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詞窮
「你們倆誰來都一樣。」
趙虞平微笑點頭,甚是滿意,不給他反悔餘地,直徑走向高台。
「別碰爺的椅子。」趙濟恆一把拍開孟河澤抓躺椅的手,終於揚眉吐氣一次。
孟河澤沒跟他計較,只對眾人朗聲道:
「若我僥倖奪魁,請讓宋師兄進入內門!」
「咳咳咳!」宋潛機驚駭之下,嗆得連連咳嗽,急忙擺手:「不必了!」
誰他媽想進內門,你別搞我啊!
「你說什麼?!」趙虞平猛然回身,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孟河澤。
台上戒律堂長老喝到:「胡鬧,考核是為擇取最優秀弟子入內門,從未有替人比試一說。」
孟河澤對高台一拱手:「論修為論人品,宋師兄皆勝我百倍。我如果能做到,對他更是輕而易舉。只是他有傷在身,不方便與人過招。」少年面無懼色,字字擲地有聲:
「弟子願與所有參選者逐一對戰!」
孟河澤說完,胸中鬱氣一掃而空。
人一生要說多少話,真話假話,謊話醉話,他只覺得從未有哪句話,說得比這一句更痛快。
自他離家上山,拜入華微宗外門,總在幫助別人,而別人很少有機會幫他。
他嚮往豐富多彩的修仙世界,嚮往真正肝膽相照的友誼。
可生活沉悶枯燥,了無生趣地日復一日,看不到盡頭。
——直到與宋潛機墜崖。
今日情形,被逼至此,我若還能忍,以後宋師兄教我的本事,我也沒臉再使!
孟河澤想向所有人證明,向自己證明,宋師兄沒看錯人,沒救錯人,更沒教錯人。
趙虞平忽然笑了,他今日第一次笑的如此真誠:
「二位長老,雖說此事並無先例,但每年選拔考核規則都有變化,難得我外門弟子中有這樣的氣魄與情義,給他個機會試試又何妨?」
孟河澤冷笑一聲:「多謝趙執事成全。」
孟河澤瘋了。哪有人主動申請打車輪戰?
場上眾人無論立場如何,此刻想法驚人地統一。
趙濟恆替他們喊出心聲:「喂,你搞什麼?難道宋潛機給你下蠱,把你控住了?!」
「替我照顧好宋師兄。」
孟河澤沒有再解釋,只囑咐一句跟隨他的外門弟子,便向廣場中央走去。
宋潛機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別這樣做。」
孟河澤回頭,只見宋潛機皺著眉頭,似乎有些困擾。
宋潛機堅定地拒絕:
「我不需要你替我。這件事很沒意義,更沒必要。」
「不,宋師兄。我非去不可!」
宋潛機嘆了口氣:「那你慢慢打,我已經棄權,就先回去了。」
他突然起身。趙濟恆嚇了一跳,彷彿看到癱瘓病人獨立行走:
「你、你不是有傷嗎,怎麼……」
「我傷在手臂和肩背。」
趙濟恆崩潰:「你腿沒事?!那來的時候又背又抬,搞什麼?」
宋潛機走了:「……是你非要抬的。」
孟河澤沒料到宋潛機這般反應。
那人並不高興,甚至在生氣。
但他覺得自己沒做錯,輕聲喊了一句宋師兄,似有話說。
宋潛機沒理會,穿過人海,走向廣場外明媚的春光和青山。
好像孟河澤要做的事與他毫無關係,他竟一刻也不肯停留。
於是孟河澤也不再言語,轉身與他背道而馳。
「請諸位賜教了!」
少年聲遏行雲,神色堅毅。
這一刻他背影頂天立地,不知為何,卻顯得有些落寞。
……
山道百轉千回,草木深深。
宋潛機走得並不快,且每一步都走得認真。
他在賞景,看道旁蒼翠的古槐,天上潔白的流雲,枝頭自由自在的燕子,還有風中顫顫,猶帶露水的桃花。
外門弟子們看過千萬遍,習以為常,視而不見。
宋潛機卻眼神明亮,像第一次春遊的孩子。
該趕的路,他上輩子已經趕到了盡頭。
既然要換種方式生活,那也得換種方式走路。
賞景就是賞景,不必再以景物觀想劍招,蘊養劍意。
春雀爭鳴,春水潺潺,春光爛漫。
山道盡頭,一片白牆灰瓦的屋舍跳脫而出,映入眼帘。
外門弟子的寢舍,自外遠觀,一般簡陋。
走近才知內里乾坤,各不相同。
宋潛機住位置最偏僻、地勢最低、排水採光最差那間。
每逢陰天下雨,水漫金山。小院內積水如湖,湖上飄滿落葉,像打轉的小船。
他從不收拾,更不在乎。一無閑心,二無閑時。
他一直用近乎自虐的生活方式逼迫自己專註修鍊,儘早離開這裡。
這曾是他的十五歲。
卑微,枯燥,單調,孤獨。沉進泥水裡。
坐井觀天,奈何青天高遠,伸長脖子踮起腳尖,也望不到山巔宮闕。
老舊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宋潛機一腳踩進水坑,笑著搖了搖頭。
他挽起袖管,將衣袍下擺別進腰帶,從牆角抄起一把禿掃帚,挽劍花般瀟洒比劃兩下:
「幹活!」
世上有瀟洒的劍法,卻沒有瀟洒的勤雜工。
清理落葉、掃除積水、上房補瓦……宋潛機動作生疏,卻耐心細緻,好像在做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時間在瓦礫縫隙間悄然流逝,從日上三竿到日影西斜。
天色漸漸昏黑,倦鴉歸巢。
起伏的遠山籠罩在橘色暮光里,似要融化作連綿春水。
宋潛機右臂帶傷,只左手靈活,雖然狼狽,但心境平和自在。
他有多麼自在,人們看到他就有多麼憤怒。
那六位弟子走進他小院時,宋潛機正拿著鏟子翻土。
小院逼仄,瞬間被擠的滿滿當當。最後一人只能縮在門檻上,仍不放棄瞪視他。
他們像一窩氣勢洶洶、羽毛聳立的鬥雞。
「孟師兄打贏了!」領頭的一位女弟子開口,語氣冰冷,「他一個人,打了整整三百場。」
後來參選者並非打不過他。而是發自內心的敬服畏懼,被他不要命的打法震懾,不敢上場。
「哦。」宋潛機沒回頭,手上鏟子也沒停。
背後響起幾句髒話,顯然鬥雞們被他態度激怒。
「他受了很重的傷,此刻在外門醫館治療,昏迷前還惦記著你,說要把這瓶靈藥交給你。」
女弟子拿出先前趙虞平出手的靈丹。
宋潛機:「不必了。」
女弟子嬌美的面容扭曲一瞬:「他為你打生打死,你連去看他一眼都不肯嗎?難道你真的無情無義,一點都不擔心他?他可是差點…沒命了!」
話到最後,聲音微顫,近乎哽咽。
翻土的鏟子停下,宋潛機仍搖頭:「我不擔心。」
孟河澤頭鐵命硬,上輩子墜崖死不了,統一邪道死不了,還能被一群外門弟子搞死?
擔心這小子,不如擔心自己到底什麼時候能下山。
孟河澤總不可能跟他去種地,那自然沒必要牽扯更多。
宋潛機不打算讓對方繼續誤會,錯把自己當兄弟。
在許多人看來,宋潛機與孟河澤本無交情。
忽然一夜之間能為對方出生入死,無疑是很古怪的。
「我不知道昨夜你們發生過什麼事,但孟師兄秉性純良,乾淨磊落,容易被騙,容易被人利用。我猜,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吧?」女弟子雙眼圓瞪,怒火燒得粉頰通紅,更顯嬌艷,
「可你良心過得去嗎?我本以為你只是孤傲,沒想到你還奸詐!」
宋潛機終於轉過身。
想來這六人平日與孟河澤關係不錯。所以跑這裡替他打抱不平。
宋潛機打量領頭的女弟子。隱約記得她名作周小芸,會些醫術,活潑開朗,也是外門有名的美人。
可惜他看慣了妙煙那張臉,早已不辨美醜。
「周師妹,你誤會了。」宋潛機平靜道:「我也不想……」
「呸,假惺惺!」門檻上的人狠狠啐了一口,吐臟宋潛機剛才掃過的地,「你終於能進內門修仙了,得了便宜還賣乖!」
宋潛機臉色冷下。
提起這事,他就來氣。
誰想進內門?誰想修仙?
我像那種對生活失去希望,對未來失去信心的人嗎?!
「現在誰最想孟河澤死?」
宋潛機問。
叫罵聲戛然而止,眾人對上他深冷目光,不知為何心頭一震。
周小芸皺眉:「你什麼意思?」
「他壞了誰的好事,害誰丟了面子,誰就想他死。反正他重傷昏迷,身邊無人看護,不論遇到什麼危險,都毫無還手之力。」宋潛機聲音變得輕緩,似帶笑意,
「你們知道他用的什麼葯?喝的什麼水?治他的醫師姓什麼?如果他傷勢惡化死在醫館,正是合情合理的死法。」
周小芸遍體生寒,下意識退後。
「最想他死的人又不是我,你們都守在我這兒幹什麼?」
宋潛機上前兩步:「等我留你們吃晚飯嗎?」
「你、你這……」有人還想爭論,被周小芸抬手制止,「算了,孟師兄安全要緊。」
一群人來勢洶洶,去時匆匆。
院子重回冷清,只有幾道色厲內荏的聲音飄過院牆:
「你等著!」
宋潛機笑了笑,重新拿起鏟子,低頭幹活。
哎,到底年紀小臉皮薄,罵人都詞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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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河澤與他們一樣年輕,一樣詞窮。
「你的邪術從何處學來?」
沉重威壓幾乎將他五臟六腑碾碎,他仍抿著唇,一言不發。
作為所有戰鬥的勝利者,他本該得到整個外門的祝福和慶賀。
但趙虞平派人使用留影璧,暗中錄下他每場比試的影像。
考核結束后第一時間送入內門,請精通萬法的授業堂長老過目。
半個時辰后,孟河澤被抬出外門醫館,押送到戒律堂受審。
「誰教你這些?什麼時候教的?」
孟河澤面無表情,渾身劇烈疼痛令他一時清醒,一時昏沉。
戒律堂弟子的質問刺進耳中,也忽遠忽近,就像窗外暮色里破碎的樹影。
少年始終牙關緊咬。
他不願說出宋潛機的名字,便只能詞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