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靈犀渡口
三十九、靈犀渡口
攬渡河繞過定縣,在富河平原的入口處開了河道,形成了一個延緩的灣口,往來的商賈進入平原,幾乎都要從這裡改換水路,繼而隨水北上,最終到達倫州城。
靈犀渡口上人聲鼎沸的往來與定縣蕭瑟灰暗的樓群相比,實在是天冠地履——熱鬧的集市上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營生,即便這裡剛剛打過仗,也擋不住來往商客為討生活,不計生死的奔走。
一個個子不高、體型微胖的孩子從街拐角轉了出來,只見他左手拿著根糖葫蘆,右手握著個炊餅,卻在轉角的一剎那,又盯准了不遠處烤番薯的攤位,他一激動,連忙撒丫子跑了過去。
「喂,流星,你慢點跑!」
身後傳來另一名少年的喊聲,流星立刻停住腳步,轉頭笑著叫他,「小敏哥哥,你過來啊!」
小敏跟著跑了幾步,一把抓住流星的胳膊,「不是告訴你不能亂跑嗎,咱們出來是為了打聽船家的情況,你還亂吃亂逛。」
「可是……可是……」流星委屈巴巴地嘟了嘟嘴,「小敏哥,這烤番薯平時看不到,興許今天他們就到了,我要給二爺留一個。」
小敏見他站在原地,扯也扯不走,抱又抱不動,實在是有些頭疼,攤主在一邊不斷地推銷,流星眼巴巴地盯著那冒著熱氣的烤番薯,不自覺地吞咽著口水,小敏無奈,只能乖乖掏錢。
「謝謝小敏哥哥!」
那攤主高興,又送了一個小的給他,「拿著吧,小娃娃。」
「走吧,去渡船那邊問問。」
「渡船?」攤主年約不惑,積極熱情,「你們是要南下還是北上啊?」
流星沒什麼心眼,「我們是……」
「欸!」小敏一把拽住流星的胳膊,提醒似地扯了他一下,「老闆,我們是想幫朋友問問最近北上的船。」
「嗨,」那店家擺了擺手,「不管是南下還是北上,最近幾天都不會有船的。」
「為什麼?」小敏臉色一變,立刻追問道。
「民船都被徵用了,你瞧瞧。」
攤主指著不遠處繁忙的渡口,只見尋常搬貨的大力整整齊齊地排著隊,個個扛著巨大的麻袋,正一件一件地往船上送貨。
「那些人是送什麼的?」
「傳聞是北邊的物資,就是糧草。」那攤主壓低了聲音,說道,「前一陣子不是剛打了仗嘛,嗨,誰知道是誰徵用的,民船嘛,給錢就能用!你回去告訴你那朋友,最近就老老實實在渡口歇著吧。」
小敏往那渡口看了片刻,這才拉著流星繼續往前走。
「小敏哥,他說的是真的嗎?」流星一邊吃炊餅,一邊問。
「不知道,走,看看去。」
那渡口是一片開闊的空地,一排一排的大力正等在交貨的地方,小敏和流星混在那些五大三粗的大力里,時不時被撞得東倒西歪。
忽然,甲板上傳來一陣吵嚷之聲,也不知道是誰推了誰一下,兩人將背上的貨一砸,直接在細長的甲板上干起架來,這一干架不打緊,一群大力也撲上去幫忙,那甲板承不住這麼多壯漢的重量,倏地一斜,有七八個人一起掉進了冰冷的河中。
「有人落水啦!!快救人!!」
「快!快去看看!」
霎時間,救人的、干架的、看熱鬧的一擁而上,後排猛地撞向前排的人群,小敏個子不算高,正好夾在那群壯漢中間,一時間躲閃不及,被後面一漢子猛地一撞——
「哎喲!!」小敏腳步一絆,重心不穩,倏地向前撲倒——
「啊!噝……」他整個人趴在了地上,緊跟著,背後還被人重重踩了幾下,「啊!!啊……」
小敏掙扎著爬起來,剛想跑,卻忽然發現,流星不見了,他嚇得心臟一緊,也顧不上腰疼腿疼,連忙四處尋找流星的人影,可是混亂的人群中,他什麼也沒看見。
「糟了,糟了……流星!!」
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擠在急亂的人流中,一時間陷入惶恐,「流星!流星!!」
猛然,身側一頭頂重物的壯漢往旁邊一倒,頭頂的麻袋也跟著砸落下來——
「啊!」
小敏被他這麼一撞,眼看就要被那百斤重的麻袋砸到,猛然間,他只覺自己的身體瞬間被人大力地往後扯了一把,緊接著,只聽「砰」地一聲重響,那麻袋就在小敏身前落地——
「啊!謝——」小敏一轉身,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三——!」
「噓,別喊。」陸榮沖他笑了笑,「臭小子,不知道躲嗎?」
「我、我在找流星,他不見了!」小敏急不可耐,慌忙地扯住陸榮的袖子。
「別慌,跟我走吧。」
隨後,陸榮護著他順利擠出了人群,又帶著他穿街過巷,最終來到了「天和酒肆」前。
小敏剛走到酒肆門口,就見流星踩著小碎步從旁側的小巷沖了出來,一把抱住小敏的腰,「小敏哥,是李大哥把我帶過來的!」
李世溫慢步走了過來,對著小敏微微點了點頭,「剛才渡口上亂,只能先把他帶回來。」
小敏牽著流星,方才的焦急霎時被重逢的喜悅沖淡了,「太好了,你們終於來了,二爺呢?!」
「樓上。」李世溫沖陸榮微微點頭,四個人終於走上了酒肆樓上,到了一處安靜的雅間。
流星一進門就撲進了二爺懷中,低聲哭起來,「二爺,我想你了,你終於來了……」
二爺笑了笑,任由他的臉埋在自己腿上,「你還買了不少東西。」
流星抽泣了片刻,從懷裡掏出一包番薯塞給他,「你嘗嘗,很甜的。」
薛敬看他在二爺身上黏黏糊糊、蹭來蹭去,忍不住咳了兩聲,好不容易將那小胖子從他身上拉起來,按在一邊,「你們去渡口,幹什麼去了?」
小敏應道,「哦,四爺讓我們去打聽渡船的,二爺,聽人說,這幾日都不會再有南下或者北上的渡船了。」
二爺一邊剝番薯皮,一邊看向門口站的李世溫,「這消息準確嗎?」
李世溫點了點頭,「方才我和三爺去渡口,也是打聽這事,準確。」
薛敬往二爺那杯中添了些清茶,又往自己這杯子里斟了酒,「若是官府之人大規模徵用私船,倒也不必這樣藏著掖著,若是民間的,那便要防一防了。還沒上菜,你少吃點這個,一會兒又胃疼。」
二爺「嗯」了一聲,手下的動作卻沒停。他又問小敏,「你們在渡口這段時間,有什麼不尋常的遭遇嗎?」
「倒是有一件……」小敏知道二爺問的是船板上的事,所以仔細地回憶了片刻,回道,「唔……這些船好像都是被徵用北上的,還沒見過一艘南下的船呢。」
李世溫忽然想起什麼,猛地上前一步,「他說這個我想起來,方才在渡口上,我聽有些大力說,這些監貨運的主事,大多說的都是倫州附近的口音。」
薛敬若無其事地拿過二爺手中的番薯,掰了一半,又將剩下的一半還給他,然後對他說,「這事我派人去查,看是誰徵用了私船。你們坐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薛敬站起時,順便沖著一邊的小敏使了個眼色,小敏聰明,立刻點了點頭,在薛敬離開雅間后,對二爺笑了笑,「二爺,六爺讓我監督您,飯前只吃一口,過後再說。」
二爺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們吶……」
那熱騰騰的番薯捂在手中,他的心彷彿都跟著這渡口的喧囂熱鬧起來了,至於吃與不吃,倒是沒什麼分別了。
小敏忽然四處張望,「對了,五爺呢?」
陸榮不耐煩地猛灌了一口酒,「一進渡口就不見人了,誰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與天和酒肆緊鄰一條街的驛站客房中,葛笑正將藍舟抵在門邊,將他的呼吸都含進了唇間,仔細地親熱著……
他此次也算經歷過生死之戰,雖是有驚無險,卻也心有餘悸。刀鋒上舔血的日子過得久了,葛笑心裡自然明白,人總要學著洒脫一些,若是在幽谷之中戰至最後卻未得勝,那麼他想,大不了一了百了,死了活了,莫不過那張人皮和碎在冢間的紅骨,死後爛進泥里,風一吹,照樣能像模像樣地灰飛煙滅。
可是,他總覺得這輩子就欠了這人些什麼……
他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疼,手下的動作便有些不聽使喚了,緊跟著呼吸也有些顫抖,恨不能以後就將這人和自己放在一個不大不小的盒子里,只他們兩個。
「噝……」藍舟忍不住推開他,深吸了幾口氣,「……找事是吧?」
葛笑拼了老命才能勉強讓自己規規矩矩地站著,剋制住,別大白天的真去「找他的事」,然而他身體雖然克制住了,嘴巴倒是欠的,他委屈巴巴地蹭了蹭對方的脖子,低聲說,「不敢找,要不你再叫聲『好哥哥』來給我聽聽。」
「……」藍舟喘了口氣,伸手將他推開,走過去坐在床邊,輕笑地著看他,「好哥哥厲害了,還敢去闖回頭嶺?」
「咳……」葛笑心說怕什麼來什麼,他乾咳了幾聲,蹭了蹭鼻子,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想扯著他再溫存片刻,結果,手剛剛碰到藍舟的肩膀,就被他擋開了,「嘖,他們罵都罵過了,你就彆氣了,再說了,我這不沒事嗎?」
藍舟的脾氣極烈,嬉笑怒罵幾乎全寫在臉上,他可不像二爺那樣隱忍克制,能撐到現在還沒發火,興許已經算是他葛笑「三生有幸」了——「走前我跟你說什麼來著?」
「走前……?」葛笑沒骨頭似地貼在他身上,耍起流氓,「哦對了,你說我藏的書,我圈出來的幾頁,你也喜歡,還說……」
「……」
葛笑側眼一看他這臉色,連忙改了口氣,認慫道,「……咳,你說叫我別犯渾。」
藍舟湊近他的眼睛,笑裡藏刀地盯著他,「書都燒了吧,反正也用不上了。」
「別別別別!」葛笑噌地一下坐直身體,頃刻間嚇得魂不附體,「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好哥哥,你是我的好哥哥,好不好?」
藍舟不想再聽他插科打諢,其實早前接到消息,說葛笑主動偷襲敵軍,還被困在回頭嶺,他就已經經歷過一番「生死」了。他算準了分兵的數目,算準了敵軍的攻擊路線,算準了寨子里剩餘的狼……卻獨獨將自己擇了出去,放葛笑一個人鋌而走險,為自己報仇,帶兵闖入回頭嶺。
「你就想著報私仇,你沒想過,死了怎麼辦?」藍舟冷冰冰地看著他,聲音中再無半分往日的調笑。
葛笑從他肩上抬起頭,近距離盯著他的眼神,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當時沒想那麼多,看見你疼,我就想讓他們死。」
「渾話。」藍舟撤開肩膀,從床上站起來,他腹部的傷勢未好,此時捂著肚子,一時間輾轉反側,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坐,「噝……」
「喂!」葛笑嚇了一跳,連忙衝上去扶住他,「還疼,是不是?」
「呃……」藍舟咬著嘴唇,緊緊閉上眼,等了好一會兒,那陣痛意才慢慢減退,他緩緩地坐在桌旁,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忍道,「……不敢說疼。」
葛笑猛然擰緊雙眉,冷不丁被這四個字砸得四分五裂。
「……那你說,你必須告訴我。」
「然後還犯?」
「犯!」葛笑梗著脖子盯著他,「誰傷你,我就給誰放血!」
「你!」藍舟指著他「你」了半天,最終扯著傷口,疼得彎下腰,「啊……」
葛笑也不與他多說什麼,上前一步攬著他的腰,一把將他抱起來,「我沒錯,為什麼要改?!」
「你放我下來!」藍舟一邊掙扎,一邊大吼,「混賬!」
「混賬就混賬!」葛笑不由分說地將他抱到床上,按住他亂動的身體,一把掀開被子,將他整個人裹好,然後避開他小腹的傷口壓下來,低聲說,「你今天才知道我混賬?藍四爺,你也太後知後覺了!」
「滾蛋!」藍舟掙動不了,便只能罵他,「你別碰我!」
「我就碰!」葛笑的手伸進被子里,故意碰了他一下,就聽藍舟窒息般地哼了一聲,瞬間不折騰了……
「……」藍舟連罵帶喘,此時傷痛交加,實在有些撐不住,「你……」
「我怎麼了?」葛笑看著他那雙好看的眼睛,低聲說,「我追上去動飲血營,沒錯,是以卵擊石,但至少我擊了,一路被他們壓著打,老子心裡窩囊!你知不知道,以咱們現在的實力,哪怕是陳壽平五萬大軍壓在這,都不一定能幹得過他們,若是不去碰,以後咱們就毫無應對之策……再說了,你被這玩意傷成這樣,都不肯給我看一眼,我不怒我就是個孬種?」
「那你也不能衝動……」
「我衝動?」葛笑轉而沖他笑了笑,「那你是沒看見老六,他嘴上不說,心裡早就將那個蕭人海大卸八塊了!」他倏地壞笑了一下,貼著藍舟的耳邊,低聲說,「再說了,老子福大命大,往後有的是日子伺候四爺。」
他這不堪入耳的荒唐之言,鑽進藍舟的耳朵里,竟莫名其妙地將方才升騰的邪火撲滅了,他人還沒反應過來,下巴就被葛笑捏著狠狠親了上去……
忽然,外頭門聲一動,藍舟連忙一把將他推開——
兩人一個驚,一個怒,幾乎異口同聲——「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