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七章 螢火

第四四七章 螢火

四四七、螢火

「於是那夜,我在山下沒人的村子里找到一輛驢板車,拉著你們沿著河道往南走,終於在天亮前走出了那片雪林。」陸榮恍恍惚惚地說,「我有意繞過了有鬼門駐紮的盲庄,途徑狼平溪谷,在兩天之後到了燭山。可燭山也燒了……我們只能翻過燭山,繼續往西南方走。最後走到了正在打仗的黑水西沙,在那,我們偶遇了同樣逃奔至西沙五鎮的老四老五,裕賢太子剛好就在他們手裡。」

亂序的故事重新鋪陳,斷章再續,經年如故。

陸老三心軟,一柄鬼刀鈍刃無鋒,原本可以劈風斷戟,洒然絕塵。卻不想,他最終還是敗在了鮮衣怒馬少年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下。

薛敬耳朵里「嗡嗡」直響,無意間屏住的呼吸終於尋得豁口。他終於鬆開早已痙攣至麻木的拳頭,這才感到渾身刺痛難忍,活像是被帶刺的軋輪磨碾過一遍。

那段日子分崩離析,不管是北鶻還是南朝,所有人都被迫丟進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口袋,縮緊繩口后,再丟到磨盤上反覆碾軋,就算支離破碎也不肯罷休。

颶風驚掠林野,繁枝有損,無葉不傷。

蕭家軍驟然丟失裕賢太子,蕭人海獲罪被囚。

玄封皇帝野心蓬勃,當初御駕親征的目的就是為昭告天下——既然雲中一帶他能輕鬆得手,繼而拿下燕雲十六州其餘重鎮也將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北征西伐,原本一氣呵成,若乘勝追擊,甚至能將西沙五鎮一併拿下,來年北國兵足馬壯,南下入關后直取靖天,說不定能提前完成百年大計。

卻沒想到……一個出生剛滿百日的小娃娃,竟然成了阻礙北鶻大皇逐鹿天下的絆腳石。而這塊「石頭」雖只有斤兩輕,卻實在太大太重了,非但玄封皇帝跨不過去,蕭家軍也不行。

「裕賢太子牽連北鶻皇室命脈,他的意外丟失令北朝個別宗親貴族蠢蠢欲動,眾臣紛紛開始質疑大皇最初定下此戰的決策方向;再加上原本可以作為『質子』、用來要挾南朝皇帝置換戰利的小皇子一併消失,更是令痛失儲君的北鶻當朝雪上加霜;」陸榮深吸了一口氣,又道,「而對於鬼門——原本想要合縱蕭家軍制衡雲州的計劃驟然落空,也如晴天霹靂。緊接著,南北兩朝徹底亂了……果然沒過多久,北鶻大皇下令撤兵西沙,退回雲中。西沙五鎮得此片刻喘息,大家都鬆了口氣。緊接著……」

陸榮說到這裡,忽然頓住了。

薛敬卻默默在心底接上了他的未竟之言——

緊接著,原本一道完美串聯的九鎖連環猝然間分崩離析,民間各地烽火四起,各路人馬制地割據,人人都如善斗的困獸。

南朝國勢衰微,一直以來鎮守北境、庇護中原的烈家軍一朝傾覆,關隘那道本就不怎麼牢固的「家門」便徹底淪為一座建在低洼盆地的堤壩。高宇之上的瓴水一旦傾瀉而下,隨時都可能將整個堤壩衝垮;然而作為那股「瓴水」的蕭家軍此刻同樣遭遇重創,原本十足的戰力被削去九成半,竟成了一隻毫不中用的「紙老虎」。

一代人,兩朝兵,四方天下,八面來風。

真正的雄獅虎豹迫不得已掩藏鋒芒,狂蜂毒蠆橫行霸市,蛇蟲鼠蟒敢稱梟雄。

於是萬八千——這個隱於泥沼的「梟雄」適時出現,黑水西沙一戰雖然消匿了蕭家軍逐鹿天下的野心,卻成就了九則峰這根深扎於北境的「破竹」。

烈衣等人在走投無路、退無可退的時候,終於尋得一個折中的辦法。

於是此後十年,這世間再無烈家二將軍,只留下於雲曦中崛起的鴻鵠三峰十二寨,和一個浮於綠林的虛名。

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他們這些人的「後福」又似乎來得沒那麼痛快。

「三哥……」薛敬嘶啞地咳了一聲,終於尋回了開口說話的氣力,「這就是我的最後一個疑惑——你竟早就知道裕賢太子在二爺手裡,卻並沒將此事提早泄露給鬼門,為什麼?」

陸榮縮在地上,抱緊雙腿,撕心裂肺地說,「我不忍心吶……」

薛敬微怔,縱然凝練千言萬語,哪怕所謂血海深仇,最終還是敵不過這三個字——「不忍心」。

「老六,你知道嗎?我八歲那年進入帥府,除了蘇桐,看見的第一個孩子就是二少爺,我背著他爬過山,騎過馬,送他去書院,接他回家……十幾年吶……」陸榮忍不住聲音打顫,「從雲州逃出去的那些日子,我們在西沙一帶輾轉,二爺幾次毒發,我都在身邊看著……可我沒有解藥,無計可施。好幾次,我只能用繩子將他綁在床上,防止他將那柄刀反手扎進自己心口。撐不下去的時候,他不是沒想過死,可他只要一看見你……他就不敢了……」

西沙南鎮外的一個小茅屋裡,癱在軟塌上的烈衣已經被重傷劇毒折磨得形容枯槁,連抬頭吹滅蠟燭的力氣都被自己折騰沒了。

年幼的小皇子剛剛看過大夫,手臂斷骨被重新接上,全身裹得像個白乎乎的粽子。他燒了許多天,稀里糊塗的,腦子不怎麼清醒,偶爾噩夢驚醒,就只能團著被子,孤零零地縮在床腳哭。

「你哭什麼?」

年幼的小皇子打了個哆嗦,慢吞吞地轉過身,卻見那個好看的哥哥頂著蠟紙一樣慘敗的臉色,雙眼迷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我……我怕……」

「怕什麼?」那人抬不起頭,只能用眼神示意小皇子,「太亮了,替我滅了吧。」

小皇子乖乖地應了一聲,扛著滿身的繃帶,小心翼翼地繞著那人爬過去,挪到離床邊燭台近些的地方,鼓起腮幫子,將那晃眼的燭燈吹滅了。然後,他便就地縮成團,貼著那人的後背,勉強把自己「鑲」在了床縫裡。

烈衣抬不起手,便只能任他貼著自己,無意識地說,「抱歉,我只知你姓『薛』,卻不知你的名字……」

「『敬』,薛敬。我還有字呢。」炫耀似的,小薛敬驕傲地說。

「你這麼小,就得表字了?」烈衣咬著牙,痛吸著冷氣,啼笑皆非地與他聊起天。

「太傅給起的。」小薛敬一打開話匣子就乾脆停不下來,「你見過北辰星嗎?」他吃力地擰著頭,往窗外看去,卻失望地皺起小眉頭,「唔……現在天上飄著烏雲,看不見星星,等哪天天晴,我指給你看吧。那你叫什麼名字呢?你從哪來?為什麼要救我?你……」

「噓……」烈衣呼吸漸沉,用氣聲輕柔低哄,「小辰乖,你安靜會兒,讓哥哥睡一覺……」

小薛敬連忙閉上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了。

他那時候那麼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這些人是誰,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些惡魔手中活下來的,但是他對眼前這個人有印象,對這人頭上纏著的髮帶印象最深。

只可惜那一戰之後,直到今日,他再沒見這人束過紅色的髮帶。

燈豆一滅,寒夜無聲無息,只剩失而復得的螢火微微發亮,化作烏浪中亘古不變的星辰,將快要催滅的燎原之火悄無聲息地點燃了。

……

「這些年,我們隱藏在寨中,二爺深居淺出,常年不露面。」

陸榮的話音把薛敬再次從回溯的記憶中扯回。

「也剛好有萬八千這個大寨主對外作為擋箭牌,英名罵名由他一人擔著,他倒都欣然接受,明裡暗裡落得不少好處。只要萬八千別做得太過分,二爺這些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妨礙他逍遙快活。有二爺在背後坐鎮九則峰,寨子的規模比我們上山之前增了五倍不止。原本一切相安無事,我能遠離雲州,安安穩穩地過上幾年日子,就算是從老天爺那奢來的福分。只可惜從那一天開始……一切平靜都被打破了。」

薛敬:「哪天?」

「萬八千背著二爺,一意孤行地扶持極北的吳家寨,由著他們引喬剛拜山那天。」

喬剛……薛敬隱隱猜測,想必就是因為喬剛故意撞入山門,陸榮這柄還未開刃的「鬼刀」才最終藏不住的。

「這些年來,鬼門逐步將『金絲帶』築建成熟,在坊間秘密消滅了不少不願與他們來往的名門望族——比如最早的燭山祝家和雲州烈家,再比如後來仝縣一帶的『徐氏戰鐵』等等。起初喬剛入寨之後,隱藏得很深,連我都未發現他的身份。」陸榮眯了眯眼,頓了片刻,才道,「直到我發現了他偷藏的蠱蛇。」

「怎麼發現的?」

「三年多前,剛剛入冬的時候。有一夜我帶人在九則峰後山巡邏,發現了被蠱蛇咬死的山狐。被蛇毒侵蝕過的獸類,傷口無血,會呈現淡淡的藍紫色,我當時心裡『咯噔』一下,沒想到竟然在鴻鵠的地界發現了『百草閣』中蛇齡至少在五十年以上的劇毒蠱物。我知道是他們找來了……甚至那個人很可能早早就隱匿在了寨中。」

陸榮說到這裡時,指尖絞緊,呼吸跟著急促起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找到這個人。在之後的某天夜裡,我照常在哨塔執勤時,意外發現有人竟在以信鴿傳信。我沒敢聲張,秘密監視了幾天。五天後,我追蹤到了喬剛的蹤跡,原來他會定期、在依約的地點,私下與外人聯絡,應該是雖說通報寨里的情況。原本我是打算秘密解決他的,幫他偽裝成打獵時意外墜崖的樣子,回頭往寨子里通報一聲,就算是二爺也不會覺察出來。可沒想到,我跟蹤他的動作首先被鬼門發現了……」

薛敬聽出他話中的歧義,立刻反應過來,「難道鬼門當時是故意以喬剛作『餌』,想釣出你這條藏匿在鴻鵠近十年的『大魚』?」

「是義父。」陸榮失魂落魄地嘆了一聲,「七年後,我還是被他找到了。」

謝沖卻頗感疑惑,「可是當年你私自放走季卿,在九則峰隱藏近十年,鬼門的人就算不曾找到你,你也算是他們的叛徒,他們就肯輕易放過你?」

陸榮的回答諱莫如深,「我們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謝沖怔了一下,隨即嘲諷一笑,「也對,鬼門刀主需要的是一匹能幫他領路進山的『狼』,這匹『狼』忠不忠心並不重要,只要他還算聽話,還有能握在手心的把柄。」

一點不錯。

薛敬心道,這些年鴻鵠特立獨行,從當初一個不起眼的小小匪窩搖身一變赫赫有名的綠林大幫,其規模相當於正規軍三個先鋒軍的戰備。鬼門心裡清楚,鴻鵠若不能為己所用,就必須儘快從北境剔除,否則,難保不會成為第二個不受制約的烈家軍。

於是自陸榮的真實身份重新暴露那日起,他就如同一根繃緊了不再能伸縮的彈簧,往後一切動作就都身不由己了。

「原本我只是答應義父,儘快將馬鏢的事辦妥。」陸榮咬了咬牙,陰鷙道,「我暗地裡將素蘭和凡心兩種葯遞給喬剛。但我知道這小子雞賊,早晚有一天他會發覺寨子里的另一柄『暗刀』是我,所以我在協助他下毒的同時,也故意幫他留了些破綻。老四在後山發現的那個熬藥罐,其實是我故意留在那的,只要二爺看見了罐子,就能將疑心從幾位寨主身上轉移;再有,北上送馬那日,生殺帳中聆訓時,二爺的話音明顯是在試探帳中的幾位寨主。幸好喬剛那小子做賊心虛,他根本等不及天亮,就在我們剛啟程北上的當晚,將蠱蛇放進了石頭房。」

又道,「他原本是想一不做二不休,趁著幾位寨主離寨時,好直接將二爺毒死。我明明知道,卻沒有加以阻攔——是因為那條蛇對普通人雖是劇毒,但對於身中行將之人,那條蛇便成了以毒攻毒的良藥。我知道二爺不會有事,而且正好能趁此機會,借二爺的手,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喬剛。」

「好一盤殺局。」薛敬雖心有餘悸,卻不得不慨嘆,這一局當可謂是環環相扣,步步為營。

「最後一次……我只想做那最後一次。」陸榮像是被毒蜂狠狠蟄了一下,懊惱地抓著頭皮,「沒想到北上送馬的途中,義父又帶給了我一個消息。」

薛敬問,「什麼?」

「幽州烏魚巷子,歡月樓。」陸榮形容痛苦地低下頭,「他們盯上了蘇桐……那時的我簡直如晴天霹靂,我這才知道……原來蘇桐根本就沒有入關,這麼多年來,她竟一直留在北方。」

十年前帥府被焚,陸榮故意留了翁蘇桐一條命,默默丟了她一個錢袋,錢袋裡裝的是足夠她入關南下的整百張金箔。可是翁蘇桐念情至深,這些年來,她一直在試圖找尋當年烈家軍陣亡的真相。

然而走投無路的翁姑娘無門無路,查探又不得章法,除了憑著那些金箔一座城一座城地流亡,她什麼都做不了。絕望崩潰之際,美麗的姑娘索性將所有金箔作為抵押,將自己送進了坊間秦樓,化身「引梅香」,成了一位只賣藝不賣身的琴女。

可能時至今日,翁蘇桐都還不知道,當年哥哥送給她的那枚珠花,實則是贈了一枚護她萬全的「護身符」。畢竟那朵珠花是贏惠王已故寵妃的遺物,上面刻著五王聯戰圖騰,只要翁蘇桐將這枚珠花戴在頭上,這條南下入關的路便成萬里通途。

只可惜翁姑娘執迷不悟,偏偏不願走哥哥為她鋪好的恆通大道,非要去過於險峰間搖搖欲墜的獨木橋。

「我實在沒辦法,只能答應他們再辦一件事。」陸榮筋疲力盡地說,「於是我以雪鷹為禮送至幽州王府,敕令翟叔『鈍鋒開刃』。那之後……狼平溪谷,他們以蘇桐的性命相要挾,我不得已『開刃』了我的竹刀——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再也逃不掉了。」

薛敬忍不住唏噓,「任半山死後,二爺也曾勸過翁蘇桐離開北方,可她仍堅持不走,反而去了雲州,孤身刺殺蕭人海。後來刺殺不成,反被蕭人海用了行將,卻沒成想蕭人海下錯了葯,竟陰差陽錯毒害了自己心儀的姑娘。蕭大人也算是一個痴情種,竟因為她,這兩年以來心甘情願手足被縛,變成一隻『鷙鳥』,受控於鬼門。」

這人世間的情愫啊,就如縹緲的雲間無意幻化成的一縷幽虹,比海市蜃樓還令人捉摸不透,英雄也好,凡夫也罷,大都為一個「情」字死生奔赴,甘之若飴。

卻也沒想到,陸老三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嬰,竟將所有關於「手足」的情分都用命抵上了,最初心甘情願受制於此刀,後來又毅然絕然地背叛了它。

一個翁蘇桐,既制衡了雲州總督蕭人海,又控制了鬼門終刀陸老三。

刀主一箭雙鵰,真真是高手中的高手。

「三哥,既然你已將整局看透,也已經在懷疑刀主跟你不是一路人,那你可曾查出什麼了?」薛敬抬起腳,虛虛地碰了碰那棺蓋上的黑窟窿,壓低了聲音說,「我換個問法,這棺蓋上的雲紋下頭,到底遮了哪位見不得光的大人物?你若有心留意,必然清楚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吧。」

陸榮沉沉低喘,久久沒從方才的情緒中抽|離。

謝沖屏息凝神,一顆心倒是如擂鼓般,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正待陸榮剛要開口說話,甬道盡頭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滾石子聲,謝沖眼神一凜,立刻箭步走到門邊,聽了一陣后,低聲對靳王說,「王爺,不對勁!穹頂下頭沒戮乾淨,還有不明敵我的活人。」

※※※※※※※※※※※※※※※※※※※※

感謝在2021-07-0519:16:07~2021-07-0822:03: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李舜生52瓶;Whitney5瓶;34129070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戰山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戰山河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四七章 螢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