吃飯,因為老闆何鑫旺會給騎手們一個折扣價。何鑫旺有那麼點商業頭腦,為人又豪爽仗義,是他們這些打工仔里最出息的,自然成了「罩著」大伙兒的老大哥。
「話說,你們問這個做什麼?」騎手滿腹狐疑地瞪了兩人一眼,「你們該不會是外賣公司來暗訪的吧?!」
「別緊張別緊張,我們也來找老何的,隨便一問,就隨便一問哈。」說著夏熠走進炒粉鋪子,往二樓中氣十足和地喊了一聲「老何」,那熟絡的架勢,活像是人鐵哥們。
騎手見狀,才打消了疑慮。
很快,樓梯上層便傳來了腳步聲:「來了來了,是誰呀?」
何鑫旺剛三十齣頭,圓臉,笑起來油光滿面,那幾道皺紋和開了花似的,顯得格外熱情。他穿著一件黑色的休閑襯衫,打著領結,但那衣服約摸是小了點,綳在身上顯得人有些發福。
何老闆一見夏熠就變了臉色,連忙將二人請去了旺旺炒粉二樓的商務包間,點頭哈腰地給人倒茶:「夏警官來之前怎麼都不先知會一聲,瞧我這兒啥也沒準備,接待不周,見諒見諒。」
「不麻煩你,」夏熠連忙擺手,「我問點事兒就走。」
「您問!還是和上回那樣,但凡我知道的,絕不隱瞞。」何鑫旺突然壓低了聲音,「說起來,阿偉那事兒有進展了?」
夏熠把那份關於工作壓力的調查拍在桌上,冷冷開口:「你的進展倒是比法醫還快。咱們這兒結果都沒出來,你這兒人就被標成『過勞死』了?」
何鑫旺一拍腦袋,嗓門不小:「這不是累壞的,還能是啥呢?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能突然往湖裡沖呀?半小時前還在我這兒拿飯呢!上回我就和您說了,他一定是累昏了頭!」
「夏警官,您是有所不知。幾家外賣平台為了搶市場,瘋狂打價格戰,紅包滿減不要錢似的往外送。」何鑫旺語氣有些激動,「客戶省了錢,平台賺了流量,可最終壓榨的是這些騎手。隔三差五免運費,騎手不夠調度,下大雨也必須出勤。訂單多不說,還有時間限制,一個超時一天白跑。阿偉就惦記著他績效獎金,天天的連軸轉十幾個小時不休息,飯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這身體能吃得消嗎?」
「也怪我啊,那天晚上,阿偉都和我說他不舒服了……」男人聲音悲切了起來,「要是我強留他休息,也就不會出事了,哎……怪我!」
邵麟沒搭理他,開門見山地切入正題:「你要求安心送平台賠償的事,羅偉妻子知道嗎?」
何鑫旺面部表情明顯一愣。
「呃……」他頓了頓,底氣也沒有方才那麼足了,「我和秀芬妹子溝通過。」
夏熠眼神一變,追問:「她同意了?」
何鑫旺眉心微蹙,搖了搖頭:「不。秀芬妹子沒同意。一來是對方大公司,她覺得打不贏官司。二來是阿偉剛出事,她估計也沒心思打理這些。我是想著,先幫她收集一些證據,要是這些騎手都願意站出來說公司的全勤制度不合理,太累人了,那我再找她說說。」
夏熠冷笑一聲:「老哥,您還挺替人操心吶?」
「警官,羅偉是家中獨子,秀芬妹子肯定會把孩子生下來,但她一個女人家,獨自帶這麼個孩子,多辛苦啊?我是想著……要是這筆官司能贏呢,好歹也是一筆給孩子的撫養費。不能贏呢,也算是給公司提個醒吧,別再壓榨外賣騎手了。」何鑫旺長嘆一口氣。
邵麟冷著臉打斷他:「這事兒你拿多少好處?」
他目光鋒利得好像手術刀,刺得何鑫旺心頭一跳:「您、瞧您這話說的……」
「誰都知道大公司難起訴。王秀芬自己不願意趟這渾水,旁人熱心也總有個限度。何老闆,商人無利而不往,說實話不丟人。」
何鑫旺沉默半晌,眼神不情不願地看向別處:「羅偉欠我五十萬。」
夏熠無聲地挑起眉毛。調查到現在,這事兒他可是第一次聽說。
「警官,我真沒騙您。您不信的話,我那兒還有他畫押的借條。」
「以前在村裡,我是看著他倆青梅竹馬長大的,喊我一聲大哥不過分。所以,他倆買的那套婚房,首付拼拼湊湊,還找我借了錢。」何鑫旺又是一聲嘆息,「本來說好五年還清,一年十萬,我也不收他們利息,但現在……」
男人眉頭擰成了「川」字:「我還怎麼好意思向人要錢?要秀芬妹子一個人還嗎?」
「之前我看新聞,程序員過勞死那個事情鬧得挺大,最後公司賠了人一百多萬,名聲也鬧臭了。我諮詢了律師,他說大公司比我們還怕上法庭,大概率會花錢和解……」何鑫旺面上表情越來越窘迫,最後他掙扎著,小聲說道,「我就想著,由我來張羅這件事兒,運氣好沒準能分上一筆賠償金。撈一筆算一筆,剩下的,也就不要秀芬妹子還了。」
邵麟思忖著點了點頭:「你們倒是親近。」
「那可不,我是真的把他倆當弟妹看!小學的時候,兩個人就是同桌,下課打打鬧鬧一塊兒玩,阿偉還老拿蟲子嚇秀芬……」
邵麟熟悉這段說辭,上回詢問何鑫旺的筆錄里,一模一樣就見過。
很快,兩人又問了一些羅偉夫妻之間的事。
與陳武不同,何鑫旺說他早就知道「羅偉要當爸爸」這事,就是羅偉在他店裡吃飯時,親口告訴他的。他還說,羅偉當時很興奮,要請他去喝酒。
……
最開始,夏熠的邏輯是——誰能從羅偉的死亡中牟利,誰必然有重大嫌疑。但事後他又覺得,何鑫旺害死羅偉沒有任何意義。羅偉不死,他還有人追債。羅偉一死,他得費多少功夫,才能把這五十萬拿回來?
為了這五十萬,起訴平台不奇怪。
兜兜轉轉,兩人又回到了減肥藥這條線上。
自從那個女生服食過量減肥藥去世之後,「纖S」就被查封了。至於誰曾經買過這種減肥藥,幾乎無證可尋。地下微商網路四通八達,很多都是通過紅包直接轉賬,從王秀芬的流水查起來,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同樣,「纖S」減肥藥的存在還暴露了一個隱患——那就是氟西汀並不像警方想象的那樣「被管制」。不少減肥藥都具有讓人「降低食慾」的功效,保不準哪個裡面就混進了氟西汀。
「這也太難查了!!!」
周末被喊來無償加班的閻晶晶癱在椅子上,只覺得大腦天旋地轉,自己眼珠子都快彈出來了:「組長,我搜了王秀芬過去三年內的銀行卡、支付寶、與微信錢包,靠,說到這個,我程序都快卡死了!組織什麼時候給我換電腦,這小破惠普上一任主人都特么退休了我還在用它!」
夏熠罵道:「得,閻晶晶同志,這叫繼承前輩遺志。還有,你報告領導的時候能不能撿重點講,一張嘴叭叭的廢話這麼多,都不知道是跟誰學的。剛來局裡那會兒,我感覺你話還沒這麼多啊?」
邵麟:「……」您真不知道這是和誰學的嗎?
「咳咳咳,我這不是在給自己的失敗做鋪墊嘛!」閻晶晶小臉一皺,愁眉苦臉的,「流水裡找不到這人和纖S減肥藥有任何關係啊,但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啊!」
「可能是她從來沒有買過,可能她有我們不知道的賬號,可能是現金交易,直接走紅包轉賬……可能性太多了!不過,根據現有的流水顯示,她確實在兩年前嘗試過不少減肥產品,只是沒找到這個纖S。然後,從去年開始,這女的大概是想開了,又不減肥了。」
「還有,她那個微商朋友我也查了,就是這個叫『洛老師』的人。這是一年前開的新號,我和你說,她們這些人打地鼠似的,小號賊多。這個洛老師吧,其實就是一中介,負責對接商家和微商個體戶,平時還開開班教大家怎麼用朋友圈變現什麼的,還有一些成交話術。」
說著閻晶晶又遞過一張表:「喏,這是洛老師和王秀芬所有的交易記錄。標藍的都是批量進貨,是賣錢的。標黃的是小額購買,估計是自己用的。」
在標黃的列表裡,商品五花八門。邵麟看到了那個國外的戒煙軟糖,王秀芬在去年9月份買了兩盒。
「這樣,別查流水了。」夏熠想了想,說道,「咱換個思路吧。一般商家為了減免運費,都會選擇一家快遞公司成為VIP會員。纖S減肥藥那案子是海灃市局處理的,我認識人,我去調個檔案。你去找纖S老闆常用的那家快遞公司,查他們賬戶下的運輸記錄,看看收件人列表裡有沒有與王秀芬相關的信息。」
「說到收件人……」邵麟在便簽本上又抄下一行號碼,遞給閻晶晶,「除了王秀芬的手機號,你還可以查查這個。」
閻晶晶一看號碼的前綴,就認了出來:「這是網路號碼,只能通訊,不能綁定銀行卡。」
「沒錯。快遞單上的姓名可能是假的,地址可能會隨著時間變更……相對可靠的是用於聯繫的手機號。王秀芬自己也做微商。那天我在她家看到有打包好待寄出的包裹,上面寄件人聯繫手機號她用的是這個,不是在我們這裡留的。」邵麟頓了頓,「很多人會把快遞用的手機號與日常用的分開。」
「我先去調檔案,調完這工作歸你負責。」
「啊啊啊今天都不是我值班,」閻晶晶哀嚎一聲,用眼神瘋狂暗示夏熠,「我干不動活了!!!我需要芝芝莓莓親一口才能繼續幹活嗚嗚嗚!」
然而,夏熠只是微微皺眉,眼底流露出些許直男的迷惑:「什麼是吱吱霉霉?」
邵麟淡淡答道:「是一款網紅飲料。」
「什麼??」夏熠再次震驚,「你怎麼也知道!」
「組長!地球人都知道啦!」閻晶晶撒嬌道,「而且,這是一款泡妹哄妞的作弊神器啊組長你確定不請我一杯嘛!!!」
夏熠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可是我不打算泡你?」
閻晶晶拿起邵麟的小紙條,憤而起身:「……您調到檔案再來找我!我先回家去了!再見!」
夏熠打開文檔,寫起了調檔申請,指尖傳來噼里啪啦的鍵盤聲,而邵麟就坐在窗邊的工位上,偶爾嘩啦翻過兩頁筆錄。
辦公室里再次恢復寧靜……窗戶開了一條縫,春風捲來一縷不知名的花香。
夏熠在某個抬頭的瞬間,突然注意到那陽光幾近恣意地打在邵麟臉上,給他半身輪廓描了一層暖光,顯得溫柔又專註。
鬼使神差的,夏熠湊到邵麟身邊:「那個,你累不累?要不要來一杯吱吱霉霉?」
邵麟溫和地看了他一眼,說謝謝,不用了。
「旺仔牛奶?」
「你自己喝吧。」
……
調取「纖S減肥藥」的卷宗花了一點時間,一是案件時間久遠,二是黑心商家並非註冊在燕安。還好夏熠在市局裡人緣極好,很吃得開。一番死纏爛打之後,總算是通過同事的同事的警院同學的朋友那兒拿到了信息。
一個星期後,功夫不負有心人……
「組長組長!」閻晶晶旋風似的跑到夏熠工位前,拽著一張列印A4紙手舞足蹈,「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了!王秀芬當時化名張麗麗,地址也不是現在這個,但留下的聯繫方式是邵老師給我的網號!我的天啊,她真的買過這個減肥藥!」
「根據備註,她買了三個月療程。」
分局立刻安排傳召。
王秀芬從頭到尾都很鎮定。
警方一問起「纖S減肥藥」,她立馬就承認了自己曾經購買過這種藥物。
「我天生體質就容易長胖,喝水都長肉那種。可我丈夫話里話外,總是內涵我胖。我聽了不高興,就立志減肥。纖S的那個葯,當時是網上看評價好才買來吃的。幸好這個藥物爆雷早,看新聞上說吃死了一個女孩,當時我們減肥群里消息傳開了,我就迅速停了葯。」王秀芬解釋得不急不緩。
「除了纖S,當時我還嘗試了不少減肥藥,一度吃壞了身子,很長一段時間排卵周期不正常,導致卵巢囊腫,甚至可能會影響日後生育……」女人說著說著,嗓音里染了幾分沮喪,「我為他付出這麼多,卻換來輕飄飄的一句『我是喜歡瘦的,但我也沒逼著你減肥啊』。所以,我特意留下了這個吃死過人的減肥藥,就是為了提醒自己,再也不要這麼傻了!」
「但我沒有要害阿偉啊。我怎麼會害阿偉呢?」
夏熠幾欲拍桌:「當時我們去你家採樣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
「因為你們問的是羅偉平時吃什麼東西,」王秀芬垂下頭,細聲細語地說道,「這個減肥藥,是我給自己買的呀……」
「那你怎麼解釋羅偉體內的氟西汀?你們家裡的這瓶減肥藥,恰好是他能接觸到、唯一含有氟西汀的東西。王秀芬,這是不是太巧了?」
「我沒有叫羅偉吃過減肥藥!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吃?!」王秀芬聲音依然不大,且顯得十分迷茫,「這個葯我是放在卧室的,他會不會是看錯了,誤以為是什麼保健品?」
狡辯!
「聽聽,聽聽你編的理由。」夏熠怒極而笑,「你認為會有人信嗎?」
女人的睫毛撲閃兩下,依然非常鎮定:「警官,您都這麼說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辯駁,但這不是大家信不信的問題。您是看到我逼著羅偉吃這個葯了嗎?還是您在我給羅偉打包的便當里查出了這個東西?」
夏熠臉色頓時不太好看。
最終導致羅偉心臟猝停的,其實是他本人主動向工友陳武討要的抗敏葯。而且目前來看,警方確實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個減肥藥是王秀芬讓羅偉吃下去的。
所有人證都說,王秀芬是一個勤勞體貼的妻子,以及羅偉隨身攜帶的食物里也沒有檢查出氟西汀。
警方有的只是懷疑,而非把人釘死的證據。
訊問室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半晌,邵麟才慢吞吞地開口:「證據是有的,只需要再做一個簡單的小測驗。」
「就差那麼一點點,你是有可能脫罪的。」他看向女人的目光悲憫而溫柔,「你腹中孩子的父親……並不是羅偉。」
「是何鑫旺,我猜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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