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弘治四年,橋松院
黃花梨木的拔步床上掛著綉著江南山水的煙青帳子。床上的小童迷迷糊糊地醒來后發出一些窸窣的聲音。守夜的大丫鬟聽到后立刻到桌邊把白玉壺裡溫熱的雪梨水倒進了一個白玉小碗端了過來。
泗門謝氏,祖上有過朱紫貴胄之時,亦有過田園耕讀之時,更有落魄潦倒之時。故泗門謝氏子弟,雖不喜奢侈,卻最知養身惜福。故而,晨間必回飲一碗溫水,除掉夜間晦氣。
那小童緩緩地坐了起來。接過大丫鬟端過來的白玉碗,喝了好幾口后才清醒過來。起身穿好了衣服后,由著大丫鬟白鶴給他梳頭髮。
謝棠坐在銅鏡前,看著白鶴用髮帶鬆鬆地把自己的頭髮束好,又用一些珍珠和小金墜子墜住頭髮。雖然仍舊覺得這髮型女氣的很,但是想想自己終於在不懈抗爭中不用梳髻子了,就覺得高興了許多。
用過早膳后,謝棠像往常一樣給自家祖母和娘親請安。請安后帶著小廝去前院小書房。
謝豆和謝亘見謝棠到了,忙道:「棠哥兒,快過來。」
謝棠走過去端端正正給謝豆和謝亘行禮:「三叔,四叔。」
泗門謝氏在京城裡只有謝安這一支,故沒有在京城建立族學。謝府只是請了夫子來教導子孫。如今謝家的夫子沈群是江南一個地主家的庶子,本來才智極高,已經中了舉人。後來卻因為嫡母嫉妒惡毒,害得他眇一目,從此科舉無望。
謝遷回鄉祭祖,遇到沈群。憐惜他的身世,欣賞他的學問紮實。遂聘請他到謝家坐館,並幫助他接出了在沈府的親娘和妹妹。
沈群到小書房的時候,謝棠叔侄三個已經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沈群檢查過課業后開始講學。謝家二爺謝丕已經十歲,現在正在國子監讀書。謝豆、謝亘也都七八歲了,讀書已經有了二三年。謝家最小的這位小少爺今年四歲,今年開蒙,現在已經讀書三月有餘。天資聰穎,現在已經讀到了千字文。
謝棠認真地學習著千字文,在背誦下來後學會繁體字的書寫方法,並且學會其中的含義和典故。雖說他是再世之人且素來聰慧,但是古文晦澀,他仍舊要努力讀書才是。
畢竟按他謝家長孫的身份,他日後一定是要科舉入仕的。而且他在前世自己真正只是個孩童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靠山山倒,靠水水斷。只有自己學會的東西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於是,自他開蒙后一直很是努力。
謝棠打開書冊,又開始靜下心去讀它。
沈群給謝棠認真地講解著文本的意思。他看著正在認真讀書的謝家叔侄三人。不禁想到,謝家子讀書上進,蕭蕭肅肅,如此,謝家後繼有人,不愁再榮華百又余年。
謝棠這日下了學后,就被祖父謝遷身邊的大管家謝一帶走了。謝一把府里的這位小少爺抱起來,送他去見老爺。謝棠乖巧地問道:「一叔,是祖父找我嗎?」
謝一道:「是的,大少爺。是老爺找您。」沒過多大一會兒,謝棠就被謝一抱到府外停著的一輛翠幄朱綢八寶車上,謝棠掀開帘子進去后就見到謝遷和另一位很是面熟的老大人。
謝棠在前世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要不是他能夠過目不忘,他也不能在兼職無數的前提下還能保證自己的學業優異。
因此他只是思索了一會兒,就想到這位老大人好似是祖父去歲生辰時來過的大學士李大人。於是他在給謝遷行過禮后對李東陽作揖道:「李大人金安。晚輩謝棠見過李大人。」
李東陽見這個孩子只是想了一小會兒就認出了自己的身份,遂疑惑地看向了自己的好友。見謝遷對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提前告訴過這孩子自己的身份。心裡更是詫異,若是於喬沒有提前告訴這孩子自己的身份的話,這孩子還能認出他的話。那這孩子還真真是敏銳。
馬車很快駕駛到謝家在京郊的別院,到了后謝遷帶著謝棠和李東陽一起去摘葡萄。
謝遷與李東陽自年少起就是極好的朋友,他們兩個一個出自江南,一個出自兩湖,都是南方一系的出身。政治上是極其親密的盟友。謝遷美姿儀,風骨絕佳,通古今之變。李東陽書畫雙絕,詩風雅麗,為人有謀算。這兩個人都是當世人傑,私交極好。平素就常常一起出外遊玩。
李東陽子女緣分上寡淡,生下的孩子不是早夭就是病弱。因李東陽和謝遷的友誼,他常把謝家子孫看待成自己的孩子一般。這沒過多大一會兒,謝棠就把李東陽哄得樂呵呵的。最後兩個人甚至把謝遷一個人扔在房裡喝茶,一起拎著籃子去葡萄園了。
謝遷看著自家孫子耍寶,忍俊不禁。這孩子鬼精靈般,定是見了李東陽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底里是想要謝棠拜李東陽為師的。兩湖和江南雖然同出南方,但仍有分歧。若是阿棠在作為江南世家謝家未來的家主的同時,又能成為兩湖一脈領頭人的入室弟子。那麼南方一系將會整合,都成為阿棠的勢力。
他想到孟子的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他父他祖都都忠君愛國,他也是如此。不過以他謝遷的高傲,他只能忠於弘治這樣的聖明君王。他對天家的忠誠早都在成化的那些年磨沒了。寫青詞,作頌聖詩。最開始寫那些阿諛奉承之詞的時候,他甚至都有生理性的不適,差一點都吐了出來。最後他卻能夠冷情冷心,面不改色地寫出一篇篇如同錦繡的頌聖之歌。就是憑藉這一手好文章,他才在成化的風風雨雨中保住了他的一條命。
不想為人所制,就只有掌握別人沒有的力量。這在當年成化帝讓他寫青詞,萬家人欺凌百姓,縱馬當街。而他沒有任何辦法拒絕皇帝,也沒有辦法處置那些國朝蛀蟲的時候,就已經一清二楚了。
誰也不能保證,下一位皇帝還是一位聖明君王。誰也不能保證,弘治帝會一直聖明下去。唯有手中掌握著足夠的籌碼,才有活下去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