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八章 曦雲
四三八、曦雲
「二爺,快躲開!!」
九龍門內,二爺剛料理完幾名刀客,還未來得及躲閃,就聽見門外小敏一聲嘶吼。
緊接著,摶龍石上如蜂巢般密密麻麻的毒針如細雨般砸落。
眼看細針驟襲,二爺退閃不及,掌中紅纓槍立時轉起,形成的風圈雖然震開了第一波棉針,卻來不及躲開急攻而至的第二波。
二爺腳下不穩,一不留神絆住碎石,栽落的同時,後背忽被身後疾衝過來的人穩穩接住,而後他整個人便被那人箍著腰凌空一翻,還未來得及反應,就和他相擁滾到了地上。
二爺頓覺頭暈目眩,頃刻間一個黑色的鐵皮罩子便將他和自己同時罩在了下頭。
此刻,第二波雨陣密密沉沉地凌空扎來——
擊鼓般一陣刺耳鈍響,從半空栽下的棉針帶著被彈簧彈出的衝力,如驟聚天頂的密雷,萬針齊發。好在那張厚重的鐵皮還算結實,將他兩人罩住后,硬生生地擋住了第二波毒針的重襲。
二爺驚魂未定,映入眼帘一雙熟悉的眉眼,不由大驚失色。
「你……你怎麼回來了?!」
他如今整個人被薛敬好端端地護在身下,而那人的後背卻徹底暴露在急烈的針雨下,雖有鐵皮隔擋,可在一陣「疾雨」強攻之後,背骨劇震時衝撞五臟,薛敬還是忍不住發出幾聲悶喘。
「怎麼樣?」
「沒事……」薛敬掙動之間,稍不留神牽動後背,他強忍的眉間稍稍鬆開,沖二爺眨了眨眼,笑著說,「走前你說『附耳過來』,我沒聽清,想聽你再說一遍。」
「……」
薛敬的鬢角沾了血,嗓音有些發顫,「我怕你不顧一切殺了他們,連自己也不放過……我不敢信你,所以護送鹿山他們退離西山後,就趕回來了。幸好我回來了……」
他語聲低喃,帶著春雲淬雪般的柔暖。像是許那百世之諾,薛敬鄭重其事道,「我也是你們烈家人,你一人一槍殲滅鬼門,怎能不帶上我?讓我同你生,共你死,陪你流血,陪你殺人。」
情話織作千言萬語,也不敵這簡短几句使人深陷。
人這一輩子除卻生老病死,唯「一廂情願」最最要命。偏偏,他二人舟行萬里,還是逃不出這四字編織的牢藏。
二爺渾身打顫,毫不猶豫翻過身來,掀開扎滿毒針的鐵皮,將薛敬扶進懷裡,「你有沒有受傷?給我看看。」
「我沒有……」薛敬往身側那張已紮成蜂巢的鐵板看了一眼,安撫道,「索橋雖然斷了,鋪橋的鐵皮倒派上了用場。」
二爺依舊擔心,上下摩挲著,巡查他有沒有被針毒波及。
「你聽!」薛敬扒著他的手,沖他笑了一下。
忽然,西邊傳來一聲巨響,天頂不斷有石塊砸落,連腳底的石崖都在劇烈震蕩。
「是西山的甬道炸開了!鹿山他們能逃出去,援軍也快到了!!」薛敬扶著他的手臂,拉他起身,「季卿,你快走!」
這時候,小敏的聲音再次從門外傳來,已經啞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二爺,快出來,石鼓撐不住了!」
此刻,摶龍石已落至半腰高,再若耽擱片刻,便無法通過了。
然而堵在門口的最後一排刀客雖身受重傷,卻依舊死守門邊,攔著不讓他過。
「剩餘這些礙眼的雜碎,交給我,我護你出頂!」
薛敬拔|出腰間短刃,箭步朝那些人沖了過去。
他例不虛發,刀刀見血。
二爺緊跟其後,紅纓槍纏著鮮紅色的戰旗,艷如秋雲,勁若厲風。
殺至最後一刻,那刀客寧死不屈,強撐著撲過去,被薛敬一刀劃過脖頸,血水立時噴了出來,幾滴濺在他側臉上。
兩岸血海屍山,棉針扎滿斷崖和屍山,一片連著一片,密密麻麻,仿若一條長滿血棘的酆門鬼道。
無論如何,薛敬說到做到,這一回,還真就踏踏實實陪他走了一遭。
二爺心神微顫,臉上激戰的紅暈退卻,只剩下咬破的下唇粘著刺眼的血絲。他解下纏在手心的戰旗,扯過薛敬的手,鄭重其事地綁在他手腕上,而後勾住他的後頸,將他送到自己唇間,毫不猶豫深深吻住。
……
片刻后,二爺鬆開他,隱忍著喘聲,絕然道,「我說……我等你打回來,破城那日,給你開城門。」
塵灰激蕩時溢出血色金光,竟是坑底戰甲巧遇烈火時,反射出的甲金胄紅。
「遵命,我的將軍。」薛敬鬆開緊握他的手,在他腰間輕輕一推。
身後,摶龍石重重砸落,發出轟隆隆巨響。
一道門,終將他二人隔絕於城內和城外。
至此,鬼門鈴刀全部剿滅,西山桃林里不斷飄蕩的磷火隨之散盡,終將永無復燃。
東河丑市被滅,地陵胄坑大白於天下,穹頂中軸也被摶龍石徹底封死……這一切的一切,便是今年清明祭,為所有亡臣戰魂獻出的最好慰藉。
從今往後,這座灌滿冤魂惡血的地陵再不會有一人闖入。
然而,被這巨石封殮的哪裡僅是一座不明姓氏的荒山孤墳?明明還有那一顆顆孤膽奮勇的亡者戰心,和無論如何至死也不曾熄滅的復仇之焰。
「二爺……」小敏正蹲在顧棠身邊,見二爺剛走出穹頂,忙撲了過去。
二爺摟住小敏的肩膀,揉了揉他腦後凌亂的髮髻,「這麼厲害,竟敢單槍匹馬闖地底中軸。」
「不是單槍匹馬……」小敏彷彿才從方才的血戰中反應過來,聲音還在控制不住地打顫,「您讓我去南角街找阿靈,囑咐大夥躲好,可他們卻說,即便豁出命去也要死戰到底。我、我沒按您的命令,就自作主張,把他們全帶來了……」
二爺抬眼,只見這條中軸一直延展至極深處,密密麻麻全是屍體,可想而知,方才門外比門內的戰況好不到哪去,說不定更加激烈。
見小敏緊張地直顫,二爺卻並沒責備他的意思,只是用手心穩穩地按了按他的后心,安撫地順著。少年緊繃的心緒逐漸平復,全身慢慢回暖,彷彿心臟正被一塊熱燙的炭火暖暖地煨著。
「顧先生被鈴刀傷了,流了很多血……」小敏扯著二爺的手臂,將他帶到一個窄小的石洞里。
顧棠已經傷得不省人事,腰間血糊一片,流得滿地都是。二爺簡單查看了他的傷勢,問小敏,「怎麼傷的?」
「為了擋那些衝上去激活機關的刀客……」小敏揉著酸澀的眼角,悶聲說,「他們人太多了……」
二爺快速從袖中拿出紫雀丹,往顧棠嘴裡餵了幾粒。
稍過一會兒,顧棠慢慢醒轉。他動彈不得,剛要吸口氣,腰間刀傷就要了命的疼。
「抱歉……沒擋住他們……」顧棠抬起手,虛虛地攥緊鈴刀。
「沒關係。」二爺按了按他的手腕,「顧先生誠不我欺,當初燈籠巷遠竹軒,我沒有信錯人。」
初見時二爺曾對顧棠說,若有朝一日一旦答應和他合作,勢必會將自己的後背、還有兄弟們的性命都交給他,生死一線的時候,會對此人無條件的信任。
時至今日,一切應驗。
顧棠用盡全身力氣挪了個位置,慘笑道,「當初你跟我說過的話,我全都記得,你說我這人沒有底線,不分善惡,無論生死,不忌殺戮……」
「閑人渾語,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可你說得對啊……」顧棠的笑中儘是諷刺,「實不相瞞,我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們的力量……謝衝掉下去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想從背後給他一刀,徐濟榮衝過來的時候,我明明看見了他身後撲來的殺招,可我沒擋……」
二爺深深地呼盡一口氣,朝小敏擺了擺手,「去外面看看銀三和桑無枝,叫他們帶人查查傷亡,數數人頭。」
小敏忙點了點頭,轉身去辦事。
顧棠的話音越來越弱,紫雀丹沒能及時封住他腰間涌血的傷口。
那一刀,扎得太深了……
「我好恨吶……」顧棠努力睜著眼,生怕稍稍一眯,就再也醒不過來,「懷遠曾說『未從善始,無妨善終』……呵,哪有那麼容易。我想滅鬼門,我以為滅了鬼門就能解脫了……」
他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手,慘然道,「時至今日我才知道,沾滿惡血的雙手是永遠洗不幹凈的。無論如何,我控制不住殺心,哪有資格『善終』……怕是要讓懷遠失望了……」
二爺停頓了片刻,忽然反問,「顧先生,我有一問——鬼門取你至親性命,築此人間煉獄,若起殺念,何錯之有?」
「……」
二爺冷冷一笑,「我方才一人一槍,共斬盡五百二十六人,其中一百三十一被我一槍斷喉。我也控制不住殺心,我也恨吶……」
顧棠已經失焦的瞳孔忽然閃爍起來。
「未至苦渡,皆是善船。」二爺將藥瓶揣回袖子,深深地看著顧棠,「顧先生,你我別無不同,不過芸芸眾生中的可憐人。這條路上,若實在無人助你出苦渡、乘善船,那麼僅僅一念殺心,不礙事的,藏起來就好。」
顧棠愕然片刻,終釋懷一笑。
他還是頭一次聽人如此勸解——二爺沒學那廟裡的僧人教他放下屠刀,更沒學浪子惡徒逼他大開殺戒,卻只是小心讓步,提議他將一念殺心好端端地藏起來,說不定藏著藏著就淡了,淡了淡了便能釋懷……釋懷之後,舟行入海,八方皆是彼岸。
顧棠心緒翻騰,久久不能平息。
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分辨不清的殺惡與良善,明暗和是非,彷彿都在這一刻,被這人幾句話說明白了。
是啊,黑白之間,原本不甚分明。他們由苦渡而來,即使遍體鱗傷,不堪重負,卻依舊眼明心凈,未曾真正傷人。
「二爺說得對,顧某受教了。」
「是王爺教我的……唔,確切的說,該是他的意思,由我升華而已。」
顧棠傷口稀碎,笑一下就劇痛難忍,血流不止,幾乎撐不住了。他強忍傷痛,虛弱道,「能在死前聽君一言,是我之幸。二爺,我求您件事……」
「不答應。」
「……」顧棠一滯。
二爺收回笑意,抬手穩穩地握住早就纏在他傷口的紗棉,根本沒理會顧棠慘烈的痛哼,狠狠一纏,在他腰間傷處利落乾脆地打了個結。而後攬過他的的手臂,用力將他背起,一步一步,慢慢走出甬道。
「顧大哥,今日我背你出穹頂,是為報你當年救王爺出火海之恩。」二爺輕輕喘息,低聲說,「你好好活下去,別輕言生死。埋方老師的地方我早就畫給你了,他在亂墳灘一躺數年,我哪裡認得。既是你自己的人,就親自領回來,我可沒那個功夫。」
顧棠雙眼迷離,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只是憑藉本能,重重地應了一聲。
一入沉夢,偶然間一俊秀男子向他走來。
煙塵消散,葳蕤的燭蕊亦如燈豆,閃著撲朔迷離的光。而那人一襲白衣,於竹林雅舍間,笑著回眸。
顧棠向來不信幽冥之事,因那縷幽魂從不入夢。如今恍然於夢中再見,依稀之間四季輪轉,好似片刻間就與那人歷經冬春。
顧棠慢慢地走過去,伸手想去碰他,那人卻淡淡一笑,越離越遠。
別走……求求你……
那人卻說,聽聞川蜀之地有最險峻的山巒,你應代我去看看。
「遙風,人世清歡,浮沉百年,等有朝一日我們再見,你講給我聽。」
一出穹頂,剛來到鳳棲閣酒窖,桑無枝就迎了上來。她圍著二爺上下打量,真當他是只玉雕的白骨瓷瓶,生怕他磕著碰了。
「我沒事,叫人看看我身後這位。」
顧棠失血過多,殘存著一口氣,布爺連忙叫來銀三,兩人將顧棠抬到一邊,用了葯,止了血,片刻后,他鼻息迴轉,臉色也沒方才慘敗了。
「謝天謝地,總算是撿回一條命。」銀三剛用他娘留下的藥酒洗了洗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
二爺聽他這麼一說,也算鬆了口氣。轉身問桑無枝,「此番收了多少人頭?」
桑無枝道,「不到一千,還有一些太稀碎的數不清楚。」
二爺點了點頭,朝銀三吩咐道,「帶兄弟們清理一下傷兵,小心帶回南角街。」見銀三五大三粗,傷兵們的傷處包紮得五花八門,忍不住又問,「有沒有可靠點的大夫?」
「有。」桑無枝道,「東街起火后,兄弟們無意間救了街口藥鋪的張大夫,就上回給你看傷那位,我讓人保護起來了,就安置在南角街大雜院。」
二爺欣慰一笑,「還是姐姐想得周到,那就將大家遷回南角街,讓那張大夫給諸位看看傷。」
眾人聚在二爺身側或近或遠,不由屏氣凝神,聽他號令。彷彿這人天生帶著凝聚力,能讓人心生安寧,誠心歸服。
「銀三。」
「在。」銀三頂著滿頭污血,笑呵呵地湊過去。
「此番穹頂一戰,你記一大功,待回頭歸了山,我給你封頭等鏢。」
他手下一眾兄弟聽見「歸山」二字,均傻愣在當場。銀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端起扭扭捏捏的寸勁兒,「二爺,您怎麼就給說了呢!我還沒跟兄弟們說呢,想給他們一個驚喜!」
眾兄弟這才意識到「歸山」指的真就是鴻鵠九則峰,當即雀躍起來。
「行了,大家都散了吧。」二爺朗聲道,「九則峰貧瘠之地,承蒙各位兄弟不嫌棄。雲州一戰還剩最後一關,還要勞煩諸位鼎力相助。」
眾人高呼,紛紛摩拳擦掌地應聲。
二爺沖銀三和桑無枝招了招手,將他二人引到酒窖石室,沉聲下令,「如今鬼門雖已殲滅,雲州城內還亂著,總督府的城防兵也還未清撤,城裡多的是有麻煩的人。你們將手下人分散到各街巷,先將城中所有醫館和葯廬掛牌行醫的大夫妥善安置——濟世救人之士,一人能救百千人眾,比什麼金銀都可貴;」
「再有,將所有婦孺老嫗分批引至地下甬道,再將幾處進出的石門小心守好。甬道里多的是倉儲用的石洞,不知道此戰要僵持多久,讓大夥帶夠糧食;」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秘密發布募兵令,招募城內剩餘人中有出戰意願的青壯年。戰後,這些參與破城的勇士按功勞分封加賞,補發撫恤,人人都可入城防編製,從此批胄掛甲,食軍糧,領軍餉。此戰就以城外戰鼓為號,儘力將傷亡將至最低。」
「明白!」銀三搗蒜似的,重重點頭。
桑無枝疑道,「……詢問青壯年的出征意願,這我同意,但為防戰後濫竽充數,要以什麼東西作為信物,用以判定軍餉發放的人頭數?」
二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以三尺紅緞纏於腕間——是當年烈家軍的焰羽曦雲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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