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想見聖人?」阿苗抱著被子哈哈大笑起來。
她和管彤見過陸檎,得了准信,心裡頭安生大半。得知管彤被陸檎說服,極有可能會跟她一起去到春日宴,那剩下不安的小半也跟著落定。阿苗一整天都開心得像個小傻子,聽見管彤的異想天開,一時也不覺得聖人的可怕了。
「那說不準是真可以見的。既然是為聖人選后妃,聖人也應該會來。但以我們的品級,是不可能靠近聖人的啦,遠遠看一眼多半可以的吧。」
「遠遠看一眼啊……」管彤有些遺憾,遺憾完又笑,「也行!」
她原本以為此生再不能看見那小姑娘,現在有了機會,管彤覺得,自己應該要知足。她拉起被子,往自己頭上一蒙:「睡覺!要好好的養精蓄銳!」
暮色昏沉,一名女子抱著畫卷費力的往前匆匆疾行,畫卷堆得太高,把她臉擋了個結實。一旁的內侍見了,上下打量,瞅見她腰上的魚袋上飾以金紋,這才慌忙用尖細的嗓音哎喲一聲上前攙扶。
「林國師,怎的不叫奴婢們呢?這樣的體力活,你儘管支使那些小崽子呀。」
林蘊從畫卷中努力的探了個頭來,喘了口氣:「煩勞通傳。」
「哎哎!」內侍點頭哈腰,急忙傳稟,很快門扉打開,內侍將林蘊迎了進去。
一旁的小黃門見了,語帶艷羨:「聖人對國師真是恩寵有加,出入不禁不說,這樣深夜面聖也是來去自如。」
「國師向來得寵,你好好記人,莫要得罪了。」他旁邊的是他的乾爹,這次是第一次帶小黃門來守夜,因此仔細叮囑。
「是。」小黃門急忙躬身應道,他眼珠一轉,又壓低了聲音小心道,「聖人好女色,莫非……」
話音還未落,他頭上就狠狠挨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到一向寵愛自己的乾爹雙眼血紅的看著自己,那副樣子彷彿要吃人一般。他心中一驚,不敢言語。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乾爹那尖細的聲音透出了幾分意味深長:「原以為你是個機靈的。現在看起來……日後你也莫跟在我身邊了。咱家可沒那福氣做你的乾爹。」
小黃門一驚,抬起頭看到乾爹那張白面無須的老臉上透出幾分陰沉,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他還沒有忘記這裡是哪裡,可不是他能隨便哭訴撒潑的地方!
門外的事情被暗衛傳到了門內人的耳中。林蘊笑得直不起腰來,她一手扶住自己的老腰,一手撐著桌案:「聖人啊,你可要為我做主啊!我的名聲都被你敗光了,日後還有哪個小娘子小郎君敢找我?」
一直埋頭批閱奏章的衛南風聞言,終於抬頭看了林蘊一眼,她面無表情,手指劃過奏章,在那漫長的,有大半都是溜須拍馬的文字上用硃筆寫下「重寫」兩字,語氣微涼。
「既然已無名聲可言,不若入主清寧宮,成為皇后好了,也省的那些大臣世家煩我。」
「別別別!我掐指一算,聖人與我無緣。」林蘊急忙擺手,擺完又湊了過來,眼裡嘴角都帶著賤兮兮的笑容,「我可把所有適齡的世家女的畫卷都帶過來了,陛下不看一看?說不準就有那麼一二三四五六個入了眼,進了心呢?」
衛南風又氣又笑,將手中的硃筆往林蘊身上一擲,笑罵道:「好你個林皆空,你又不是不知這些世家到底存的什麼心思,倒開起玩笑到朕頭上了。不過是一出好戲,讓他們有個盼頭罷了」她話音陡然一沉,「如今內外不穩,我不可能存那些心思。」
「陛下。」林蘊卻突然行了一禮,原本嬉皮笑臉的語氣也收了起來,「正是如今內外不穩,才需要一位皇后穩定人心。陛下心志高遠,提拔人才不拘一格,卻也……」她猶豫片刻,這才說道,「卻也太心急了些。」
衛南風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扭頭看向窗外。但此時已是深夜,門窗緊閉,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色,看不到月色撩人,也看不到樹影婆娑。她還記得在曾經的曾經,她還年幼的時候,那樣的景色是最常見的,睡夢之時往往是夜深,她的姐姐,就會伴著月色踏入她的夢中……
衛南風心中一痛,大概是痛得太久,接著又是一陣沉悶的麻木感。
太久了,她想。
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她的姐姐了。
衛南風低低的嘆了口氣:「我怕……我等不了那麼久。」她曾答應過要給姐姐看一個盛世常寧。
「怎會?」林蘊皺眉回道,「陛下是長命百歲的命相,莫要胡思亂想。」
衛南風笑笑,就把這個話壓下了,她重新低頭,手掌往上抬了抬。林蘊急忙撿回硃筆,畢恭畢敬的放回衛南風的手中。衛南風重又開始批閱奏章,留林蘊在那抓耳撓腮。這麼晾了對方好一會兒,衛南風才抬頭說道:「春日宴就拜託愛卿替我走一趟了。」
「什麼?那可不成。這可是陛下選妃。」林蘊急忙搖頭,「不瞞陛下,我前日卜了一卦,卦象道陛下應前往,陛下若是一意孤行,可莫要日後後悔。」
衛南風冷笑:「朕絕不後悔!」
「那總得露個臉吧。局勢各家都會有人前來。聖人也要看看各家的意思的。」
「嗯……我會去一趟,之後就拜託愛卿了。」衛南風頭也不抬,話音里滿是敷衍。
林蘊見狀,無奈至極,她只是一個臣子,雖然與衛南風私交不錯,但到底隔著君臣,這細胳膊也擰不過大腿啊。林蘊只能轉過了話題,說道:「前幾日聖人讓我查的那位宮女……」
衛南風筆耕不倦,頭也不抬一下。但林蘊知曉她在聽,於是繼續說道:「身家清白,十六歲入宮,向來是明哲保身,鮮少惹事的類型。不久前摔了頭,性格有些變化,據說是活潑了點,但總體而言,並沒大錯。」
「對了對了,說來也有些有趣。陸家的那位遺孤似乎很是看重她,還向學士舉薦了此人,稱其有文采。但我查閱過她過往在內文學館中的試卷,可說是慘不忍睹。若不是那位小天才看人有誤,那就是這個宮女藏拙。這就很有意思了。一個區區最低級的宮女,為何藏拙呢?又為何在這種時候顯露鋒芒?」
衛南風皺起眉頭,有些不耐:「若是找不到她身後的人,那未免夜長夢多……」
「陛下啊,您殺心這般重可不好。」林蘊無奈的嘆氣,「臣尋思著,不若設幾個魚餌,看一看能否釣上一條大魚來。」
「隨你。」衛南風無所謂的回答。
林蘊又嘆了口氣:「我總覺得此人……」她搖了搖頭,有一股說不上的感覺來。
倒是衛南風瞪了林蘊一眼:「愛卿莫要胡思亂想,此前讓你看一看我姐姐的來處,你卻什麼也沒占卜出來。」
一提到以前,林蘊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回道:「仙人仙宮,臣自然是,是那個,能力有限的。」
衛南風皺眉,她雖然沒有說話,但林蘊知道衛南風是不滿意的。那股久違的寒意落到林蘊身上,讓林蘊重新回憶起眼前的這位是個心思深沉的帝王來。林蘊急忙低頭,小心措辭:「那一位……按陛下所言,是在仙人之境中,若是仙人,又怎會輕易被臣找到呢?修道中人講究緣法,臣想,或許是緣分……未……到……?」
一提到緣分這幾字,衛南風就會想到十年前那人消散在自己面前時,對自己說的「緣分已盡」幾字。她胸口彷彿燃燒起一團烈火,將她整個人都要燃燒殆盡那般。她抬起頭,眼底的血絲紅的可怕。林蘊卻已經見慣了衛南風這副模樣,她心中暗嘆一聲,柔聲寬慰。
「陛下,既然那位仙人曾經那般寵愛你,定也不願看你受苦的。」
衛南風的喉頭髮出一聲低鳴,盈盈淚光浮在眼底。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夜深了,愛卿辛苦,回去休息吧。」
林蘊見狀,暗自搖頭,這才跪拜告退。
大門打開又合上,林蘊面若無事那般朝一旁豎著耳朵的內侍們點頭,邁開腳步往前行。
月色冷清,落在庭院間,林蘊踩著月色,她突然聽見一聲低低的蕭鳴,如泣如訴,低沉纏綿。林蘊停住腳步,安靜的聽著。前方帶路的內侍也跟著頓住腳步,他看到林蘊不動,剛想開口,林蘊豎起指頭在唇邊,輕輕的噓了一聲,於是內侍就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是尺八聲……」
尺八聲調低沉,彷彿從製作放出聲起,就帶著憂鬱與無盡的思念。
月下燈影搖晃,林蘊安靜的聽了好一會兒,這才面帶同情的看著內侍:「陛下總在月下吹奏,真是辛苦你們了,就算沒有職守,這大半夜的也不能入睡吧。」
內侍:「……」不,林大人,請不要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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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南風:別問!問就是後悔!!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這首詩真的超適合南崽崽!!!
本來想寫南蕭的,南蕭形制跟尺八很相似,但是反覆聽了以後,總覺得南蕭聲音太婉轉,沒有尺八的蒼涼。最後還是選了尺八。
隨身魚符用於標明官員身分地位,配以魚袋隨身攜帶。據《新唐書·車服志》載,唐初,內外官五品以上,皆佩魚符、魚袋,以「明貴賤,應召命」。魚符以不同的材質製成,「親王以金,庶官以銅,皆題其位、姓名。」裝魚符的魚袋也是「三品以上飾以金,五品以上飾以銀」;一般唐代實權官職不會超過三品。但是國師是虛職,所以這裡設的品級要高一點,沒錯,國師是我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