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九回
第二日果然是個晴天。
一大早,靈犀的屋子收拾整齊,人卻不知道哪裡去了,大約是去采草藥了。
猴子也醒來了,坐在窗戶前的桌子上看著海邊發獃。
一如他剛來的那幾日一樣,茫茫的海霧覆蓋著,根本看不清海上的情況。只是偶爾能看見,那海霧隱隱約約的似乎有淡粉色的痕迹。
水族內戰,死傷千計。血流千里,伏屍遍海。
我從窗戶底下跳起,嚇了猴子一跳,差點從桌上倒下去。
「你怎麼也這麼不高興?」
猴子堪堪坐穩,無奈道:「我哪有不高興?」
我說:「那你在看什麼?」
猴子撐著腦袋,嘆道:「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去方寸山。」
「你怎麼老想著去方寸山?」我不太開心,「我這潮音島,莫不是長了千刀萬仞,戳你屁股,你這才坐不住吧?」
猴子憋笑,搖搖頭。
「那你究竟為何要學法術?」
「為了花果山。」
「花果山?你當的就是那裡的山大王嗎?」我這才想起來,初次碰面,他與我說過的,他便是美猴王。
「那是我的家,我也在那裡誕生。雖然我無爹無娘,那兒的猴子卻待我如親人一般,於是所有的猴子都是我的親人。」
「你倒是有趣。」我笑著繼續道:「那你和我學法術,都為的是同一件事。」
「你又為何學法術?」
「為的是天下蒼生。我要降妖除魔,渡盡天下人。」
「嗤——」猴子不可收拾地笑出聲來,差點又從桌子上翻了下去。
「你笑什麼?」我有點惱火。
「七大聖人尚不敢說自己敢拯救天下蒼生,你……」猴子語氣一頓,到底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縱使他不說我也明白。
「萬物皆有逐利自私的一面,但我們卻不得不逆行而為之。一大批人為了整個六界大義而不計個人得失,前仆後繼,只有這樣才可開創盛世。」
猴子又笑了:「那我和你不一樣。」
見我疑惑,他又說:「六界萬象,風月無邊。你應該去看看。」
那時候猴子的眼睛亮盈盈的,嘴角也總是勾著,他說話的語氣就像仲夏里不知哪裡突然冒出來的那陣風,張揚有力,一吹過,帶來荷塘上漾起的清涼。
「我又不是不曾出去過。」
我是嫉妒猴子的。
嫉妒他見過的比我多,明明我比他厲害,可是一提起六界萬象,我只會說些打打殺殺的術法勾斗,而猴子不一樣。
他能說人間的煙火氣,能說花果山的仙氣,能說四海的廣闊無邊,能說六界眾生百態。平湖煙雨,歷經劫數。他從未去過仙界,可他也從不渴望去。有時候我總在懷疑究竟有沒有他說的那麼好,可我一看他眼睛,裡面的星河一下就讓我漏了進去——見過美好的人,眼睛里總會充滿美好。
猴子大概嗅到了酸味,哈哈笑了兩聲,說:「既然你法術高強,也可以出這座仙洲,為何不去看看?」
「我……」我支支吾吾,不大想和猴子說實話。怕他笑話我,但又想不出什麼好的說法。
「你莫非學那些高人,閉門車造,要練什麼神功?」
「對!」我興奮地站起,居高臨下看著猴子,「我所練的法術,放眼六界,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猴子被我的影子籠罩著,可眼睛還是那麼亮,他又笑了:「你多大的年歲,就有自己的神功了?」
「你猜我多少歲?」
「你不過兩百歲。而我已經三百來歲了。」
這次終於輪到我笑了:「傻猴子,我們神仙壽命比妖族長,我如今也有快兩萬五千歲了。若換成妖族年歲,我與你應當是差不多的。」
猴子沒有一點點尷尬:「既然如此,我更要珍惜時間了。該看的看,該學的學,以免少年後帶著遺憾去冥府,孟婆湯都就洗不去執念。」
我咯咯地笑了:「猴子,你很有我們佛家的慧根。」
猴子的神情滯了一下,又道:「怪不得。我從沒聽說過有個叫觀世音的神仙,原來是西方的。」
「西方怎麼了?我們和東方不都是同一個祖師爺么?我看你與我西方極其有緣不如不去方寸山了吧,我引你入門。」
「我不入佛門。」
我嘆氣:「真是個痴兒。」
猴子想了想,又說:「你們佛家不痴么?六界生靈皆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獨獨你們要背道而馳,講什麼看破紅塵,又還要心繫眾生。說眾生皆苦,要做神明度眾生。痴的是大道無情么?」
這番話有如突然刮來的大風,夾雜著迷人眼睛的沙礫。一時間,我體內似乎有一痛處被戳中了。
我說:「你總是這樣想些奇奇怪怪的,日後你拜師學藝了,自然會為自己今日言論羞愧。我可是好觀音,不與你爭辯。」
可是我這麼說,回了屋子裡,我還是忍不住問靈犀:「靈犀姐姐。六界當真有無邊風月么?」
靈犀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目光散了一下,又重新聚起來,她笑:「阿音。等你歷完劫,你自己去看看。」
我望著霧茫茫的海,心裡五味陳雜。
夜裡,我第一次靈魂出竅,去了靈山。
這時候的靈山還沒有如今繁華,夜裡不過幾盞燈火。大雄寶殿每一盞燈的長明,都代表著人間的供奉。
師父在我踏入大殿的時候,陡然睜開了眼睛。
「觀音,為師告訴過你。不可出潮音島。」
「師父,歷劫本就是修行之人必經之路。這樣躲躲藏藏,又能度過幾分呢?」
這時候的師父更不愛笑,他喜歡笑是之後的事情了。
「你看看為師身後的燈火。」師父讓開了身,「西牛賀州的眾生萬物都需要你,你絕對不能有閃失。」
「既然他們需要我,為何不能讓弟子直接下界去。而要躲在那小洲島里,見不得人?」
「觀音。為師經歷過太多事情了。謀大事者,絕不可掉以輕心。往往成敗得失都不過一瞬之間。」
這話說的也沒錯。
師父是上古時候就出現的了,而我觀音不過在世幾萬年。相比之下,我所見所聞不過是冰山一角。
師父常常鎖著眉心,陰沉著想事情。有時候上課上著就忽然不出聲,眼神散散地不知道飛去了哪裡。這時候我們也不敢打擾,只能安靜地等他回神。
這是聖人的境界。
有些人天生就有術算的能力,常常能收到天道的感應。他見過太多事,看過太多眾生萬物。知道天道輪迴,也明白悲歡離合。知道有些事情不論怎麼阻止都會發生,也知道任何神明都不可能凌駕於六界。
「師父,弟子回去就是了。」看著師父深沉的眼神,我選擇了妥協。
這不是我第一次妥協,每當我有一點反抗的舉動,師父總有的是辦法讓我妥協。三言兩語亦或者是動怒威壓,他從不在意是用什麼辦法。
「你前幾日出島,去了南海水族的戰場?」
「弟子島上一個小妖怪不見了,我去尋他。被水族捉走了,這才陰差陽錯撞上了。」
「什麼小妖怪?」師父的語氣涼了一些。
「是一隻猴子。」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答話間,我看看師父的手輕輕捻了捻。卻也只是如此,神情沒有辦法變化。我心裡漸漸安心。
舍利子是師父從前分我的,戴上這種東西,就可以抹去自己的氣息,難以讓人認清身份。我給了猴子,師父再怎麼算,也只能算到他是一個妖猴罷了。
「潮音島靈氣非凡,又有你在。生靈繁衍得快,只是切莫掉以輕心,不得讓外人入島。」
「是。」我拜了一拜。
「行了,回去罷。」
我轉過身去。
大雄寶殿長廊兩側都點上了一排燭火,映襯著大門外的夜幕繁星,忽然給我一種錯覺。似乎門外才是亮的,殿內才是暗的。
「只是,師父,刻意避開躲不掉的劫數。你怎麼就知道它不會自己闖進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