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微紙貴
話音剛落,笑聲迭起。
那些笑語不含惡意,彷彿只是看見稀奇事,單純好奇驚訝,就像一群人看見兩隻狗上桌吃飯。
孟河澤因此更氣惱。
循聲回頭,見湖畔垂柳下,水榭里,一群少女或坐或立,言笑晏晏。另一群鮮衣少年圍著她們,有的打扇子,有的捧瓜果點心,對兩個外門弟子指指點點。
孟河澤臉色一紅,雙拳攥緊。
宋潛機忽問:「我剛才說什麼?」
孟河澤深吸氣,拳頭緩緩鬆開:「突破在即,戒急躁、戒動氣。」
「若覺為難,你不如先回去。」宋潛機勸,是為他好。
孟河澤反被激起好勝心,誓要藉此磨鍊定力。
宋師兄能不為外物所擾,我就做不到嗎?
兩人漸行漸遠。
水榭里笑聲依舊。
陳紅燭坐的位置恰好背對湖面,不曾看清是哪兩位外門弟子,聞言只皺眉。
如果說這話的是旁人,或許是句無心戲言,但說話人坐在她對面,正神色得意,耀武揚威,就像暗諷華微宗沒規矩,對外門弟子管束不力。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然而各派住進華微宗,對外門的情況已略有耳聞。
華微宗外門以「不服管教」出名。
同樣的臟活累活,在這裡要給兩倍價格,才有外門弟子肯做。那些弟子對宗門缺乏奉獻精神,所有的尊敬愛戴,只傾注在一個人身上。
陳紅燭心中煩悶,她知道這一切改變的罪魁禍首是誰。
偏偏束手無策。
她轉移話題:「豐紫衣,你剛才說要賭,到底還賭不賭?你該不是怕了吧?」
她對面坐著的少女身穿紫裙,頸戴銀鈴圈,鬢角一朵瓊玉花怒放。
笑起來花枝亂顫,鈴鐺輕搖,艷光四射:「當然要賭!這顆珠子是南海鮫王珠,有分水破浪、震懾海獸之奇效。我也是機緣巧合,才得這一顆。今天你們華微宗誰有本事,儘管拿去!」
一顆淺碧明珠放上玉案,內里似有碧波流轉,照得整座水榭熠熠生輝。
「我為師妹添個彩頭。這塊雲紋玉佩刻有小型防護陣,可擋金丹修士一擊。」她身後一位少年故作謙虛道,「不是什麼值錢東西,給諸位賞玩。」
有這兩人打頭,其他各派紛紛上前:
「我也來添一樣。」
「那我也獻醜了。」
不過片刻,玉案便堆滿各色法器異寶,不僅實用貴重,更要精美好看。
華微宗獨霸天西洲,看似風光無限,但天西洲是四大洲內靈氣最稀薄,地域最小的一洲。
其他三洲有青崖書院、紅葉寺、仙音門、紫雲觀、大衍宗等等一流宗門,更有趙、劉、衛、豐諸多葉大根深的修真世家。
不管輪到誰做登聞大會的東道主,總要面臨一些「考驗」。
大會開始前,年輕一輩便以聚眾玩樂之名,暗中較勁,既拼財力,又逞本事。
陳紅燭身旁跟著七八位華微宗弟子,都是各長老、峰主的親傳,此刻也拿出各自寶物。
表面豪氣干雲,有人傳音問陳紅燭:「大小姐,這萬一輸掉了,能找大師兄報賬嗎?」
陳紅燭氣的傳音大罵:「輸了還有臉報賬?事關門派榮辱,輸了都給我面壁斷山崖!」
東道主怎能輸?
這是年輕女修們挑頭的場合,就算鬧得過分些,說句「小姑娘不懂事,沒輕沒重」便罷,不會傷表面和氣,影響大局。
袁青石沒有來。類似青崖學院院監子夜文殊、和其他門派頂立門戶的大弟子,也都沒有出面。只坐在湖心亭,隔著半座湖,一邊飲茶論道,一邊遠遠留意她們。
青崖六賢沒有來,則是因為在宋院門口丟了臉,還沒找回場子,怕被人笑話。
「現在賭注有了,不知怎麼個比法?」陳紅燭道,「隨便你們說!」
豐紫衣笑吟吟道:「登聞雅會比的琴棋書畫,我們不必再比。若比寫符,都比不過書院的師妹師兄們;比煉丹推演,更比不過紫雲觀;比駕馭靈獸,你們也比不過我大衍宗……各派各有所長,比這些專精的不公平,就比一樣大家都會的吧,誰也別占誰便宜。」
眾人紛紛稱是。
陳紅燭:「那就比最基礎,我們人人都學過的功法!」
豐紫衣轉頭望湖。
晚霞漫天,瑤光湖金光粼粼,碧波千傾。湖心亭邊新發幾簇荷葉,風中輕搖,亭亭玉立。
她說:「不如我們各派出一個人,比輕身術。誰最先折下湖心亭邊一片蓮葉,就算誰勝,這些彩頭,任他隨便帶走。當然,不能用任何法器增速!」
陳紅燭心想,這分明還是你們大衍宗占點便宜,誰不知道你們初學御獸時,最先學被靈獸追趕如何逃命,人人練得好輕身術。
但東道主要發揚風度,她向身旁看了看:「可以。」
今日帶來的弟子,她專挑了不同領域有一技之長的,其中一位峰主親傳弟子擅長快劍,身法也很快。
各派同門不必商量,彼此知根知底,轉眼間已經決定人選。
他們走出水榭,暗自運氣蓄力,來到湖畔垂柳下。
***
宋潛機緩步徐行,他離湖很近,衣擺已沾濕。不時停下,撿起幾顆砂石,蹲下摸摸泥土,閉眼感受片刻,起身繼續走。
他神色專註,任由湖畔往來絡繹,彷彿只有他一個人、和這一片湖。
而孟河澤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有人抱著毛茸茸、雪白可愛的三尾貓出來溜,他想世上竟有如此乖順親人的靈獸,不知什麼品種。自己打工時喂的真是靈獸嗎,怎麼全都一副凶神惡煞隨時咬人的模樣。
有人向同伴顯擺法器,光彩閃爍,他驕傲地想,都不如我的紅玉佛珠好看。
有人在交換丹藥,葯香隨風飄飛,他可惜地想,自己沒什麼能換的。
有人在念誦詩文,聲音不大,卻有勁氣衝擊,震得人耳膜生疼。他不忿地想,這應該是青崖書院、六鹹的同黨,不,同窗們。
有人拿著符筆凌空描畫,筆鋒過處,半空中有微光閃現。他擔心地想,他們應該是符修,看上去都挺厲害。宋師兄也報了書畫試,怎麼從沒見他提筆練過?
不止華微宗內,書聖要來的消息傳開,大半個修真界的符修都聚在華微城。
宋潛機之前進黑店,一張養氣符能當二百靈石使。這才短短數日,養氣符、聚氣符等最基礎的符籙已經開始降價。
符紙、符砂、符筆的價格反而飆升。各路符師鬥法,竟造出修真界一次貿易奇觀,人稱「華微紙貴」。
孟河澤沿湖而行,一路異彩紛呈,彷彿一軸長卷在他眼前緩緩展開。
他心中滋味莫名。自己與他們分明活在一個世界、一般年紀同走仙途,修鍊資源卻天差地別,簡直不像一個物種。
他更加佩服宋潛機,竟對這些新鮮、奇怪的場景視若無睹。
殊不知,別人看他們也是一樣奇怪。
兩個外門弟子,一路走走停停,走在後面的那個微張著嘴,像鄉民進城。
走在前面的好像在找東西,找得很認真。
孟河澤默念「凝神定氣、動心忍性」,目光轉向蹲著的宋潛機:「宋師兄,你在幹什麼?」
「找哪裡的淤泥最好。」
「淤泥還分好壞?」孟河澤愣了愣,「都在一片湖裡,都是泥啊!」
「當然分。最合適的淤泥,才能開出最好的蓮,結最甜的藕。」宋潛機說。
孟河澤:「我去學蓮藕湯!」
「藕湯以後再說。」宋潛機站起身:「這片湖靈氣充足,很適合種蓮藕,根據我的感知,這裡水越深,腐質越豐富。」他伸手指了指,「你看湖心亭,那幾株蓮根繫上沾裹的泥,一定最好。」
孟河澤急忙道:「不勞師兄動手,我替師兄取來!」
話音未落,他已憑空躍起,掠向湖面。
孟河澤的輕身術、斂息術是宋潛機在斷山崖教的,他曾憑這兩樣本事,在外門打車輪戰未逢敵手。
後來更是已練得爐火純青。單論速度,築基期也難比過他。
然而就在他發動時,幾乎同一刻,垂柳下七八道人影利箭般射出,沖向湖心亭。
而後更有三四人,蒼鷹般斜刺青空,后發先至,逼近孟河澤。
湖面瞬間人影紛亂,你追我趕,勁氣衝撞,水波激蕩。
宋潛機一怔。
不會吧,挖點泥也要動手搶?
種藕的競爭這麼激烈嗎?
孟河澤足不點水,飛身而行,忽覺身後風聲凌厲,不必回頭也知有人逼近。
他不知道那些人來幹什麼。但湖心亭近在咫尺,不如趕緊收了泥,把這片湖留給他們折騰。
他瀕臨突破,氣勢正盛,更提氣向前趕去。長臂一伸,探入水中,鐵鉗般握緊一支蓮葉根莖,猛地發力。
拔出蘿蔔帶出泥,拔蓮也一樣。
孟河澤先一步避開,泥點灑了身後眾人滿身。
湖畔卻爆發一陣叫好聲。
孟河澤不明所以,回頭笑笑。
宋潛機忽道:「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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