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夢醒成空

鏡花水月 夢醒成空

大雪落時,宋潛機在逃命。

他御劍而行,穿過茫茫沙漠,翻過群山萬壑,從大陸最東邊的海洋,逃向最西邊的雪原。

於是他的敵人從四面八方湧向雪原,像洶湧波濤奔騰,誓要淹沒一座孤島。

各式飛行法器,密密麻麻布滿天空,各色法寶光暈交織,形成一道道絢麗的光幔。

漫天紛紛白雪,竟被照得五彩斑斕。

這場追截圍殺持續了三天,殺得天地不見本色,舉目不見日月,堪稱奇觀。

宋潛機的血快流幹了,不覺得疼痛,只覺得冷。

本命飛劍搖晃歪斜,終於不堪重負,折翼飛鳥般墜落,轟然濺起一陣雪塵。

宋潛機從雪地里爬起,一眼望去,天下地下,八方皆敵,包圍圈向他飛速縮小。

好似世間萬物都圍著打轉,轉得他頭暈眼花,視線模糊。

他抹去唇邊血線,望天自嘲一笑:

「真來這麼多人啊,又不是趕廟會,有必要嗎?」

同樣問題,來殺他的人也問過。

「四大仙門通力合作,天羅地網,三天三夜,只為殺一個人,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天際最高的雲船上,傳達下行動發起者的意志:

「不過分,因為他是百戰不死宋潛機。但凡給他一絲生機,他就能捲土重來。」

眾修士一路追到筋疲力竭、懷疑人生,才明白這句話不假。

「宋潛機堂堂大能,怎會如此擅長遁術?!三天之內,咱們七次收陣不成,都被他殺破出口。」

「哈,你以為他生來就金尊玉貴?他本是散修泥腿子出身,要是不會逃命,早去投胎了!」

宋潛機以劍撐地,挺起脊背。他心中隱隱有種直覺,這次已是最後一次。

上天無處,入地無門。

窮途末路。

風大雪急,天似囚籠,每個人的五官都看不清,每張臉的表情卻如出一轍:

正義凜然,同仇敵愾。

為能參與大事,出一份力而自豪,又為即將見證一位大能隕落而激動。

宋潛機目光掃過一張張陌生或熟悉的面容,神色逐漸變得平靜。

他問:「妙煙何在?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爾等不必去為難她。」

沒有人回答他。

宋潛機這樣的人物,就算虎落平陽,誰知道還有什麼死前一搏的厲害手段。

眾修士心有忌憚,停在二十餘丈外,不再上前,只隔著茫茫雪幕向他喊話,或勸告、或喝罵。

「交出凈瓶,交出不死泉!」

「擎天樹將死,此方世界已到存亡之際,莫再執迷不悟!」

紛亂之際,忽而一陣琵琶聲響起,嘈嘈切切,如泣如訴,穿透風雪,壓過人聲,似仙宮天籟降凡塵。

曲聲深遠,隱蘊道法真意,眾修士心神大震,閉口不言。

人聲消寂,風聲雪聲也淡了,唯有琵琶樂音愈來愈激昂,愈來愈悲愴,直至震徹天地。

宋潛機微怔,喃喃道:「萬軍陣前曲一首。好個《霸王卸甲》,摧人心肝。」

他渙散目光倏忽一凝,穿過重重人群,射向曲聲來處,低喝道:

「妙煙,你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

宋潛機雖至末路,厲喝之間,仍是昔日睥睨天下、萬夫莫敵的氣勢。

琵琶聲似遇驚雷,戛然而止。

眾修士如夢初醒。

「竟是妙煙仙子到了!」「仙子高義,要親手了結此魔頭!」

人群一陣騷動,向兩邊分開,露出一輛華貴車輦。

一位女子五指如蘭,輕輕撩起紗幔。

妙煙懷抱琵琶下輦,蓮步輕移,白裙與臂紗迎風舒展,如煙似霧。

很多人忘記身在戰場,只痴迷的望著她。

宋潛機冷聲道:「你也是來殺我的?」

妙煙杏眼一眨,淚水無聲落下。

修真界第一美人,名不虛傳。她永遠這麼美,一顰一笑彷彿都計算過最佳角度,沒有瑕疵。

這滴淚也一樣,沾濕纖長卷翹的睫毛,劃過瓷白臉龐,砸在宋潛機心湖。

他的質問說不出了,渾身傷口本已麻木,忽然鑽心地疼。

妙煙聲音柔麗,微微哽咽:「潛機,對不起。」

眾修士手中的法器光芒,在她身後漫漫鋪展,像燒了一場火,又像一片晚霞。

宋潛機被劇痛折磨得精神恍惚,竟想起初見妙煙那日,也是個晚霞天。

他生於凡俗小鎮,生來凡胎,童年時光清貧卻快樂。

直到華微宗的修士來測靈根收徒,他才懵懂地離鄉去國,與數千名孩童、少年擠在雲船上,飛往未知的命運。

暮色四合時,天邊飛來一簇紅光,瞬間掠過雲船上空,照得他們臉色通紅。

有孩童驚惶大喊,天上著火了。來接引的師兄們卻笑道:

「那是妙煙仙子烏金車的軌跡,傳說她是修行界第一美人……你們太小,還不懂這些,以後若能親眼見她一面,也不枉此生了。」

烏金車凌空劃破雲層,留下一道淡紅色弧光,最終消失在天盡頭,晚霞最濃處。

雲船甲板上眾人抬頭,露出嚮往神色。

宋潛機也是抬頭仰望者之一。

初探仙途,新世界的大幕在他眼前拉開,露出一道波瀾壯闊,濃墨異彩的剪影。

騰雲駕霧,日行千里,山河踩在腳下,哪個凡人不會頭腦發熱,心生萬丈豪情?

原來世上還有比雲船更高,更美的。第一美人。

他想,他再不要渾渾噩噩,生老病死一輩子。

做人當做修仙者,娶妻當娶妙煙仙!

千萬人都曾這般幻想過。與其他白日夢少年不同的是,宋潛機真的做到了。

他本是沒用的假靈根,入內門不成,不肯下山,在外門打雜苦熬數年。後為爭奪入內門名額,遭人設計被判死罪,他一路逃亡,做了散修。

散修無依無靠,誰都能來踩一腳,與敵狹路相逢,只能比誰手段多,比誰心更狠。

他六闖牢亡山,七殺血河谷,八探死海秘境,九死一生,才有了今日的通身修為。

風水輪流轉,百年轉瞬即逝,宋潛機百戰不死,晉陞化神大能。

對他下過追殺令的華微宗,由盛轉衰,來求他諒解。

對他不假辭色的妙煙仙子,與他定下婚期,待他溫柔小意。

各大門派宗主、長老們心裡不屑他散修出身,面上卻敬他怕他,爭相招攬他做客卿。

地位、力量、財富、美人,命運不給他的,他自己搶來了。

宋潛機的人生終迎來高光時刻,但修仙界、乃至整個人族的命運卻正好相反。

一場浩劫即將降臨。

近一年間,天地靈氣日漸枯竭,地震頻發,山呼海嘯,眾修士深深惶恐。

大陸盡頭,支撐天穹的「擎天巨樹」生機將盡。若擎天樹根系寸斷,樹冠枯死,則大陸龜裂,天穹傾塌。

宋潛機歷盡艱辛,才剛登臨絕頂,還沒享受多久,世界就要玩完了?

這事他不答應。他要救世。

比他強的都還在閉關,比他弱的沒本事出頭。

於是他號召所有門派修士,放下宿怨,摒棄前嫌,共渡難關。

他翻遍上古典籍、重訪上古秘境,尋求救世之法。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孤身探險死海深處,尋回一口生機強大的『不死泉』,存入他親手煉製的凈瓶中。

這便是救活擎天樹的最後希望,亦是人族命運的最後轉機。

情況最壞的時,眾人視宋潛機為救世主,唯他馬首是瞻。

一旦柳暗花明有了活路,各方勢力各懷心思,人們又開始忌憚他,揣測他的動機。

流言不知何處而起,傳聞宋潛機將用凈瓶中不死泉,自創一方小世界,在其中做創世者、主宰者,不管此世死活。

「宋潛機仗著自己是散修,一貫獨來獨往,行事肆無忌憚,他怎會甘願折損修為尋找不死泉,不圖回報,只為救世?」

「不錯,他本就是靠不擇手段才有今日,我早就覺得他不懷好意,另有謀算。我們都被利用了,都是他的棋子。」

人心惶惶,從質疑到憤怒。

加上有心人添柴拱火,設局挑撥,便有了這場史無前例的追截圍殺,整個修真界空前團結,喊出口號:

「殺宋潛機,奪不死泉,救世救己!」

宋潛機神經敏銳,在事情發展到不可挽回之前,已察覺些許苗頭。

他闖死海傷勢未愈,最好的選擇是交出凈瓶,既可以洗清自己,表明沒有私心,又能卸下擔子,閉關養傷。

但救世法寶無論交給誰,他都不相信。他只信自己。

他御劍奔行,殺破重圍,要到大陸盡頭的擎天樹下,親手完成這件事。

可惜功敗垂成,被攔截在雪原,聽了半首《霸王卸甲》。

妙煙見宋潛機沉思不語,深吸一口氣,高聲說給眾人聽:「只要你將凈瓶交給我,我願以道心起誓,保你性命無憂!今日誰再想殺你,就是與我為敵。」

「這話誰教你說的?」宋潛機望天,只見那些飛行法器依然高高在上,不由笑起來:「我的性命,何時用得著別人來保?」

傷口的熱血已經凝固,再多不甘心、不平意都隨風雪散去,他只覺得好笑。

真是一場笑話。

於是宋潛機仰天大笑,聲音回蕩震顫,遠處四面山崖積雪簌簌落下。

「我一生機關算盡,人不信我,我不信人,走到今日這一步,皆是我咎由自取,誰也不怨……然救世之舉,我問心無愧,此言敢鑒天地,不畏鬼神!」

他邊笑邊嘔血,鮮血浸透衣袍,慘烈駭人。

他天生模樣俊俏,此時臉色蒼白,薄唇沾血,墨發玄袍獵獵飛揚,更有種冷厲肅殺、驚心動魄之美。

眾修士不約而同避退數步,心中有些說不清的憋悶,不願、或不忍與他對視。

妙煙淚如泉湧,欲言又止。

宋潛機收了笑,神色變得溫和。

「我以為有力量就能站在頂峰,有了不死泉就能救回擎天樹,是我錯了。渡過災劫之法,不在神兵,不在修為。我今日事敗,只敗在人心。」

「我死後,天下必亂。我的道法傳承藏在流亡途中,去尋找吧。亂世造英雄,願終有一人,挽大廈於將傾,人心所向,當仁不讓!」

妙煙面色忽變,忘記儀態,尖叫一聲:「不!」

話音未落,轟然巨響驚天動地,刺目明光照亮半邊天空。

宋潛機自爆身亡。

他畢生修為化作一場瑞雪,降臨大地,澤被蒼生。

追殺三日夜,雪落也是三日夜。待天朗氣清,天地間彷彿餘音猶在——

「人心所向,當仁不讓。」

***

宋潛機本以為死去萬事空,然而劇痛之後,他仍感覺到自己意識存在。

漆黑,空無,沒有邊界和時間。這是死後世界,還是自己沒死?

一道冰冷聲音響起,電流般直擊腦海:

「宋潛機梟雄一世,不得善終。他流亡途中,將豐厚遺產藏在茫茫雪海,成為衛真鈺攀登仙途的第一步台階。救世英雄衛真鈺的征程,從此……」

宋潛機:「等等?」

那道冰冷聲音頓了頓:「你能聽到我說話?」

宋潛機:「……我不該聽?」

聲音磕磕絆絆:「好像,並不是很應該,第一次有人跟我對話。」

宋潛機到底見過許多大場面,強自鎮定:「你便是天道?」

「不,我是旁白。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一個故事,我,就是故事旁白,你能理解嗎?」

宋潛機沉默。

死去的工具人與看不見的旁白,相對無言。

宋潛機想,這「旁白」非人非物,應是某種精神存在,言語間類似旁觀者視角,跟自己如今處境相似,那該如何試探……不對,我人都死了,再沒什麼可失去的,還怕什麼。

他大咧咧問:「現在到底什麼情況?!就算是故事,我死了之後呢?」

旁白被他嚇了一跳,小聲嘀咕:「還是你自己看吧。」

無數微光亮起,細看是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畫面,匯聚成一道璀璨長河,在他面前奔涌而過。

宋潛機看到了無數個未來片段。

他活著的時候,人們不信他,等他真撂挑子不幹了,死乾淨了,大家又念起他的好,打著為他報仇的旗號互相攻擊。

底層修士與凡人苦不堪言,將他的遺言當做預言,等待一個「救世主」出現。

大難臨頭時,一位名叫衛真鈺的修士挺身而出,找到宋潛機留下的傳承,扭轉乾坤,救活擎天樹,結束人間浩劫,然後登高位,娶妙煙,享萬民煙火供奉,白日飛升。

宋潛機站在光陰長河前,從震驚、到憤慨,再到默然無語。

他第一反應是,怎麼自己死後十年,第一美人還是妙煙?

修真界的審美未免也太沒進步了。

第二反應是,這個衛真鈺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自己活著的時候,此人默默無聞。自己死後,此人聲名乍起,萬千氣運凝於一身,出門必有寶藏掉落,他可以不要,天不會不掉。這廝哪叫「救世主」,該叫「撿漏王」吧。

宋潛機沒忍住罵了句髒話。

旁白勸他:「文明點。世界只能有一個主角,其他芸芸眾生,是來給他提供生命體驗的,你是個好道具。」

宋潛機:「我折騰這輩子,到頭來就是為了做個道具?」

旁白:「多少人想做道具,還輪不上呢!」

宋潛機平復怒氣:「算了,不看了,萬事已成空,速速送我投胎。」

旁白弱聲道:「對不起,這個故事裡,沒有『讓誰投胎』這種設定,我做不到。既然你自己走不了,那咱倆搭伴湊合過吧。」

宋潛機甩袖大怒:「誰要跟你過!」

……

沒多久,宋潛機就改口了。

他癱在錦裘軟榻上,磕著瓜子,吃著點心,使喚旁白:「再來點水果,葡萄荔枝櫻桃,要冰鎮的。」

沒設定的事,旁白做不到。但「吃穿用度」皆有設定,旁白做來易如反掌。

除此外,有光陰長河裡數不清的故事看,有旁白閑聊吹牛扯淡,再不用打打殺殺爭名奪利,耗費心血算到頭禿。

一旦接受這種設定,日子太好過了,讓他飛升做神仙也不換。

看得多了,即使看到過去的自己,也像看別人的故事,不僅不心疼,還能毫不留情地嘲諷。

看到十三歲的「宋潛機」不願交外門保護費,被打得像狗一樣癱在地上吐血。

「有病你。誰要你頭鐵硬剛,你有幾個頭啊?」

看到十四歲的「宋潛機」不識貨,遭人騙去全副身家。

「傻缺你。真有撿漏好事能輪到你,就憑你臉比別人白啊?」

看到十五歲的「宋潛機」已經褪去蠢笨天真的模樣,請同伴來懸崖邊賞月談心,表面談笑風生,心中天人交戰。

夜黑風高,萬丈深淵,他咬牙向同伴後背伸出手,忍不住顫抖。

嗑瓜子的宋潛機大罵:「自作聰明!入內門名額內定了,少了他一個,也輪不到你。推了他一個,以後你麻煩無窮,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再回不了頭了!」

他說得激動,下意識伸出手,想要阻攔。

指尖穿透畫面,整條長河劇烈顫抖、無數破碎畫面旋轉,化為巨大漩渦,當頭罩下。

宋潛機感到呼吸困難,天旋地轉。

再睜開眼。軟榻沒了,瓜果沒了,旁白沒了。久違的晚風吹過他額發,他聽見林海波濤聲,聞到草木和泥土的味道。

「啊!!」同伴少年向崖底飛速墜落,凄厲慘叫著。

而他站在崖邊,仍維持原本伸手推人的姿勢、複雜糾結的表情。

這本是宋潛機漫漫仙途中,第一塊踏腳石。

漫天星辰冷冷俯瞰著他,無底深淵凝視著他,看他從這裡開始,踏上一條血火澆鑄的不歸路。

宋潛機悚然回神,驚惶四顧,仰天大罵:「淦!」

他向深淵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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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魚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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