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悶雷

第二十一章 悶雷

二十一、悶雷

年初一這日吃午飯時,薛敬和二爺兩人始終未曾說話,就著那幾碟葷素搭配妥當的菜肴,吃得不咸不淡。

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北上的事,薛敬數著日頭偏移的位置,便開始在一邊整理行頭。他將從王府帶來的東西——諸如各種補藥、京城的小玩意都留在一旁,又從包袱里拿出那瓶紫雀丹,走到窗邊,放在二爺手旁。

「這是能救命的東西,」薛敬囑咐道,「你務必帶在身邊。」

二爺側目看了一眼,便即刻收回了目光,「你帶走吧,我不需要。」

薛敬蹲下身,仰頭看著他,低聲說,「今早剛說了什麼?咱們不是說好了么,你好好養好身體,我才能安心打仗。」

二爺落了筆,拿起手邊的淡紫色瓷瓶,緊緊地握了握,然後默不作聲地塞進了懷中。

「好。我知道了。」他心神不寧,眉間忽然皺了皺,「你何時啟程?」

「到了傍晚,我就走。」

「早一點走,早一點到靈犀渡口。」二爺伸手將窗戶打開了半扇,冷風呼嘯中,他似乎能聽見遠方「轟隆隆」的雷聲,「這天象不太平,要不我派人……」

「不必。」薛敬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寨子里的人一個都不要派給我,如今幾位兄長還未歸……」想到這裡,薛敬突然有些不安,「對了,從大營回寨,即便遇見大雪,快馬最多五日便到,怎麼他們到今天還沒回來?」

二爺一直在擔心此事,被薛敬提及,他卻將那擔憂放回心裡,簡單道,「興許是在路上耽誤了。老五那人,貪玩。」

薛敬察覺出他神色凝重,便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也不必太過擔心。畢竟他們各個功夫都好,出不了事。」

「對了,幽州那邊怎麼樣?」

薛敬不動聲色地望著他,有意無意地提道,「別的沒什麼,倒是有件事,有些稀奇。」

二爺端茶喝水,將神色掩去。

薛敬便任由他這刻意迴避的動作,坦誠道,「戶部派來幽州送撫恤的官員,叫任半山,半月前死在了花樓里,至今還沒抓住嫌犯,不過,幽州各下屬州縣已經發布了通緝令,希望,儘快有眉目。」

二爺輕輕擱了茶碗,這才點了點頭,「與你,有沒有牽連?」

「那倒是沒有,」薛敬想了想道,「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這任半山的死因確有蹊蹺,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任半山死於素蘭加凡心,和在鴻鵠死的那八十匹戰馬,用的是同一種葯。」

薛敬說這番話時,始終盯著二爺的神情,而那人在方才落杯的瞬間,就已恰好地將倉促的神色逐漸隱去了,繼而帶上那抹無關痛癢的微笑,勢要將「事不關己」的樣子堅持到底。

「那便要查查,這任大人,究竟是在哪兒,著了道。」

薛敬認同地點了點頭,「說句實話,任半山的死的確出乎我的意料。他隔日就是啟程回京了,偏偏死在了臨走前的頭一晚。仵作驗屍后還說過,他肝膽碎裂,該是受到過驚嚇。」

又道,「我派人在他住的地方,搜出了一份『清匪』的聯名奏摺,如果不是任半山死了,想必這份摺子就要被他帶回京城了。萬一這份聯名上奏的摺子遞到了樞密院,我不敢確認,他們會不會真得派兵前來。這件事很蹊蹺,有幾個不合邏輯的點。」

二爺無聲地笑了笑,「說說看。」

「首先,任半山和郭業槐,關係匪淺。這也是幽州知府丁奎私下了解的,兩人早在任半山進京時就相熟,我猜想,想必任半山能混得個戶部侍郎的職位,多半也與郭業槐的提攜有關。再者,前腳戰馬失走於鴻鵠,後腳郭業槐就要藉此機會上奏『清匪』,彷彿他根本就不在乎這馬鏢失竊與否,也不管這些戰馬是不是能安全抵達大營,他的目的就是『清匪』,無所謂那個『理由』是什麼。」

二爺的眼中無甚波動,只是在薛敬加重了語氣說的最後半句話上,微微動了動唇角。

「還有,素蘭加凡心,這兩種葯混在一起產生的毒素,能夠置人於死地。但是必須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兩種葯在適當的時間、地點,以適合的配比,下到任半山的飲食里。仵作在任半山和郭業槐同飲的一壺酒中發現了素蘭,但是凡心呢?凡心又是在何時、何地,下到他的飲食里的?我在想……」

二爺幽幽地看著他,「想什麼?」

「這件事,我一直未跟任何人說起。」薛敬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其實,任半山那晚去烏魚巷子之前,曾經來過我這裡。」

二爺的神色終於一動,「你準備了吃食?」

「備了一壺陳茶。」薛敬想了想,道,「他喝了茶,但是沒碰桌上的菜。可是……郭業槐也喝了,我也喝了。如果那壺茶中有凡心,郭業槐也應該中毒才是。」

「除非……」二爺眯了眯眼,「除非那茶沒問題,茶杯有問題。」

薛敬一愣,「難道……王府中,真得有鬼?」

二爺慢慢地嘆出一口氣,「不能確定是不是你府中的人,但是可以確定,任半山,確實是在你王府中用的凡心。」

良久,兩人誰都未開口說話。薛敬察言觀色,不由地笑了笑,隨後迅速收斂笑意,抬手從火上拿了水壺,重新為他的茶杯續滿水,緩緩問道,「二爺都不驚訝嗎?」

「什麼?」

「我說任半山中了素蘭加凡心的毒,怎麼你都不驚訝?」

二爺不疾不徐,「有什麼好驚訝的,有些人盯准了鴻鵠和幽州,其實就是盯准了你。他們應該是將你當成眾矢之的了,想要借『清匪』之由,斷你一臂。這也是我一直不想你回來的原因之一,你的身份極為特殊,不管在北方還是靖天的朝堂上,都有太多雙眼睛盯著——而他們之中,沒有幾個是好心好意。」

薛敬自嘲地一笑,手指交叉,相互緊緊地握了握,「二爺,難道只我被當成眾矢之的嗎?」

二爺微微一怔,抬眼望著他,薛敬那眼神中稍縱即逝疑火消失了,平白端起一副溫和的笑意,「我的意思是,鴻鵠家大業大,你這些年來,也幫朝廷打了不少仗,說不定,您為大家做的事,已經讓『他們』不能小覷了。」

二爺默默地舒了一口氣,一顆心漸漸歸了位,他當日明白薛敬所說「他們」指的是誰,然而這人不點破,自己也沒必要多生枝節。他轉頭看了一眼天色,便適時地提醒道,「好了,時辰不早了,你也該動身了。」

薛敬站起身,走到窗前,遠空再次響起悶雷,「轟隆隆」——

黃昏將至,夜色很快也會入山。屆時夜深人靜,雷聲貫耳,將越發駭人。

深冬驚雷,的確不是什麼好兆頭。

薛敬背起行囊,將刀系在腰間,來時一身玄衣,去時亦然。

他的馬在院子里等了他許久,看見他走出來,便瞪著蹄子跑過來,低頭蹭了蹭他的手。

薛敬翻身上馬,尤為遲疑地勒住馬韁,往那昏暗的窗間看了一眼,便「駕」了一聲,打著馬,往松林而去。

出了山門,薛敬依著地勢往遠處望出去,風雪之中,依稀能看見連綿群山,山與山之間,縱橫來去的水系,如細長纏繞的錦帶。

再回頭,九則峰漫山遍野的火光搖曳,如生在極北的長明燈。

天邊白光乍現,緊跟著悶雷又至。

「轟隆隆」——

薛敬深深鎖眉,說不出的異樣在心中蒸騰起來——這聲音不像是悶雷,倒像是……鳴山的戰鼓。

「駕!」

薛敬打馬正要走,卻見不遠處一匹馬馱著一個人往自己這邊走來。

「誰?!」

那人被馬兒馱著,死生不明,薛敬跳下馬,快跑了幾步,一把拉住那匹馬的韁繩,伸手扯開了蓋在那人頭上的風帽,霎時,一張熟悉的臉跳入眼帘——

「五哥?!」

薛敬嚇了一跳,頭皮都跟著炸開了,他慌忙將人從馬上放了下來,伸手摸了摸那人的鼻息,發現還有氣,便即刻將他放平在雪地上,拍了拍他的臉——

「五哥!醒醒!!」

葛笑的臉被霜雪和泥水糊了一臉,身上穿的袍子上全是血,和泥水黏在一起,如果不是探過鼻息,薛敬看見他的那一瞬間,幾乎懷疑他已經沒氣了。

「哥!!」薛敬一把按住他的人中,不斷地搓著他涼透的手,「哥,別嚇我啊!」

葛笑猛然掙動了一下,跟著猛地弓起背,朝著旁邊咳出一灘帶血的沫子,壓著渾濁不堪的喘息,心肺間被重創的傷痛才如潮水般湧入軀體,他下意識地摸著心腹滾到一邊,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啊……媽的……」

「哥!!」薛敬爬過去,一把扶住葛笑的肩膀,「怎麼回事?!醒醒!」

葛笑那遠遊天際的魂魄終於被薛敬的一聲喚回殼,「我……我在哪兒……」

「回寨了。」薛敬脫下自己的披風,披在葛笑身上,急急忙忙地扶住他顫抖的手臂,「怎麼回事?怎麼就你一個人?其他人呢?四哥呢?」

「四哥……」葛笑臉色白的如浸了油的白蠟紙,睫毛和下巴的鬍子上結滿了雪霜,「你四哥……你四哥他們沒回來?!」

「沒、沒回來。」薛敬臉色跟著一變,「什麼意思?!你們走散了?!」

葛笑像是受驚的野獸,忽然從困獸夾中剝皮見肉地爬起來,在雪地里踉蹌了幾步,便跌落了,「我們遇襲了……我、我們……快……快救他們……救……」

「哥!!」

薛敬撲過去,扛住葛笑墜落的身體,再一回神,見對方已經在那窒息版的嘶吼中昏死了過去。

驚喘聲在這雪間震蕩,薛敬一手扶著葛笑,另一手沖著不遠處吹了一聲口哨,兩匹馬踏著雪趕來,薛敬背著葛笑翻身上馬,幾乎未作任何思索,便打著馬往寨門的方向飛馳而去。

薛敬的去而復返並未來得及讓二爺多問上一句,因為葛笑全身像被刀片片過的傷痕,在燭光之下更為瘮人。

流星躲在一邊,看小敏為葛笑處理全身上下十幾處出血的傷處。

薛敬走到二爺身邊,見他雙拳緊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撫性地拍了拍,「別擔心。」

葛笑全身上下雖然見了不少血,但是並未有極深的傷口,看起來猙獰可怖,其實未到要命的地步。小敏並非地道的醫家,只做為他上了止血和消毒的傷葯,又幫他簡單做了包紮,手法不穩,沒輕沒重的,沒幾下就把葛大爺給弄醒了。

「噝……」葛笑一睜眼,就沖著帳頂罵了一聲,「他娘的,老子宰了你們!!」

他猛地吼了一聲,又跟著齜牙咧嘴地坐起,嚎叫聲伴隨著通哼,讓他的臉色變得尤為慘白。

「五哥!」薛敬幾步跨到床邊,拍了拍他顫抖僵硬的肩膀,「你已經回家了,這是你的卧房!」

葛笑作勢要起,等到他的眼睛適應了屋內的光線,才回過神,看了看在場眾人,「你們、你們……」

二爺皺了皺眉,「老五,你遇到什麼了?」

葛笑正色道,「我們昨日剛到靈犀渡口,結果夜裡便遇見了敵軍偷襲。」

薛敬猛地從床邊站起來,惡寒瞬間從腳底蔓延至全身,「你說什麼?靈犀渡口?」

二爺看了他一眼,伸手擋了一下,按住了薛敬焦灼的問話,順著自己的思緒繼續問道,「在靈犀渡口,你們遇見了哪路敵軍?」

葛笑拚命地咽了一口唾沫,激烈的喊叫聲幾乎把他的嗓子燒壞了,「有、有水嗎?」

二爺微微抬了抬下巴,流星連忙倒了一杯溫水遞給葛笑,葛笑幾乎一口就將一杯水倒進了嗓子眼,嗆得他鼻涕眼淚流下來。

「咳咳……對、對不住……太渴了。」

葛笑平復了呼吸,終於能將一句話完整地講出來——

「昨夜在靈犀渡口,忽然有敵軍偷襲,我們幾個人混在人群里,本來不想惹事,但後來還是打起來了,他們進攻得很猛,難民也多,我們幾個人就被衝散了,我一直擔心老三老四被他們抓,所以就一路追著了過去,可就在靈犀渡口的一個河彎處,追到了一群人。」

二爺連忙問,「什麼人?」

葛笑晃了晃頭,說,「我看見一群被他們抓走的俘虜,應該是南朝的兵,四五十人吧。」

薛敬倒吸了一口冷氣,呼吸都跟著急促起來。

二爺看了他一眼,低聲安撫,「還未確認是你的兵,別自亂陣腳。」

薛敬點了點頭,「五哥,那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當時想都沒想,就去打,我擔心老三老四也被他們抓了。」葛笑喘了口氣,繼續說,「結果……那些人手下的兵刃太強了,我根本看不清他們是如何出招的,要不是我腿腳快,早就被他們的兵刃旋得渣都不剩了。」葛笑的眼神沉下來,望向二爺,用手比了比,「二爺,您見沒見過一種兵器,是從袖子里射出來的,銀色的,極快,我看不清,但是那一瞬間,我感覺就像是……嬰兒的手掌。」

二爺的臉色極其難看,他拿起一旁的筆,在紙上畫了一朵盛放的臘梅,那臘梅確猶如嬰兒手掌般大小,他將紙遞給葛笑,「你看看,是這樣的嗎?」

葛笑回憶了片刻,猛然點了點頭,「像,應該就是。」

「是飲血夾。」

薛敬一愣,「飲血夾?」

二爺嘆了口氣,神色凝重,「蕭人海捲土重來,還帶上了呼爾殺的飲血營,來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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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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