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裂天
安夢初沒有撒謊,夏秦是她構建怨塔時最想得到的人之一,畢竟每個時代都有一群非比尋常的崢嶸之輩,而夏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只可惜晚生了十年。
毫不誇張的說,在構建怨塔的問題上,夏秦的重要程度僅次於夏恬與徐小娟。
可惜安夢初遇到了劉俊這條老狐狸。
「人越老越怕死」,這句話用在劉俊身上再合適不過。
安夢初對劉俊的了解不算特別多,卻知道這個老家話是在十多年前,和萬驍這個宿敵進行一場生死決鬥之後,深切體會到了九死一生、命懸一線的絕望,進而領悟了凡人極難觸及的「念」。
雖然那一戰讓他失去了雙腿,但同時也讓他變成了舉世罕見敵手的強者,連他執掌的「追魂」「奪命」兩把手槍也隨之變成槍火界的神話與權威。
毫不誇張的說,那時的劉俊想要一統蟄城以及周遭數個大城市的黑道世界已是易如反掌,可是他卻沒有這麼做,反而像一個縮頭烏龜,在偏遠的漁場里深居簡出,甚至有意避開萬驍與白虎幫。
安夢初起初不知道他這種野心勃勃的人,在掌握「念」之後,為什麼反而變得優柔寡斷,畏手畏腳。
後來她明白了,他正是因為掌握了「念」,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的未知之處,方才害怕更恐怖的存在藏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他偃旗息鼓,不再主動挑起任何紛爭。
然而這樣一條害怕未知、害怕死亡的老狐狸,居然敢和她耍心機。
安夢初在一年前私下會見過劉俊一次,大概意思便是想帶走劉俊。當然,她並沒有說怨塔的事情,而是很自然地撒謊道:「夏秦的潛質非常強,我想親手教導他。」
劉俊嘴巴上答應了,說是自己將夏秦視作親生兒子,想先將自己領悟一生,早已達到神鬼莫測之境的槍法交給他,再把他交由安夢初教導。
安夢初當時並沒有瞧出劉俊的權宜之計,心想著劉俊這種人物,知道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不至於在她面前撒謊,夏秦遲早會落入她的手中,於是點頭應了下來。
結果是劉俊在夏秦身上施加了極其隱晦的血咒,屏蔽他的存在,然後讓肖夢兮將他抓走,導致正在和佟深眠戰鬥的安夢初根本鎖定不了夏秦的具體位置。
而更可惡的是,劉俊還送了沈星暮一張「念」強度極高的血符,用以保護夏恬。
如若不然,安夢初的分身也能在夏恬解開禁制之前,將她抓走,利用她的純善力量穩固怨塔的根基。
而今安夢初回想起來,彷彿這個世界一直有意無意地針對著她,各種偶然因素相繼出現,使得她總是在最關鍵時刻棋差一著,無法構建出最強、最完整的怨塔。
如果夏恬不是沈星暮的女人,杜貞不是沈星暮的母親,安夢初很早以前便可以對夏恬動手;
如果徐小娟體內的純善力量早點泄漏,安夢初能儘早察覺到她的重要性,也不會拖到葉黎獲得何思語的力量,導致無從下手。
這林林總總的偶然,使得安夢初只能用眼下這並不完整的怨塔與仇世進行最終的博弈。
好在縱然怨塔的根基不夠牢固,在與惡念空間的正面對抗上也並未落入下風。
至少安夢初可以接受眼下的局面,畢竟她現在佔據著力量上的優勢,如果能抓住仇世的防守空隙,一鼓作氣將他直接擊殺,惡念空間也將隨之崩壞。
安夢初的思緒飄飛之時,生魂集合體再次舉起巨斧,一個縱身飛躍,呼嘯沖向仇世。
仇世的眼中閃過一抹凝重,僅過去片刻,又露出譏誚的笑容,手持天仙子一邊躲避生魂集合體的攻擊,一邊從容地詢問道:「安夢初聖女,你是不想給我喘氣的機會,打算窮追猛打,乘勝追擊,直接將我扼殺嗎?」
安夢初從仇世的笑容中瞧出了一抹陰謀的味道,卻依舊面不改色,冷冰冰說道:「你也只有現在還能裝腔作勢,故作隨意與我說話,真不知道當你被生魂集合體劈成兩段之時,還笑不笑得出來。」
仇世一個側身避開生魂集合體的追擊,大手一揮,無數花朵邪笑著飄落到生魂集合體的體表,變成呼嘯蔓延的花海,強大的惡念將之暫時禁錮,而後懶洋洋問道:「你真以為你能贏?」
安夢初的眉梢一挑,纖細雙手對空一抓,怨塔內便湧出更為強大的怨念流束,融入生魂集合體的體內,使它強行震碎花海的禁錮,再次向仇世追擊而去。
仇世繼續躲閃,臉上的淡然與從容沒有消退半分。
安夢初的心中有了不安,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但一時間想不起來。
——生魂集合體的一擊便足以奪走他的性命,他為什麼能如此隨意自然?莫非他自信我一定擊不中他?又或者,他想拖延時間,拖到怨塔的根基出現動搖,再抓住機會進行絕殺反擊?
安夢初思索著,很快搖頭否定這個猜測。
怨塔的根基不穩的確是事實,畢竟它融合了數以萬計的生民怨念,而且這些怨念在漆黑的怨塔內沉積了五十年之久,早已濃烈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於是整個怨塔彷彿變成了一個氣體容積已經達到上限的氣球,稍有外力衝擊,便會崩潰爆破。
現在怨塔還處於穩定狀態,靠的是安夢初刻畫在塔身上的血咒壓制。
換句話說,只要塔身上的血咒還在,怨塔就不容易崩潰。
而仇世一味躲避,不主動進攻,便無法對安夢初造成傷害。只要安夢初還完好無損地立於塔尖,怨塔塔身的血咒符文便不會消退。
換句話說,仇世如此躲避下去,只可能逐漸將自己逼到絕路,拖不到怨塔根基動搖的那一刻。
莫非仇世真有這麼蠢,在這麼重要的一場戰鬥中自掘墳墓?
安夢初看著仇世臉上越發自信的笑意,如芒在背,心中連續數個激靈,卻遲遲想不出自己忽略了什麼,仇世的自信又來自哪裡。
某一刻,仇世大手一張,倒懸在天空中的花海再度飄落無數落英,而虛空中也有無數花朵滋生蔓延,又一個更龐大的花巨人匯聚成型。
——終於察覺到一味躲避只會走向敗亡,決定奮力反擊了嗎?
安夢初見仇世有了反擊的跡象,心中忽然松出一口氣。
因為未知本身便潛藏著無盡恐怖,哪怕是安夢初這個等級的強者,也很難無視那種隨時都可能導致戰局急轉直下的不安。
如果仇世一直遊刃有餘地躲避生魂集合體的攻擊,安夢初反而有所顧慮,不太敢全力以赴,因為那樣會導致自己後路全無。
而今仇世再度召喚花巨人,做出戰鬥的姿態,安夢初便掃除了心中的顧慮,可以放手與仇世正面一戰了。
然而事情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仇世召喚花巨人居然不是為了進攻,反而在花巨人的肩頭隨意地坐下,讓花巨人帶他逐一躲避生魂集合體的攻擊。
而他躲避生魂集合體的巨斧時,臉上的從容與自信反而越發不加掩飾。
——他是在羞辱我!?
安夢初的眼中冒出怒火,一時間像小女孩一樣咬牙切齒,怒火攻心,張口便要尖聲罵出髒話。
好在她忍住了。雖然仇世此時的姿態挑釁與蔑視意味十足,但安夢初可不是年僅雙十年華的小姑娘,沒那麼容易情緒失控,喜形於色。
她今年七十八歲,若論輩分,已算仇世的奶奶輩,豈會不知在這生死戰場,憤怒只會蒙蔽自己的雙眼,加速敗亡的道理?
她為了這場戰鬥籌備了五十年之久,絕對不能在這緊要關頭出現低級的失誤,尤其不能被憤怒迷失理智。
她不動聲色,暗自調整情緒,快速冷靜下來,而後仔細思考判斷眼下的局勢。
兩人戰鬥到現在,時間過去差不多有一個小時了,這期間仇世只攻擊過一次,便是用花巨人的百花長戟刺穿了生魂集合體的胸口。
從他的攻擊方式上可以判斷出,他並不知道生魂集合體的弱點在哪裡,否則他會第一時間攻擊它的弱點,將它暫時擊潰后,迅速破壞怨塔。
安夢初想起仇世與天仙子的對話。仇世問它,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擊潰怨塔,而它很自信的回答大概需要半天。
仇世和天仙子都沒說擊潰怨塔的辦法,但他們好像都對「半天」這個判斷非常自信。
他們為什麼覺得只需要半天時間就能擊潰怨塔?
莫非他們真的以為,只需一味地躲避,就能擊潰怨塔?
安夢初決不相信這世間存在這種宛如天方夜譚的笑話。而今怨塔的力量已經強大到足以在一星期內滅絕全人類,連惡念空間都未必能做到這種事情。或者說,現在連創造怨塔的安夢初都已想不出摧毀怨塔的辦法,仇世和天仙子又憑什麼蓋棺定論,只需半天就能擊潰怨塔?
——我心中的這種不安不會騙我,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覺間忽略了什麼。
安夢初駕馭怨塔不斷向仇世發動攻擊的同時,仔細觀察四周的一切景象。
現在她身處高空,視野非常廣闊,可惜惡念空間降臨人世,使得永夜降臨,舉世無光,她的視線隨之受到極大程度的干擾。
不過她這個等級的強者觀物並不全靠眼睛,「念」本身可以算作她的第二雙眼睛,甚至能比肉眼更形象直觀地洞悉四周的任何風吹草動。
安夢初感知到四周的大致景象是:花枝叢生的深邃巨坑,倒懸在天空的邪惡花海,更高空的烏雲,鋪天蓋地飄飛的酸雪,不時從天而降的電芒,以及偶爾劃破天宇落到世界某個角落的閃耀隕石,更遠處還有燈火稀疏的城市。
她仔細思考,這些景象是否潛藏凶機。
隨著她將這些景象逐一排除,便驚訝地發現,四周的任何存在,都不可能對她構成任何威脅。
於是她得出結論,她的不安並非來自四周可以用眼睛或「念」察覺到的景物,而是另一種更為抽象的存在。
安夢初長袖一拂,生魂集合體再次躍上虛空,快若雷霆地對著花巨人連續砍出三斧。
前兩斧都是虛招,限制花巨人的身形與躲避空間,第三斧才是致命的實招。
因為花巨人的體型極大,致使安夢初的攻擊目標變大。此時花巨人以一個側身倒仰的姿勢勉強站著,已然被逼到避無可避的境地。
生魂集合體的第三斧劈下,精準命中花巨人的胸口,隨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在安夢初竭盡全力進攻的情況下,生魂集合體的巨斧居然沒劈碎仇世腳下的花巨人,斧子陷進去,只帶出了些許殘碎花葉,花巨人幾乎無損,巨斧卻寸寸崩潰。
——怎麼回事?怨塔的力量分明凌駕在惡念空間之上,同樣的花巨人,生魂集合體上一次能將它擊潰,這一次卻幾乎未能對它造成傷害?
安夢初思考著,雙手一收,生魂集合體便翻身倒退,與花巨人拉開距離,快速重塑破碎的混沌巨斧。
安夢初對這一擊的結果有了較為可靠的猜測,便是仇世之所以狂妄自信,原因在於他一直沒有全力出手,否則上一次脆弱不堪的花巨人,不會在這一次輕而易舉擋下生魂集合體的全力攻擊。
她認為這個解釋非常合理,正是因為惡念空間的力量無窮無盡,她才構建怨塔這種足可毀滅世界的殺器,與之一較高低,殊死一斗。
但很快的,她又意識到不對。
花巨人在硬接生魂集合體的攻擊之時,那層層疊疊的邪惡花海並沒有明顯變化,無論是給人的邪惡壓迫感,還是那宛如來自地獄黑暗力量,均是平靜如水。
如果仇世一直有所保留,在接下剛才那一擊時,無論是花巨人還是倒懸在高空中的邪惡花海,都應該有顯著的力量提升才對。
——不對!不是惡念空間的力量變強了,而是怨塔與生魂集合體的力量變弱了!
安夢初的雙瞳微微一收,立刻釋放溫和的「念」,覆蓋自己全身,用入微到極致的感知力,檢查自己的身體變化。
怨塔的穩定性源自安夢初刻畫在塔身上的血咒,維持血咒正常運轉的力量便來自她本人。
而今怨塔的力量同樣趨於無窮,生魂集合體只會越來越強,不可能出現無端變弱的情況。
所以安夢初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她的身體在無知覺的情況下,出現了衰退跡象,也只有如此,才會影響到怨塔的根基,進而導致生魂集合體變弱。
安夢初這一檢查,便發現自己對塔身血咒的「念」供給出現了非常細微的削弱。
一道強大的血咒,固然需要穩定的「念」維持運轉,而讓這道血咒的力量發揮到極致的大前提,便是對「念」供給細緻到入微層次的控制。
「念」太強或太弱,都會影響血咒的力量。
而今塔身的血咒運轉顯然出現了不易察覺的滯塞,方才導致怨塔的力量不穩。
造成這個結果的主要原因,卻是安夢初本人。
——不可能!我對「念」的掌握早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無論怎樣細緻的「念」供給,在我這裡都不可能出現半點差池,所以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中著了仇世的道!
安夢初漠然抬眼,看向高空一望無垠的花海,聽著它們不斷發出的邪惡笑聲,再一次猜測,或許是這些花的笑聲具備干擾人心的力量,她在不知不覺中被它們干擾了。
漫天飛雪呼嘯席捲,揚起安夢初的髮絲與長裙,她立刻有了非比尋常的不適應感。
安夢初的臉色驀然一沉,之前一直沒解開的謎題,在這一陣風雪的吹拂下,瞬間變得豁然開朗。
她抬手指向仇世,厲聲說道:「不是笑聲,而是香氣!這香氣對我的身體造成了細微的干擾,方才使得怨塔的力量出現紊亂!」
花巨人肩上,一臉從容的仇世露出驚訝之色,旋即傲慢輕佻地笑道:「安夢初聖女,我以為你到死都不會發現這個問題,卻沒想到,這才短短不到兩個小時,你就完全洞悉了我的作戰計劃。」
——果然是這該死的花香氣!
安夢初回想起來了,從仇世出現在這片廣袤虛空起,鋪天蓋地的花海里便無時無刻釋放濃烈的香氣,可謂「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一般來說,任何人忽然聞到這麼濃烈的花香氣,都不會輕易將它忽視。然而這片邪惡花海的笑聲比之香氣更為詭異,彷彿地獄死神的獰笑,使人下意識忽視花香氣的存在,將注意力集中在它們的邪惡笑聲上。
安夢初在和仇世戰鬥之初,忽視了這股香氣,再隨著戰鬥持續,嗅覺已完全適應這種濃醇香氣,便更難注意到它的存在。
若非之前突入揚起的風雪,將花香氣卷得更為濃烈,安夢初還未必能反應過來。
安夢初現在已經洞悉仇世的計劃,接下來的戰鬥便簡單許多了。雖然她依舊是凡人之軀,需要通過正常的呼吸維持身體機能的正常工作,但是對她而言,刻畫一道血咒,將無形無色的花香氣完全阻隔,並不是難事。
仇世卻彷彿洞悉了安夢初的心思,淡淡笑道:「如果你打算一邊阻隔花香氣,一邊和我戰鬥,那恐怕要失望了。」
安夢初冷聲道:「什麼意思?」
仇世漫不經心地笑道:「你試試就知道了。」
安夢初當然不會被仇世的言語打亂陣腳,用尖利的指甲蓋劃破指肚,在虛空中滴血刻畫血咒,不到三秒鐘便將血咒畫好,進而將四周的香氣徹底阻隔。
然而她沒來得及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虛空中的血咒便陡然崩潰,濃烈的花香氣再次撲鼻而來。
——莫非這花香氣本身便擁有破壞血咒的力量?不、不對,如果這花香能破壞血咒,那麼我刻畫在怨塔塔身的血咒早已盡數崩壞。
安夢初蹙著眉再次刻畫血咒,但結果依舊,血咒成型不過短短几秒鐘,便又自動崩潰。
仇世嘲笑道:「安夢初聖女,你好像很疑惑?」
安夢初質問道:「居然能無聲無息破壞掉我刻畫的血咒,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仇世淡淡說道:「你太高估我了。我什麼都沒做,當然不能破壞你的血咒。」
安夢初問:「什麼意思?」
仇世道:「想要破壞一道血咒,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刻畫血咒的人自己動手。」
安夢初的眉梢一凝,冷笑道:「你是說,我自己將血咒破壞掉了?」
仇世捂著嘴打了一個呵欠,懶洋洋地說道:「惡念空間的侵蝕力量可不是鬧著玩的,像你這種在邪惡程度上絲毫不亞於惡念空間的女人,一旦接觸到惡念空間的力量,便如同那些無知的凡夫俗子吸食了海洛因一樣,一發不可收拾。我這麼說,你應該能聽懂。」
安夢初的確聽懂了。
她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對邪惡花海的香氣產生了無法割捨的依賴,宛如吸毒成癮的癮君子,根本無法憑自身意志抵制毒品的誘惑。
——他們之前說半天內便能擊敗怨塔,自信的根本來自邪惡花海的香氣。現在的我無法抵制那無孔不入的花香氣,便如同墜入了他們的陽謀,哪怕我知道他們的計劃,也束手無策,宛如慢性中毒一般,只能逐步走向敗亡。不過他們也太小看我了,戰鬥進行了快兩個小時了,由此反推,我的時間還有十個小時左右。在一場大戰里,十個小時已足夠發生許多事情,哪怕在這期間,我的力量只會越來越弱,卻也並非全無戰勝可能。
安夢初抿嘴一笑,定睛看向仇世。
仇世微微一怔,失笑道:「安夢初聖女,到了現在你還笑得出來?這個巨型生魂現在連我隨意揉捏出的人偶都無法擊潰,莫非你還認為自己能贏?」
安夢初問:「你叫仇世?」
仇世點頭道:「是的。」
安夢初問:「今年多大了?」
仇世笑得燦爛,尤為和煦地回答道:「我還年輕,今年才二十四歲。」
安夢初問:「有妻兒嗎?」
仇世道:「緣慳分淺,尚虛中饋。」
安夢初掩嘴笑道:「原來是一個連女人是什麼滋味都沒品嘗過的小犢子啊。」
仇世似笑非笑道:「安夢初阿姨,莫非你臨時改變計劃,準備動用美人計了?我可得事先聲明,雖然你長得漂亮,看上去也年輕,很是迷人,但是你還是太老了,我消受不起。」
安夢初莞爾道:「我糾正一下,你不該叫我安阿姨,應該叫我安奶奶。二十來歲的小傢伙,今天奶奶就教教你,年紀相差半個世紀的兩個人,到底存在怎樣不可彌補的差距。」
安夢初話落的同時,臉上的笑容已經斂去,變得冷傲如霜,宛如一枝傲然立於冰天雪地之中的臘梅。
她轉過身,張手對著漆黑怨塔輕輕一抓,塔身上穩定運轉的血咒迴路忽然逆轉方向,竟變成了另一道更為玄奇的血咒。
隨著血咒紋路飛速流動,怨塔的每一扇窗戶里均傳出更為凄厲、激烈的嚎哭聲。
這些亡靈的哭聲,化作綿延無窮的聲浪,向著四面八方不斷擴散。緊接著,遠離塔尖的地面,各個方向均有悲慟的哭聲響起,無數亡靈化作黑色流光,源源不絕湧入怨塔。
戰鬥到了現在,安夢初已不打算再留任何退路。畢竟仇世的計劃已經浮出水面,她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以揮霍,只能速戰速決,在邪惡花海的香氣完全侵蝕自己的身體之前,將仇世與整個惡念空間全數摧毀。
此時塔身上運轉的血咒名叫「割魂血咒」,利用怨塔內浩瀚無盡的怨念,覆蓋整個人世間,汲取所有生民與亡靈的怨念,匯聚成足可撕裂這片天地的偉力。
換句話說,仇世現在的敵人不只是安夢初與怨塔,還有大地上所有活人與怨念未消的亡靈。
當然,割魂血咒如其名諱,汲取怨念的同時,也將割掉生者的性命,亡者的靈魂。
如果安夢初這最後一招能順利施展出來,縱然擊敗了仇世與惡念空間,這個世界上也剩不了多少人了。
仇世明顯也意識到事態不對,臉上的從容盡數褪去,倒懸在高空的花海開始沸騰,釋放出無與倫比的邪惡力量,匯聚成更為龐大的花巨人,向安夢初發起凌厲攻勢,試圖強行打斷她的下一步行動。
然而晚了,現在的生魂集合體還具備異常強大的力量,完全足夠應付仇世的花巨人。
而且隨著怨塔不斷匯聚怨念,生魂集合體也幾乎達到不滅之境,無論花巨人發動怎樣強勁的攻勢,也無法將生魂集合體擊潰。
仇世不擊潰生魂集合體,便無法對安夢初造成任何干擾。
安夢初站在塔尖,冷冰冰地看著仇世大驚失色的樣子,嘲笑道:「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足可將我們劃分為兩個時代的人,我品嘗過的怨,早已超過你心裡的惡。無知的小犢子啊,安奶奶可不是你能隨便戲謔譏笑的人。」
仇世寒聲道:「你在找死。」
安夢初淡淡說道:「到底誰在找死,看這最後的結——」
她的話沒說完,神色忽然僵住,因為在這絕對關鍵的時刻,一股令她猝不及防的外力突兀闖入。
艱澀的虛空不斷扭曲,兩個人影踏碎虛空裂隙,一左一右,呈合抱之勢,向安夢初突襲而來。
安夢初的雙目不斷抖動,從最初的怒不可遏,變成了無聲的凄涼與悲哀。
因為出現在她眼前的兩人分別是沈臨淵與杜貞。
安夢初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對自己無限忠誠的「天神」祭司杜貞,會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刻,帶著她的男人一同前來攪局。
就在一年前,他們不還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嗎?
安夢初不認為自己做過任何對不起他們的事情,如果有,也只可能是她暗自偷襲夏恬那件事。
可是她的偷襲計劃並沒有成功,不然也不會在這場戰鬥里數次陷入被動局面,而且沈臨淵與杜貞,也不應該知道她偷襲過夏恬的事情。
所以這兩個人為什麼忽然將矛頭指向她?
這是安夢初想不明白的問題,而在這受不得任何外力干擾的局面下,沈臨淵與杜貞的出現已然打斷她的全盤計劃。
兩人一左一右,若鬼魅般飛身靠近,瞬間反鎖住安夢初的雙臂,並且釋放浩瀚如潮水的「念」,強行壓制她體內的「念」。
割魂血咒中斷,原本匯聚無窮怨念的怨塔此刻出現潰散跡象,本就不穩固的塔基也變得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坍塌。
安夢初的嘴裡吐出鮮血,偏頭看著杜貞,悲傷道:「為什麼?」
杜貞咬牙道:「聖女大人,如果你只是想利用怨塔對付惡念空間,我們絕對鼎力支持。哪怕其中伴隨一些不可避免的犧牲,我們也可以視而不見。但是你催動割魂血咒,足可奪取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命,這種結局不是我想看到的。」
安夢初凄然道:「所以你們認為,現在阻止我,就可以拯救那些人的性命嗎?」
沈臨淵漠然道:「可以的。」
安夢初道:「只要惡念空間還存在,這場末日災難便不會結束。我輸了,便意味著全人類輸了,他們也活不了了啊。」
深臨淵自通道:「他們能不能活,不是你說了算。你只不過是為了一己私慾,為了你心心念念的佟深眠,將他人的性命完全踐踏在腳底。所以無論是你的怨塔,還是仇世的惡念空間,都是我們必須擊敗的邪惡存在。」
安夢初輕嘆道:「你們真蠢啊。我要的是深眠,仇世要的卻是這個世界滅亡。如果我贏了,這個世界還有一線希望,而今卻連最後的希望也不復存在了。」
她說話時,兩眼一濕,潸然淚下。
杜貞道:「你並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希望。」
安夢初小聲抽泣道:「除了我,還有人能擊敗仇世,毀滅惡念空間?」
杜貞重重點頭道:「有的。」
安夢初問:「誰?」
沈臨淵和杜貞異口同聲道:「我們的兒子,沈星暮,以及他的至交葉黎。」
安夢初不知道這兩人何來的自信說如此不負責任的話。關於葉黎與沈星暮,她早有了解。誠然,每一代的善惡遊戲玩家,都有著非比常人的出眾之處,然而這一代的兩名玩家卻比之以往的任何一代玩家都要弱小得多。連安夢初本人這麼強大的玩家,都無法保證一定能毀滅惡念空間,何況是那兩個連摘取三朵善念之花許願的資格都沒有的弱小玩家?
隨著割魂血咒終止運轉,怨塔塔身的血咒完全失效,怨塔本身的根基逐漸崩潰,塔內潛藏的無盡怨念即將全數流逝。
安夢初流著淚,雙臂猛地一震,將沈臨淵與杜貞震退,而後蹲在塔尖上,像無助的小女孩,悲傷啜泣。
沈臨淵和杜貞凌空而立,對視片刻,心照不宣撕裂空間,再次藏身異度空間,避開惡念空間與邪惡花海。
生魂集合體嘶吼著,手中混沌巨斧化作流光消散,隨後龐大的身軀也快速湮滅,化作虛無。
仇世駕馭的花巨人再無任何干擾,手持一柄由無數邪惡花朵匯聚成的長槍,呼嘯刺向塔尖上的安夢初。
似乎他也意識到,這個女人實在危險,無論她還有沒有怨塔作為力量支撐,都必須儘早將她除掉。
安夢初依舊在哭,不躲不避,已然做好赴死的準備。
卻在這時,她的懷裡傳出男人的嘆息,並且泛出氤氳奪目的光霧,將這不見天光的永夜照亮一分。
安夢初感受著懷裡的溫暖,臉色驀然怔住,僅片刻又悲慟大哭起來。
溫暖的光霧宛如化雪的初陽,仇世的花巨人在白光的照耀下,邪惡的長槍在突刺到安夢初之前便已土崩瓦解,化作零落的枯枝殘花,而他本人也非常忌憚這純白的力量,手持天仙子抵抗白光的同時,虛空踱步,飛身後側。
安夢初雙手捂著胸口,抽泣道:「深眠,你還留有意識?」
她胸口綻放的純白光華便來自佟深眠幻化的善念之花,只不過安夢初親手殺死佟深眠之時,這朵純白之花並沒有意識,卻不知為何,現在又變得活躍起來。
善念之花從安夢初胸前的衣物里漂浮出來,發出憂傷的嘆息,感慨道:「夢初,你和仇世的戰鬥,我有看到。對不起,我從一開始就應該相信你,把所有賭注壓在怨塔上面,孤注一擲,與惡念空間決一死戰。」
安夢初努力擦拭臉上的淚水,不斷向前伸手,想把善念之花抓回手心,可是這朵花離她越來越遠,她無論如何都抓不到,於是她哭喊道:「深眠,你想幹什麼!」
善念之花泛出溫暖的白光,安夢初便好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身體的疲憊感完全消失,連之前耗費的「念」在此刻也變得無比充盈。
善念之花泛著光,再次傳出佟深眠的聲音。他溫柔說道:「穩固怨塔的根基,並不一定要夏恬或徐小娟的力量,你不要忘了,我本身也是一朵善念之花。既然怨塔能與惡念空間正面一戰,那我就化作怨塔的一部分,橫跨半個世紀,再次與你並肩作戰,直到這個世界走向滅亡或重獲新生為止。」
安夢初大驚失色,慌慌張張縱身一躍,嘴裡不斷大喊著佟深眠的名字,試圖在最後關頭阻止他。因為他知道,佟深眠融入怨塔,最後的結局只可能是灰飛煙滅。
她苦等了五十年,半個世紀,為的就是粉碎惡念空間的詛咒,與佟深眠共度一生。
這是她心中不滅的執念,同時也是絕對無法摧毀的怨念。
如果佟深眠死了,她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安夢初哭著,追著,一路追到地面,再向地底深追,直至怨塔的根基。
可惜直到最後,她也沒能追上他。
佟深眠融入怨塔根基,以絕對溫暖的力量,鎮住了怨塔內的無窮怨念,使得原本搖搖欲墜的怨塔,再次屹立不倒。
現如今,安夢初再次恢復全盛狀態,並且執掌最完整、最穩固的怨塔。
她已然擁有與仇世正面戰鬥的力量,可是她的心空落落的,失了神,失了魂,早已沒有之前那必勝的決心,只想與仇世拼個最後的魚死網破。
是的,她想死,可是現在她已強大到連自己也殺不了自己,所以她要借仇世的手自殺。
當安夢初再次回到怨塔塔尖,飄然若仙子的氣質早已消失無蹤,她變成了恨不得一口吞下整個世界的怨婦。
於是潰散的生魂集合體再次憑空凝聚,並且變得更為強大可怖。
生魂集合體手持混沌巨斧,攜帶開天闢地一般的偉力,陡然劈向仇世。
而仇世的眼中泛出凝重之餘,身後好像出現了奇妙的變化。
斑駁綉錯的花巨人手中的長槍快速變換形態,最終變成了一柄大刀。
在仇世冷厲喝聲中,花巨人同樣手持大刀,帶著幾乎劈碎天宇的力量正面劈砍,硬接混沌巨斧的力量。
當巨斧與大刀相碰,沒有尖銳的碰響聲,只有凄冷如艱澀嚴冰的平靜。
一瞬間,彷彿整個世界都已陷入絕對的靜止。
生魂集合體與花巨人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潰散,化作虛無,彌散在天地間。
安夢初衣袂飄飄,立在塔尖。
仇世凌空靜止,與她對視。
而兩人的中間,永夜的黑暗裡,有了一線之光。
巨斧與大刀劈砍的軌跡,彷彿切斷了天宇,此刻的天空彷彿被撕裂成了兩半,安夢初與仇世各佔一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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