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殘風

第三十一章 殘風

三十一、殘風

這一整日,從晨曦的光從地平線爬起,直到日頭落下,他們一行人才行至千丈崖。翻山的路上,風在山谷中來去迴旋,卷出不和諧的回聲。

茫茫山河間,一條水系東西貫穿,那便是九龍道上的攬渡河。

薛敬下令眾人安營紮寨,在半山整軍一晚,再繼續趕路。

眾人紛紛尋了地方,整理好行裝,千人眾集結至此,千丈崖百年來,難得這麼熱鬧。

二爺被安置在無名洞中,李世溫帶了些人去山裡打了些野味,直到夜間才趕回來,野兔肉被架在火堆上,不一會兒,噴熱的肉香味便傳了出來,前一夜那滿目的血氣才彷彿在這一刻被這撲面而來的煙火徹底衝散了。

幾人餓得前胸貼後背,似乎都忘記了上一次吃肉是什麼時候。他們正圍在火邊,盯著那烤著的兔肉發愣,薛敬走進來,隨手將二爺身上滑落到一半的披風好端端地整好,又神神秘秘地揣著袖子,往旁邊一坐。

身旁一兄弟湊過來,笑著問,「六爺,藏了什麼好東西,還不讓看?」

薛敬用肩膀扛了扛對方,「去去去,哪都有你的事兒。」

李世溫用刀挑了一塊兔肉下來嘗了嘗,「大夥,可以吃了。」

眾人紛紛上前,不一會兒便將幾隻烤好的兔肉一搶而光。

李世溫拿過一塊兔肉,想遞給二爺,卻被一邊的薛敬伸手搶先了一步,「李大哥,我來就好。」

李世溫笑了笑,根本沒去理會薛敬冷冰冰的眼神,直言道,「六爺,以前這些事都是我來做,我……」

薛敬沖他禮貌地一笑,「那以後就不勞李大哥費心了。」

李世溫不知所措地咬了一口兔肉,發覺那沒添鹽巴的兔子肉里,怎麼咀嚼出一絲鹹味。

「世溫。」二爺咬了一口薛敬遞過來的碎肉,慢慢嚼了嚼,然後叫他。

李世溫連忙應道,「二爺。」

「過來的路上,你說老四他們之前就在這個山洞裡?」

李世溫點了點頭,「四爺被飲血夾所傷,是我為他挑出來的。」

二爺皺了皺眉,「嚴重嗎?」

「幸虧治療得早,若是再耽擱一會兒,那夾子抓進骨頭,就無力回天了。」

薛敬插口道,「那夾子的力道那麼重?」

李世溫解釋道,「是。飲血營是呼爾殺訓練出來的死士軍團,飲血夾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兵刃,那夾子射出的速度極快,幾乎是在人來不及反應的瞬間,就扎進了皮肉里,對了——」他快速從懷中摸出了一個抱著的荷包,遞給薛敬,「是我從四爺腹中挑出來的,清洗過了,這就是飲血夾。」

薛敬接過李世溫遞過來的荷包,翻開看了一眼——那飲血夾確只有梅蕊般大小,蕊芯處細細密密地布滿了小刺,那些刺生的比針還細,每一根刺的頂頭上都會長有一個倒彎的勾,看來是作為抓骨用的。

「這玩意這麼厲害?」

「極其厲害。」二爺看了李世溫一眼,擔憂道,「老四此番是命大,幸虧遇見了你。」

李世溫連忙道,「您別擔心,四爺年輕,這夾子只要取出,那潰爛的皮肉,早晚能長好。」

之後,李世溫又將他們在千丈崖遇見的事都詳細敘述了一遍,包括藍舟率領分兵和劉鶴青的偶遇。二爺事無巨細地聽了一遍,只在他說到「分兵」這件事時,輕輕蹙眉。

「怎麼了?」薛敬極其敏銳地察覺到了二爺的神色變化,急忙問道。

二爺想了想,道,「老四這人太聰明了,也正是因為他太聰明,有時候容易用過頭。」

李世溫愣了一下,心裡不由地緊張起來,「什、什麼意思?」

「你說你們下了千丈崖,他便一直在等四色煙的信號?」

李世溫點頭道,「是,他當時說的是,蕭人海的目標根本不是幽州,而是鴻鵠,我當時聽了也是一懵,連忙就快馬往九則峰趕,不過待我趕到后,就看見王爺帶著人沖入寨子,和蕭人海的軍隊正面交鋒,我當時第一個念頭就是,幸虧四爺算對了,否則我豈不是來不及趕回來。」

二爺認同道,「老四確實猜對了。他猜准了蕭人海沒有進攻幽州,也猜到了靈犀渡口不會再有敵人來攻,他連分兵的數目都掐算的如此精準,可是唯獨失算了一點——」

「是什麼?」

見兩人神色緊張,二爺便放緩了語速,徐徐道,「倒也只是我個人的擔憂,你們也不必如此緊張。」

薛敬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追問道,「到底是什麼?」

二爺看著他,輕聲問道,「你還記得三天前那晚的石頭房,老五說的話嗎?」

薛敬回憶了片刻,道,「記得。他說了不好聽的話,我還把他打了。」

「老五這人的脾性,你我都了解,你四哥卻心急之下,獨獨忘了。」二爺不疾不徐地掃了一眼薛敬掌中的飲血夾,「萬一……」

薛敬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是說……你是……不會的,不會的……」

李世溫見他臉色一變,緊跟著心跳加速,「什麼不會?」

二爺鎮定自若,看著李世溫慌亂的眼神,不由地笑了笑,「世溫,你現在若是有空,便帶著他們,到山裡多獵些野味回來,別落下哪個餓著肚子睡覺。」

李世溫還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屈從於命令,應了一聲,便帶著幾人退出了山洞。

等洞中安靜下來,薛敬這才回過頭,壓低了聲音快速道,「你的意思是五哥會因為四哥受傷這事,主動出兵?」

二爺道,「若他僅僅是去幽州守城,那我倒毫不擔心,可偏偏老四挨了這麼一刀。老五的脾性你也知道,他平日在寨中處理大小事務,確實能做到雷厲風行,處變不驚,但只要到了老四的事兒上,他就變得急躁,沒有分寸。」

「二爺,」薛敬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若是蕭人海退兵時,正好栽進了五哥的運兵範圍,你說……他會不會臨時起意,出兵偷襲?」

「這正是我的擔憂。」二爺仔細想了想,正色道,「藍舟沒讓葛笑按我的意思去守靈犀渡口,而是臨時決定讓他回援幽州,這決定本身沒問題,因為即便此次蕭人海不會帶兵攻打幽州,藍舟分兵守護幽州也是正確的決策,因為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可是我沒想到……」

「沒想到四哥會將自己分出去。」薛敬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一沉,

二爺又道,「老四因為擔心自己傷重,怕成為老五他們的『拖累』而把自己擇出去,留下一個衝動莽撞的葛笑,一個窩窩囊囊沒什麼主意的陸老三,身後再加上你那個滿心主意、又不怎麼聽話的部下劉鶴青,這幾個人湊在一起……」

薛敬聽到此處,驀地站起來,「二爺,需不需要我——」

二爺連忙伸手按了他一下,「這都是我的猜測,還沒成真,你怎麼這麼沉不住氣。」

薛敬慢慢坐下來,忍不住問道,「那……若是你,你怎麼辦?」

二爺靠在石壁上,他想了片刻后,才輕聲道,「若是我,我便按兵不動,因那結果還是未知,便無需過分擔憂。」

薛敬回頭看著他,那人的眸中閃動著篝火的光,和昨夜那山火之下的眼神略有不同,此刻他冷靜克制的嗓音中,漸漸恢復了往日風輕雲淡的泰然。薛敬不由地將目光轉至別處,深吸了幾口氣,將最後所剩無幾的肉骨狼吞虎咽地啃了。

「你剛才在袖子里揣了什麼?」二爺好奇地問他。

「啊?」薛敬放下肉骨,隨意地擦了擦手,「哦……」

他將藏了半天的一個小瓶拿出來,拔出瓶蓋遞道二爺鼻尖,「你聞聞看。」

二爺吸了吸鼻子,「蜜?」

「是加了蜜的糖霜。」此刻薛敬的臉上終於掛上了少年時毫無城府的微笑,「是我昨夜戰後巡查時,從伙房裡順的。」

他們此時在這崖頂的無名洞中,身後是無底的懸崖,身前是未知的長路,只這篝火周遭是暖的,二爺看著他,忽然想起以往六年間,那些算不清年月的日子,一年跟著一年,人間浮事,如白雲蒼狗。

那人用手指抿了些糖霜,趁著二爺不注意的時候,忽然悄悄抿在了他的唇間,「你嘗嘗?甜嗎?」

二爺微微愣了一下,輕輕抿了抿唇間的黏膩,那甜味像是暖意的催化,將這風雪之夜的寒冷也一併寬慰了。

也不知怎的,蕭人海捲土重來的囂張焰火,混雜著前路的渺茫,讓二爺的心裡無端產生了一些焦急的思緒。那甜膩的糖霜,從口到心,竟在後味中嘗出些莫名的苦澀來。自從那夜再遇蕭人海,薛敬便再也沒在自己面前提起過這人,這刻意的迴避,也不知是他早有預料,還是純粹默契的心照不宣。

薛敬將瓶子塞回袖子,抬頭沖二爺輕笑,「你若想吃,就問我要。」

二爺看著他,不自覺地出神了片刻,緊接著,疲倦地打了個哈欠。

薛敬將自己的披風褪去,捲成一團放在他的身後,讓他舒服地靠著,「要不……我的肩膀借給你,總比那石頭舒服些。」

二爺卻無意識地搖了搖頭,喉間咕噥了一聲,倒在那冰冷的岩石上睡著了。薛敬緊緊地靠了過去,湊近了去看他入睡的眉眼,入了畫般的,彷彿那往後的青山綠水再是好看,皆不再入他的眼。

確認對方毫無意識,薛敬便展開了二爺的手心,在他的掌心寫下了兩個字——季卿。

「這是你的表字?」薛敬輕笑一聲后,眉間又陰涼地蹙起,「這名字,往後只我能喊,那姓蕭的敢再喊一聲,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會殺過去。」

緊接著,薛敬得寸進尺地伸出手,將那靠在石壁上睡熟的人,輕輕環在自己的懷中,然後將自己的下巴,抵在那人的頸間,窒息般地吸了一口氣。

「你不說,我便當作不知。」薛敬湊到他的耳邊,喃喃道,「你是誰,於我來說,無關緊要。」

深夜,薛敬幾乎是被心口趴著的這人燙醒的。

「二爺!」薛敬嚇了一跳,慌忙將他整個人扶了起來,當他的手背碰到那人的額頭時,他嚇得瑟縮了一下,「二爺!」

那人的眼皮跳了跳,彷彿聽見了,卻被病症折磨地睜不開雙眼。

薛敬忙亂地跑出去尋找懂醫的兄弟,李世溫正在巡邏,聽說后也幫著尋找,可是這周遭並沒尋到哪個懂醫的人,薛敬急不可耐,正要快馬下山去尋,卻忽然想起了什麼,丟下一旁同樣乾急的李世溫,撒腿往回跑。

「六爺,您去哪兒?!」

李世溫跟著他奔回山洞,二爺倒在石壁上,全身燙的已失去了意識。

「我記得他放這的。」薛敬焐熱了手,急急忙忙地伸進二爺的懷裡,摸出了那個紫色的藥瓶,「有了!」

李世溫跪在一邊,忙問,「這是什麼?」

「紫雀丹。」薛敬一邊將那人抱在懷中,一邊將瓶子中的葯倒進手心,「李大哥,麻煩你去幫我取些清水來。」

「欸!我這就去!」

李世溫慌忙跑出了山洞,不一會兒便提了一個皮葫蘆跑回來,「王爺,給你!」

藥丸入口的時候,二爺不由自主地嗆了一下,薛敬一邊輕柔地幫他拍著背,一邊將兩件披風裹在他的身上,他的身體軟的不成樣子,眉間似皺不皺,似乎無時不刻不在與那噩夢周旋。

薛敬攬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就這樣鬆鬆地抱著他,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聲,不一會兒,那人好像急促地喘了片刻,終於在一陣低喘之後,漸漸平復了呼吸。

李世溫在一旁捏了一把冷汗,「王爺……」

薛敬抬起頭看了李世溫一眼,低聲道,「他這一口氣從昨夜撐到現在,病症散出來也好。這葯能救命,這一顆吃下去,要昏睡幾個時辰了。」

李世溫這一顆心終於放回了肚子,「王爺,多虧了你。」

薛敬不說話,只是以一個姿勢僵硬地坐在那,片刻也不敢再睡著。

「要不我……」

薛敬伸手攔住,「我來就行,你去休息吧。」

李世溫也不敢走,便踱步到洞口,倚靠著牆壁蹲下來。

一陣疾風忽至,一信兵急急忙忙地,一邊喊一邊跑進來,「二爺!二爺!二……」

薛敬抬起頭,用眼神示意對方噤聲,來人打了個顫,慌亂中差點栽了個跟頭。

「什麼事?」

薛敬揚了揚手,那信兵連忙碎步跑近,將手中的信遞給薛敬,「六爺,是雪鷹送來的急信。」

薛敬單手接過信,倏地撣開,快速掃了一眼,李世溫緊步過來,「怎麼了?」

薛敬低頭看了一眼昏睡過去的人,難耐地深吸了一口氣,「出事了。」

聽了這話,李世溫那剛剛落地的心,猛地又提到了喉嚨口,「出什麼事了?」

薛敬手抵著二爺的頭,將他身體輕輕從自己身上移開,又將他輕柔地靠在石壁上,隨後,他快速站起來,將戰甲重新穿好,短刀束在腰間,「李大哥,我將他交給你,行不行?」

李世溫連忙道,「當然行,那你呢?」

薛敬一邊將信遞給他,一邊道,「老五果然偷襲敵營,被困在了回頭嶺。」

「什麼!?」

薛敬快速道,「我帶五百人前往營救,六個時辰便回。」

「六、六個……?」

薛敬回身看了二爺一眼,鄭重地「嗯」了一聲,「那葯只管六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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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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