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等可取

立等可取

宋潛機並不知道,他院門前已有兩人在等,還賭了他今夜會不會回去。

摸黑下得五十餘階,光線忽然亮起來,不是燈籠蠟燭有溫度的火光,是四面冰冷牆壁散發出的柔和光澤。

壁上嵌滿千顆明珠,身處其間,如墜星海,財大氣粗,甚是壯觀。

宋潛機在星海間穿行,路過三道門,那門上分別寫著:

靈草丹藥、功法秘籍、法器材料……

每扇都刻有陣法,只留一個碗口大的小洞。

他在第四扇門前停下,抬手敲了敲。

洞口傳出一道冰冷蒼老的聲音:

「買還是賣?」

「賣符籙。」

「養氣符二百,聚氣符二百五,追蹤符三百……」

宋潛機打斷:「我只賣養氣符。」

「你有多少?」

「一張。」

門內沉默。

宋潛機幾乎能感到對方的鬱悶:你這比蚊子腿還小的生意,有必要跑到黑店做嗎?

「遞進來吧。」蒼老聲音無力的說。

宋潛機摸摸鼻子:「我沒帶在身上……」

門內還未說話,背後響起老掌柜的低喝:「年輕人,我不管你是誰家的後生。難道家裡長輩沒告訴過你,來消遣黑店,是要付出代價的。」

宋潛機轉頭看他:「麻煩借用一下符紙、符砂、符筆。」

「你要在這兒現寫?」門內聲音拔高。

「馬上就好。」宋潛機點頭。

年輕符師制符前,往往閉門謝客,沐浴焚香,靜坐凝神數日,使精神狀態達到巔峰。

趁氣息飽滿時,連寫許多張,直到神識不堪重負,靈氣不濟才停筆。精神稍散,筆力不到,符籙就算廢了。

一般的符師,要等結成金丹,才敢嘗試提筆成符。

「呵,那我倒要開開眼界。小斫,拿給他。」

老掌柜顯然不信眼前修為鍊氣期,窮得買不起一張琴的年輕人,真能寫出什麼東西。他見多識廣,但如果真有這麼窮酸的符師,是對整個行業的侮辱。

小夥計端來托盤。除了宋潛機要的東西,還有一隻香盤,一碗清水,一塊乾淨毛巾。

宋潛機沒凈手,也沒點香。

他一手將淡黃色符紙摁在門板上,一手提筆,蘸滿硃紅色符砂。

他甚至沒有完全站直,像在路邊攤吃早點賒了賬,隨手給攤主打一張欠條。

懸腕,閉了閉眼,然後下筆。

筆鋒過處,一種極為奇妙的氣韻躍然紙上。靈氣如泉涌,從宋潛機紫府中流出,經行周身經脈氣穴,凝聚筆尖符砂,最終隨筆畫注入符紙內。

宋潛機收筆,符紙上硃紅色線條亮了亮,好像變得更有重量。

「好了。」他將符籙遞進洞內,整個過程,只在眨眼間。

一氣呵成,立等可取。

老掌柜沉默無語,小夥計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這符成沒成。

門洞內半點聲音也沒有。

宋潛機催促:「給錢。」

「我沒看清。你再寫一張!」掌柜最先回過神,目光重新變得熱切,「符紙管夠,算你三百!你還會什麼符?」

宋潛機搖頭:「一張二百,說好的。」

「除了琴,你總還需要其他東西吧!」掌柜有點著急。

「沒有了。」宋潛機說。

「年輕人,我們這裡珠釵水粉駐顏丹應有盡有,與琴搭配最適合送給女修,你再仔細想想,肯定能想出自己需要什麼!」

宋潛機略感不耐,時間不早了。

「我想要個山頭。」他挑眉,「你們給得了嗎?」

「山頭?」掌柜錯愕。

是他想的那種…山頭嗎?

這要求實在出乎意料。

「山頭的話,我需要請示,你明天此時再來吧。」

宋潛機心想我明天此時躺在小院看星星不舒服嗎,哪還用看你們這滿牆的假星星。

「給錢。」他再次敲門催促。

洞中遞出一個儲物袋,伴隨一聲驚疑的聲音:「你真是符師?可你身上分明毫無符意。」

就像劍修身上有劍氣,一個經常提筆的人,行止間氣質也與常人不同。

「我不算,只會一點。」宋潛機掂了掂,滿意地扔給掌柜,「買琴。」

「這叫『會一點』,那我這些年……」洞內又低聲說了什麼,但宋潛機已舉步上樓,沒聽清楚。

只聽見夥計小斫拍門大喊:

「鄭老,長江後浪推前浪,您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掌柜其實也有點想不開。

這人骨齡最多十五,修為最多鍊氣後期。披著華微宗外門弟子袍,不重穿戴,窮且摳門。

他不該來當劍,不該會制符,尤其不該知道黑店的存在。

渾身謎團。

按「不問來路,不問去處,不問死活」的三不問法條,他絕不能開口留人,對方好像也篤定他會死守規矩,毫不擔心,揚長而去。

他見過修真界許多秘密。大家族,大宗門,前輩強者的秘密往往更恐怖,更駭人聽聞也見不得人,泛著腐爛污濁的酸臭氣,即將入土埋葬。

這次的秘密不一樣,有生機,有活力,像破土而出的種子,最讓他百爪撓心。

他第一次親眼看見如此年輕的符師,施展如此醇熟的制符之術。青崖年輕一輩的書生,整日伏案練習筆力,符道上卻沒一個能勝過此人。

一個絕對的天才,為何寂寂無聲,不愛財,不貪名,淪落到當劍換琴的地步。

「十五六。」

宋潛機走後,掌柜喃喃自語,陷入回憶。

老東家當年提筆成符,大約也是這個年紀罷。

……

夜幕更沉,明月更亮。

野貓野狗也累得睡去,長街之上,只有夜風呼嘯往來。

宋潛機背著琴匣,踏月而行。

他上輩子與這裡常打交道,了解黑店人的職業素養,的確不擔心。

當鋪前燈籠像兩點鬼火,明明滅滅。

街盡頭走來另一個人。

那人穿著破爛粗布麻衣,鞋掉了一隻,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好幾次險些摔趴下,卻又在最後一刻穩住。

柔膩春風捲起他身上的酒氣,飄到宋潛機鼻端。

宋潛機心想,一個醉酒的小混混。已經醉得迷路了。

一座城治安再好,也少不了三教九流,只要不惹到修士頭上,不耽誤百姓供奉香火,華微宗懶得費心多管。

華微城就有許多小混混。

宋潛機前世逃命時,很熟悉這類人,偷雞摸狗喝假酒,聚眾打假耍無賴,居無定所睡橋洞。從不犯大罪,也絕不安分。

街上只有他們兩人。

小混混忽然迎面撞來。宋潛機向一旁避讓,伸手欲扶:

「小心點。」

對方又一個搖晃,恰好避開他的手。嘴裡含糊應了一聲,不像道謝,醉得沒睜眼。

擦肩而過時,宋潛機下意識掃過那人面容。

一張很年輕,很平凡,過目即忘的臉。

走出三步遠,宋潛機心神微動,皺起眉。

到底哪裡不對勁呢?

是了,分明剛才親眼見過,他卻已經忘記對方長什麼樣!

好像從未看清過那張臉!

「隱容術,是個修士!」

與自己一樣,一個深夜進黑店的修士。

宋潛機心中的驚訝一閃即逝,腳步卻沒停,更沒有回頭。

對方是什麼人,跟他有什麼關係?

把琴交給何青青,讓那個小姑娘別在他的菜地哭,才是眼下重要的事。

醉酒的小混混跌進當鋪門。

「衛平!你來了。」小斫笑得幸災樂禍,湊近道,「怎麼,你的劍又斷了?」

名叫衛平的少年從地上爬起來:

「我的劍不斷,你們豈不是沒生意?」

「不是我吹,我們今天生意可好了,剛才還有人來買琴。」

衛平不信,他的目光落在桌上。

滿桌的琴還未收起。一片珠光寶氣,奪目炫彩中,混入一柄不起眼的長劍。

陳舊樸素,平淡無奇。

像山雞掉進鳳凰堆,不,說它山雞都是抬舉。衛平想。

「這雞,不,這劍多少錢?」衛平問。

「你給二十靈石吧!」小斫說。

「扯,最多十塊!」名叫衛平的小混混顯然也囊中羞澀,但比宋潛機臉皮厚得多,嬉笑著拍下十個靈石,抄劍就走,「多一塊都沒有!」

「不行。」掌柜想了很多事,終於回神,看見衛平正拿著宋潛機留下的舊劍擺弄,「這柄我不想賣。你換一柄。」

衛平回頭,挑眉一笑:

「不換,我看它順眼,偏喜歡它。錢貨兩清,就是我的了。」

這一笑,令他看似平凡的面目,忽然生出燦爛光輝。

竟蓋過滿室浮華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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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魚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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