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五章 斷橋

第四三五章 斷橋

四三五、斷橋

薛敬護著二爺往外走,鹿山和李世溫一左一右,緊跟著來到胄林前。

徐濟榮迎上來,一眾金雲使臉色陰沉,果真如上墳歸來一般。

胄林所在地陵「中宮」也在震顫,頭頂四個方位像是環著四面震鼓,相繼發出駭人的巨響。

二爺腳步一頓,扶緊薛敬的手臂,低聲說,「先取父兄甲胄。」

薛敬按了按他的手背,轉頭對鹿山吩咐,「護著他,我去取!」

「不必。」謝沖從滾滾狼煙中疾走過來,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遞過去,「方才等得久了無事能做,便代勞了。收好吧。」

二爺攥緊謝沖遞來的包袱,金甲紅巾,依舊刺目。他微一點頭,心緒複雜地地道了聲謝。

「你我之間,不必稱謝。」謝沖慘然一笑,「元帥對我有知遇之恩,你哥哥也是我的兄弟,這一切……我不比你好受多少。」

二爺朝他身後幾名金雲使掃了一眼,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世溫。」

李世溫立刻從二爺手中接過包袱,毫不猶豫地纏緊在胸前。

半空中漂浮的弔橋此刻傳來「嘩啦啦」的刺耳巨響,跟著便是連續不斷劇烈的鐵鎖碰撞聲——

「不好,浮橋斷裂!!」鹿山大吼一聲。

浮橋南側的鐵鉤已是強弩之末,旋轉的楔子「砰砰砰」地從石壁上迸裂而出,環狀鐵鉤在鐵橋起伏下墜的巨大拖墜力中再勾不住橋身,被火|葯的威力牽引,最後一根楔子被猛力拔|出,於驚天動地的炸斷聲中驀地斷裂。

鐵索橋從南岸墜落,鞦韆一般倒頭從空中盪下,兇殘地撞向杵在它身後的三根石柱——中柱被鐵橋的衝力撞得最狠,鐵橋如一把巨斧從天而降,將中柱攔腰砍斷,半截巨柱從半空中倒頭折來,轟然間落地,砸進一片血色胄坑中。

「哐」地一聲巨響——

土皮成悶鼓,天旋地轉,地坼山崩。

眾人早已在鐵橋斷裂時就衝上了上行的石階,貼著石壁快速往上跑。

當他們剛剛衝過鐵橋的位置,第二和第三根石柱也被「鐵鞦韆」撞斷了。巨石和煙塵籠罩地陵,帶著楔山斷海般的力度,翻卷著泥浪從坑底怒號襲來。

鹿山因要為薛敬等人擋著碎石,是以一直走在外圍,結果泥浪攜著鈍釘衝擊來時,他自己首當其衝,瞬間成了活生生的「箭靶子」。

「躲開!」瞧著一股泥浪裹著鐵皮襲來,二爺眼明手快,紅纓槍槍體身長,此刻比刀管用。長|槍貼著幾人耳邊瞬時出手,精準撞向泥浪——鐵皮泥釘被紅纓槍「砰砰」幾下斷開,斜向扎進凹凸不平的石壁里。

鹿山被這衝力震得腳步不穩,趔趄幾下猛翻了個身,半邊身子順勢一栽,腳跟半歪出斷崖,眼看就要墜下深淵。

「小心!!」薛敬反身一抓,卻因為距離遠,一沒留意抓了個空。

李世溫卻已箭步從斷後的位置竄了過來,想都沒想,一把拽過鹿山的手臂,將他甩向安全一側的石壁。然而背後泥浪再襲——斷骨催筋的力道驀地砸在李世溫後背,只聽一聲金石相撞的悶響!

那鐵橋在空中飄來盪去,撞力極大,沒完沒了。薛敬反手就是一刀,劈開相繼砸來的鐵皮鈍釘,將李世溫大力撞向一邊。

「呃……」李世溫一頭栽向石壁,痛吼一聲,兩眼瞬間一黑。

「李世溫!!」鹿山驚吼之下,忙撲過去。

二爺衝過去,扶起李世溫撞到半懵的後腦,「怎麼樣?!」

「你瘋了!!」鹿山一邊怒吼,一邊去翻他被撞得發出巨響的後背,「你脊骨有沒有事?!你這瘋子,會震裂的!!」

「沒、沒裂……」李世溫弓著腰重咳幾聲,分外艱難地說,「明、明光甲……」

鹿山微怔片刻,這才反應過來,看向他背後背著的包袱,「是烈元帥和少將軍的盔甲……幫你擋了重擊。」

二爺腳步一虛,差點栽倒,方才使槍用了蠻力,這會兒心口的傷處隱隱作痛。薛敬轉身回來,拽過二爺的手臂,撐起他的身體。

此時,手持鈴刀的黑衣刀客不斷從中軸石門衝過來,再不見手軟,刀刀落殺手。他們正試圖壓著金雲使的步子,將所有人命留在穹頂。

「王爺,你們先躲起來,我來應付!」謝沖擋在上風處,回頭朝靳王吼了一聲,隨即從腰間抽|出軟劍,攜徐濟榮等人沖了過去。

「走,先回耳室甬道!」薛敬應了一聲,忙背起二爺,引著李世溫和鹿山轉身向下。

巨石被鐵橋撞斷,不斷落下,砸在地坑中。

耳室甬道的入口被斷鐵封路,好在鈴刀削鐵如泥,薛敬手起刀落,大力劈開一個豁口,幾人忙躲了進去。

遠方高處,謝沖和徐濟榮正在旋轉攀爬的階梯上和鬼門刀客惡戰,鬼門刀客意欲向下壓兵,卻被金雲軟劍倒逼而上。

兩方對陣一時難分伯仲,依稀有金斑於高空濺落——那是金雲軟劍和鬼門鈴刀相碰時迸出的火花。

「這擺明了是請君入甕,根本不打算讓咱們活著出去!」鹿山喘聲急促,滿手都是方才拽李世溫時,於石壁上蹭花流出的血。

他們四人此刻擠在狹小的耳室甬道里,頭頂的炸聲愈演愈烈,好像一張正被萬人重擊的鼓皮蓋在頭頂,只再稍稍使力,鼓皮一破,要命的刀石就會毫不猶豫地倒頭劈下。

二爺脫力地靠在石壁上,用紅纓槍撐著身體不至於栽倒。他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聲音,語速也略快,「當然不可能允許咱們活著出去。之前鬼門忽然撤去所有中軸守衛的時候,我就猜到了……刀主姦猾陰毒,既然滅不掉咱們炸穹頂的心,倒不如放咱們進來看個究竟。像這樣一座仿照皇陵修葺的山墓,必然設置了防止入侵者潛逃用的毒陣和石門,你們在地底三層所遇『十八毒胄』就是他們鋪設的毒陣之一。如今,他們只需將進出穹頂幾條墓道的所有石門控制住,就能將咱們困死在這裡。」

李世溫喘著粗氣,神色凝重地問,「將軍,那咱們怎麼辦?!」

二爺快速問,「從祝龍那裡借來的五百士兵負重火|葯還余多少?」

「還剩差不多三成。」鹿山忙答,「離開雲州前往牧人谷搬救兵時,王爺曾交給我一封密信——信中提到『南水』,又說讓我從祝龍那借調五百勇士負重進『頂』,且無論如何,最後務必預留三成藥量以備不時之需。是以五百人馬輔助炸完西山屍地、放金雲使進『頂』后,照王爺所示,火|葯還餘三成。」鹿山急喘不定,「此刻他們都集中在上層,著手釋放這些年被關押進『頂』的死囚——其中就包括前幾日被刀主關進來的鳳棲閣琴師。」

「三成……」二爺看了一眼薛敬,「幸虧你未雨綢繆,讓他們務必預留三成。」

李世溫啞聲問,「王爺,預留的這些火|葯做什麼用?」

薛敬暗暗道,「炸地門。」

「地門?」李世溫和鹿山同時驚駭。

薛敬看向鹿山,「城外牧人谷,唯一一條從城外通進穹頂的密道,記得么?」

「當然!」鹿山的語速快得幾乎沒任何停頓,「林惠安曾說過,通入穹頂的密道一共三條——一條是中軸線九龍門,一條是我跟李世溫進來的十八毒胄陣,還有一條是當年監修穹頂的工匠為自己預留的生門——從牧人谷進『頂』,年久無人使用,早已被巨石封鎖。」

「鹿兄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李世溫忙接上鹿山的話,「我之前一直跟隨祝大當家駐兵牧人谷。其實早在王爺進雲州城后沒多久,祝大當家就已經在牧人谷的低洼處定位到了通往穹頂的地門。原本我們已經約好,亟待雲州城內騰起火光就立刻炸通密道,出兵勤王。然而鹿兄及時帶來王爺密令,勒令不許炸門,還命祝家軍兵分三路,即刻繞開牧人谷,散往四方城門外布兵。」

李世溫剛說到此處,鹿山忽然窒息般一頓,這才反應過來,「……所以其實,王爺讓咱們預留三成火|葯,實則是用來炸開通往牧人谷的那條暗道用的?!」

「沒錯,從裡面炸。」薛敬神色冷峻,語調似急又沈,「當時雲州城內憂外患,非但蕭家軍立場不明,鬼門主力軍更尚未徹底浮出水面,而且當時東、南、北、西四燈只燃『東火』,若彼時炸門,必然打草驚蛇。況且穹頂固若金湯,定頑攻不破。若在一切布局還未穩妥之時,祝龍就冒冒失失將牧人谷密道炸開,祝家軍必是羊入虎口。鬼門巴不得南朝大軍不顧一切回兵勤王——那樣,他們便只需守死密道入口,掐斷後路,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將攻入穹頂的王軍一網打盡。」

薛敬頓了一下,又難耐地呼出一口惡氣,「忍耐戰機,便是保存戰力。如今咱們已經攻入穹頂,要想將所有人安安穩穩地送出去,必須有人從裡面炸開石門,這樣,在外等待的人馬才能與咱們裡應外合。」

鹿山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又問,「那王爺,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薛敬朝二爺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說,「既然鬼門請君入甕,咱們何不瓮中捉鱉。」

「沒錯。刀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咱們當然要成全他。」

此刻,二爺眼中再無方才胄林中殘染的悲色,眼見高處的金雲使還能抵擋一陣,他立刻朝鹿山令道,「有金雲使斷後掩護,你和世溫需儘快突破重圍,往牧人谷方向的密道跑。只要一到密道口,便可用剩餘三成火力炸開石門,將穹頂中三千六百人安全引渡。祝龍必已留人在城外接應,你們匯合之後不要回頭,即刻布兵,準備攻城!」

他隨即加重語氣,放緩了語速,慎重提醒,「記得,千萬不要回頭,更不必再管西山燃起的火。」

鹿山雖表面服從,心裡卻忍不住擔憂,「祝龍可以不回頭,那我、我可以嗎?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們困死在這裡……」

李世溫也忍不住說,「那我陪鹿兄回來……我也不能……」

「世溫,軍令如山。」二爺眼神一凜,鐵面無私地說。

「……」李世溫茫然一震。

二爺又拍了拍鹿山的肩,隱隱道,「帥府和九則峰上經年累月養出的『暗刀』,必須由我和王爺親自料理。更何況,孟春兄還未拜山,還不是鴻鵠的人。聽話,此番既出穹頂,就絕不能回頭。」

鹿山低下頭,認認真真地皺起眉。

李世溫扯了扯鹿山的衣袖,「鹿兄,將軍說軍令如山,你我就必須服從。時間緊迫,咱們快走吧。」

「世溫。」

「在!」

「將父親的戰甲安安全全地帶出去,將哥哥的留下給我。」

薛敬神色一頓,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李世溫立刻將包袱解下,將纏布撕成兩半,分別將兩件戰甲裹好,再將其中一包遞過去。隨後,他扯了扯鹿山緊繃的手臂,正打算離開。

鹿山卻並未動彈。片刻后,他忽然單膝砸落,朝二爺微一低頭,「二爺,若我此刻拜山,你還收嗎!」

薛敬眼神飄動,冷不丁斜了二爺一眼,卻見這人唇角隱隱扯出一絲笑意,便知他那顆開了八個竅的玲瓏心,又憋起暗招,沒安好心地專坑老實人。

鹿山悶聲又問,「那個……我若做了九則峰上的人,今夜料理『家賊』,便能算我一份嗎?」

年輕人執念如此,諾比青山,不容撼動。

二爺躬身一扶,托著他起身,「若為今夜盲目送死而拜山,我可不答應。」

「……」鹿山臉色一黯。

「但若為沙場殊死一戰,生殺帳的門始終為你敞開。」二爺遂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放進鹿山手中,「此信暫代拜山令,是我在格子塢寫好的,一式兩份,一份給銀三,一份給你——只不過你的令牌上多『總令』二字。」

那封信像是燃了火,擱在手心直燙手。

鹿山憋著激烈的輕喘,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但在此之前,鴻鵠的事,還是我說了算。」二爺朝李世溫吩咐道,「帶他走吧。孟春兄若非要回頭,令你捆了他交給祝龍。」他故意又看了鹿山一眼,言語微涼,「雲州破城一戰,你就別來了。」

一句話讓鹿山差點炸開,他立刻梗著脖子質問,「憑什麼不讓我參戰!」

「憑什麼?」二爺冷颼颼地看著他,厲聲道,「就憑你剛接了我的拜山令,成了我九則峰上的人。」

「……」鹿山忙低下頭,後背綻裂的倒刺立時收緊。

「還有意見?」

「不敢,全憑二爺吩咐。」鹿山難得忍耐乖巧,「我答應你絕不冒進,絕不回頭,定將三千六百人安全引渡出『頂』。」

送鹿山和李世溫走後,二爺轉身時,剛好撞上薛敬始終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怎麼了?」

薛敬緊貼上來,手心帶著渾濁的熱息逼著他的側腰,猛一用力,便將他托起,緊緊地抵在了他身後的牆壁上。

自從這次再見面,薛敬這動不動就棲上來的動作幾欲嫻熟,連平日謹小慎微的「請示」都乾脆省了。

「呃……」二爺窒息般一嘆,后腰落入那人掌中,好似有人正拿長滿絲羽的金翅在他身後見不得人的地方輕輕撓了一下。

狹窄窒息的甬道飄來乾枯難忍的煙灰,好像都是從血獄中絲絲纏纏地冒出來的一般。然而此處片許之地倒似安穩,跟平白賺來的一樣,仿若甬道口不斷砸裂的斷鐵絕不會取人性命,倒徹底變成了催心燃情的烈性火|葯。

隨即,急切滾燙的親吻不見章法地砸落,一路沿著二爺唇間黏至他側頸,停在他頸間青筋微張的薄皮上,犯癮般地咬著。

「噝……輕點你。」

遠處殊死對陣的兵斗聲愈發焦灼,炸裂回蕩的索橋激蕩塵灰,黑煙濃霧之間,只有彼此交疊的影子是清白的。

這次二爺沒有推開他,只微微調整了一下身體,以防后腰反覆磨蹭石壁上凸起的石礫。然而這微小的挪動落於薛敬眼中,卻變成了主動承迎的動作,他情不自禁地貼緊對方的薄唇,發狠地吻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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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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