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蠱蛇
十二、蠱蛇
夢境中,那山與海皆如血色入墨,變成了觸目驚心的深紅。
毒血滲入四肢百骸,在心口處的那一點化作無邊的劇痛,震蕩在心眼上。但是在夢中,他感知不到這種劇痛,任憑耳邊有人嘶裂般地喊著自己,傳到耳中,就變得像是遙不可及的呼喚,分不清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聲音。
他看見了一處灼燒殆盡的房子,房子的院落正中,那棵老槐樹也掙扎著,似乎被火光吞噬了,他聽見震耳欲聾的廝殺聲和叫喊聲——
霍然間,斷裂的頭顱從頭頂落下來,就砸在他的腳邊,那頭顱上的瞳孔反射出自己的倒影,血淚就從他死不瞑目的眼中落下,滴在自己的鞋上。
身後不斷掉落的磚石向著他的頭頂砸落,猛地一下,一塊燒灼的石板砸在他的後背上,猛然將他從夢境中抽了出來——
「呃……」二爺猛地睜開眼,重鎚碎骨般的劇痛穿透心口,那提著的一口氣再也壓不住喉間湧上來的沸血,他俯身在床邊,猛然嘔出一口鮮血。
「咳咳……」
「二爺!!」流星的聲音忽而在耳邊炸開。
二爺撐在床邊止不住地急喘了一陣,那劇痛感還未從身體里消失,但是方才彷彿脫離軀體的手足,卻漸漸地回到了身體里。
「我……」
流星一邊哭吼,一邊拿帕子幫他擦唇邊的血。
「怎麼了?」二爺見小敏臉色慘白地跌坐在一旁,忍痛問道。
「二爺……」小敏聲音打著顫,「這蛇是蠱蛇,百毒不侵,無人能解,被咬后,立斃……」
二爺輕輕將嘴角的血擦去,平復了呼吸,問道,「那我為什麼還活著?」
小敏看了流星一眼,二爺微微閉目,「流星,你去外面。」
流星站了片刻,終於還是依依不捨地退出了房間。
「說吧。」
小敏的右手夾了一枚銀針,在幾根手指間繞了一個花,然後迅速扎進了他左手抓著的小蛇七寸處——
「噝——」
那小蛇掙動了幾下,便癱軟下去。
「怎麼變色了?」
二爺看著這條從青色變成了月白。
「蠱蛇飲毒,穿皮透骨。」小敏夾著小蛇的蛇頭,在手心轉了一下,然後取下竹筒的木塞,將蠱蛇放了進去。
「二爺,這條蛇,至少五十年了。」
「五十?」二爺沉默片刻后,勾唇一笑,「沒想到歲數這麼大了。」
小敏思索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二爺,您身上,是不是還有一種毒……」
二爺微微一愣,沒有答話。
「飲蠱蛇蛇毒者,立時暴斃,絕無倖存。如果您身上本身就有惡毒,兩者相撞,也許,是以毒攻毒了。」
二爺倒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這蛇毒,也許能醫治我的……」
「從剛才的情況看來,不一定能根治,但是能在您毒發時緩解毒性,阻攔毒血攻心。」小敏想了想,又道,「然而,我也見過用蛇毒以毒攻毒起反噬的例子……不管怎樣,這法子兇險無比,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嘗試。我們捕蛇者,從小便泡在各種毒蟲猛獸中,早就對這些毒物有所了解,知道什麼能碰,什麼不能碰,像是這蠱蛇的血,我們是斷然不敢碰的。」
二爺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明白了。對了,你是捕蛇者,這條蛇,能馴嗎?」
「能!沒有我馴不了的蛇。」小敏重重地點了點頭,但轉而又想了想,「奇怪……」
二爺問,「哪裡怪?」
「蠱蛇煨毒,必尋寄主。」小敏思索了片刻,才道,「這蠱蛇能生這般久,必然是和寄主的血共生了,毒物相生相剋,也有共存之道。」
「你是說,寨子里有人用血養蠱蛇。」
「嗯,」小敏又道,「二爺,這人不好找,要費些時日。」
「沒事,我可以等。」二爺稍微好轉一點,發白的唇色也因為方才被牙齒咬破的關係,此刻稍稍泛紅,「對了,今天這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包括我讓你馴蛇這事。」
小敏狠狠點頭,「好,我不說。」
「去吧。我沒事了……」
小敏走後,二爺重新躺下來,心口那鬱結的氣悶霎時消失了,彷彿比之前更加通透。這算不算是歪打正著、至死而生呢?因為今日在生殺帳內,自己那句「藏好尾巴」的警告,那些隱在暗處的狼,終於忍不住,當夜就動手了。
二爺抬起手,手腕上的咬痕已經被流星小心翼翼地包紮過了,此時已經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
——呵,有的人,為了要他的命,還真是煞費苦心。
這時,流星推開門,快步跑進來,遞給二爺一封信。
「二爺,雪鷹剛送到的。」
二爺拆開信,寥寥看了一遍,抬頭對流星道,「收拾些細軟,明日一早,咱們出趟遠門。」
快到年關,為了每年的上元燈節,幽州安平王府一早便開始張羅起來。
過往的三年裡,只有第一年的上元燈節,薛敬是在這座院子里過的。另外的兩年,他隨軍征伐北方,上元燈節這一天對於征戰沙場、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將士來說,可算不上什麼值得紀念的日子。
而幽州城在這一天,各家各戶都會掌燈,沿著這條貫穿南北城門的八敏河旁,兩側會掛滿花燈。
風一動,燈舞水鳴,人影綽綽。
自從任半山被趕出王府,這半個月來,靳王幾乎都待在王府里,晨起練刀,午後習文,太陽一落山,便滅燈睡覺。
這日清晨,一隻白色的鷹踩著晨起的霧,撲扇著翅膀,輕輕地落在了靳王所住閣樓房檐下。
晌午時,初九站在院子門口,和裴叔閑聊,兩人都覺得,靳王近來不出門、不惹事,是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老一少,湊在一起,又不免杞人憂天起來。
「你們倆,偷摸看什麼呢?」靳王從初九身後,忽地拍了一下初九從院角探出的頭。
初九嚇了一跳,差點蹦起來,「王爺,您剛才不是還在練刀嗎,怎麼跑我身後了。」
裴叔畢竟不是一般人,見著陣勢,連忙行了個禮,隨便找了個由頭,趕緊溜走了。
靳王收刀入鞘,若有所思地瞧著初九,「臭小子,你倆偷看我一早上了,得了誰的賞了?」
「嘿嘿,到底不愧是王爺,這都知道!」初九跟隨靳王三年,越來越沒大沒小。
「去,備馬。」
「王爺,您要出門啊?」初九猛地撞見靳王射來的眼神,連忙笑嘻嘻地解釋道,「不是初九多事,您過了年就要北上回軍營了,驛站里那兩位,您就隨他們去,管他們那麼多幹嘛?」
「噝……誰跟你說我要去見那兩個,」靳王停住了腳步,低頭看了一眼這年僅十六歲的少年,伸手敲了敲他的腦袋,「當初撿你回來,讓你跟著本王,怎麼三年過去了,你小子個頭沒怎麼長,話倒是越來越多?」
「嘿嘿,」初九樂呵呵地緊步跟了上去,「您不去驛站找他倆,那是去哪兒?」
靳王仰頭看了看天,「出趟城。」
「出、出城?」初九嚇了一跳,「太陽快落山了,您何時回來?」
靳王無語望天,「這才晌午。」
初九啰嗦道,「用了午膳,可不就數著時辰,快到日落了么。」
靳王虛虛地提了他一腳,「就你話多,快去!」
晌午未過,一匹快馬就從王府急奔而出,這一路快馬出幽州城,到了城外的一處山丘上,穿城而過的八敏河流經至此,再往前,匯入攬渡河。
薛敬打馬在這矮山丘上等了一陣,不遠處,便看見兩匹快馬向自己奔來,葛笑和陸榮看見了薛敬,連忙駐馬,一躍而下。
薛敬疾步迎上去,「三哥,五哥!」
葛笑和陸榮看見薛敬,立刻笑著回應,「老六!」
「怎麼樣?馬隊到哪兒了?」
「我倆帶了幾十人斷後。」葛笑勾上薛敬的肩膀,將他攬過來,笑著在他耳邊說,「老四和三雪他們已經到靈犀渡口了。」
薛敬不經意間,唇邊漾出笑意,「二爺准了她。」
「可不。」葛笑「嘖」了兩聲,「可不邪門兒了么。」
陸榮介面道,「老六,他們倆帶隊明早到了渡口,再轉而北上,走個十天,便能到達鎮北軍營。」
薛敬點了點頭,「希望一路順利,戰馬能儘快送抵大營。」
葛笑拍了拍他的背,「放心吧,有我們四個人保駕呢。」
薛敬臉色忽然一變,「你們四個人都出了寨子,那如今豈不就二爺一個人在寨中?」
陸榮不由地笑他,「你把老萬置於何地,小心他在背後戳你脊樑。」
薛敬卻沒有跟著發笑,他神色漸漸嚴峻起來,「大哥平日不在石頭堡,若是出了什麼事,他人又在外,豈不是……」
「哎喲,祖宗,你這操心的命啊,」葛笑長嘆,「寨子里那麼多弟兄,總不會放他一個人出門吧,再說了,昨天生殺帳,老萬被二爺訓得個狗血噴頭,這半個月都被禁足了。」
薛敬倏地一愣,「怎麼回事?」
緊接著,葛笑便將昨日在生殺帳中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又聲情並茂地跟薛敬講述了一遍。
薛敬安靜地聽完,神色未變,眼神卻漸漸犀利起來,「我明白二爺這意思,將你們幾個都調出寨子,他是為了引蛇出洞。」
「我們幾個也是這樣想。」陸榮介面道,「不過我們到底不如二爺,他有什麼打算,自己親自就辦了,有時候還真摸不透。對了,你那邊怎麼樣,聽二爺說,幽州城來了兩個老麻煩……」
「是啊,老三夜裡說給你點個鷹信兒,我還攔著他,萬一你出不了城,咱們這不是白忙活。」葛笑上前一步,關切道,「怎麼樣,幽州城裡眼睛多,這半個月還順利嗎?」
「還成。」薛敬神色漸收,一說到幽州城裡的事兒,他便不由自主地帶出了幾分銳氣,「貪財好色之人向來不難應對,任半山這廝貪得無厭,幾斤幾兩的便可擺平,倒是郭業槐此人……」他措辭了片刻,轉而笑了笑,「必然也有弱點。只是他的手如今伸得太長,又去拉攏任半山,所以,我還在找尋對策。」
薛敬沒將半路截郭業槐奏摺的事情告訴兩人,他擔心此番作為有失分寸,要是傳到二爺那邊,不免引他擔心。
而葛笑不太關心朝中之事,聽他說這些官家爭鬥,一時間接不上什麼話,倒是陸榮聽得明白些,便道,「三哥提醒你,務必小心郭業槐這種人,他表面上對你和和氣氣,但是如果如你所說,他背地裡拉攏任半山這人,再弄個什麼聯名上奏,上面若是聽信讒言,你人在邊關,到時候你百口莫辯。況且,你是藩王,『泥腿子』雖然不足為道,但有時候,若是他們吹起『枕邊風』,可比你打贏十場仗,更有說服力。」
薛敬一時間有些錯愕,記憶里,陸榮從不會與自己說這些話,葛笑瞧著陸榮,也有點刮目相看,「嘿,老三,你平日里『和事佬』一個,啥事兒都縮在後頭,我認識你這麼多年,都不知道你還對升官發財有研究。」
陸榮一愣后,立刻露出了他平日里慣有的、毫無攻擊性的笑容,「去你的吧,你沒聽過說書的,戲摺子裡頭都這麼寫,我這是照本宣科。」
葛笑人畜無害地笑起來,「沒事兒,老三,你說得都對,你把我的心裡話都說出來了。」又轉向薛敬,「我也是這意思,你一個人在幽州,對付那幫惡狼,可得把自己藏好了。」
「哥哥們放心吧,對付狼,我向來懂分寸,但是對付……」薛敬欲言又止,無奈地搖頭笑了笑,「罷了,你倆早上讓雪鷹送來的信兒,讓我往城外趕,不會只是為了給我這些吧。」
葛笑收了笑,掏出一卷用麻布包好的卷冊遞給薛敬,「臨行時,二爺將這東西給我,說路經幽州時,若是能見你一面,就將這東西帶給你。我沒拆過,你回去自個看。」
薛敬將那捲冊拿在手上,一時間有些感觸,他卻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將那暖熱的卷冊認真地放進懷中,又在心口下意識地摸了摸。
「謝了,他帶話兒了么?」
「帶了,」葛笑咳嗽了幾下,終於勇敢開口,「他說,大戰臨近,除夕之夜,不必回來了。」
薛敬驀地一愣。
「二爺說,你回去,他也不見你,讓你儘快北上回軍。」
一柄刀,從三峰十二寨追至幽州,終究還是剝皮見骨地扎進了靳王的心裡。他一時間有些急躁,卻只能將不敢外露的情緒隱忍在心裡,以至於他的眉間微微蹙起,片刻間,葛笑卻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陸榮說起話來,畢竟比葛笑懂些分寸,「老六,二爺這是為你好。除夕夜,正好卡在戰事當口了,一旦北鶻人引戰,你這個先鋒指揮使,必定是首當其衝。」
「我明白。」薛敬攔住兩人細碎的、不怎麼有用的安慰之言,「這件事,我知道了,謝哥哥們為我跑這一趟。」
葛笑和陸榮相互看了一眼,又各自別過眼去。兩人終於頓悟,為何清晨和藍舟、三雪抓鬮決定哪兩個給老六送信這事兒,在他倆贏下后,能開心得跟過年一樣。
葛笑痛心疾首,怎麼回回觸霉頭這事兒,他都能攤上。
「那個……老六……」陸榮走上前,「三哥送你個禮,你回家去看。」
「禮?」
「欸,禮,」葛笑忙不迭地打斷,「好東西,你回去看看,保准你喜歡。」
「去去去,跟你有什麼關係!」陸榮鄙夷地看了葛笑一眼,「又不是你送的,回回戳人霉頭的消息都是你點的炮仗,就會惹老六不開心。」
「你放屁!」葛笑一腳踢在陸榮的後腿窩上,「哪個把骰子換了,叫我抓了個陰風,你這傢伙,壞進骨頭裡!」
「還不是被老四坑的,壞也是你教他的!」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薛敬搖了搖頭,轉過身去牽了馬走回來時,倆人甚至扭打到了一起,從土丘的上風口滾到了下風口,薛敬看了二人一眼,無奈翻身上馬,對著平日里就掐得你死我活的兩位哥哥喊了一聲。
「五哥,你方才帶的消息,我只當沒聽見。」
葛笑和陸榮的罵聲立時一停。
「你們這一路北上,務必小心,咱們來日再聚!」
說罷,他駕著馬,一路從山丘上奔下,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回幽州的方向。
陸榮和葛笑終於分開了交纏扭打在一起的四肢,坐起身,幾乎同時間,對著薛敬駕馬而去的方向呼出一口氣。
葛笑:「聽他這意思,除夕他還得回去。」
陸榮:「好像是。」
葛笑不由地擔心起來,「他這麼叛逆,回到寨子里,咱們又都不在,沒人幫他求個情,二爺會不會打他?」
陸榮回答的語氣有些發虛,「應該……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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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蛇出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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