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殺門井

第五十二章 殺門井

五十二、殺門井

靳王走後,二爺卻睡不著了。

他坐在床邊,一時間竟然恍惚起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今日距離上元那日已過了許多天,他卻還時不時想起那日的水閣和花燈。

他通常不會對這些特殊的物事有所探究,什麼彈琴、唱曲、吟詩、作畫……文人墨客以文會友,恣意地紓解心意,這些東西,他自小便不得要領,往往聽到發困,讀到頭痛,也尋不到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境界。

可是這些日子,那些從不曾在他腦中出現過的詩詞曲調,卻時不時地在他眼前浮現,細品之下,卻也能品出些個中意味來——什麼「燈火闌珊處」,什麼「月上柳梢頭」,似乎這些關於銀橋朗月的詩句,都與這北方的廣漠沙海格格不入。

李世溫走進來時,見二爺正盯著一處出神,便也沒擾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一邊。

「什麼事?」二爺早就看見他走進來,只是將心裡正在默念的詩詞逐字逐句地回憶起后,才緩緩開口。

李世溫走近,「半月前放出去的餌,咬鉤了。」

心中剛剛成型的詩文頃刻間被腥風血雨瓦解,二爺眼神一縮,「在哪兒?」

「殺門井。」

「殺門井?」二爺微微吸氣,「那是個臟地方,你是怎麼放的餌?」

李世溫道,「按您說的,我在黑市上用了些手段,散了些錢出去,本以為會石沉大海,沒想到幽州黑市收信兒的速度倒是比別的地方快。」

二爺側目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夜色漸沉,閑人入夢。

「走吧,咱們去趟殺門井。」

幽州殺門井是靠近關內最大的黑市,黑市上兜售販賣的,除了人命富貴以外,還有四面八方暗通的消息,人們以餌換餌,以錢抵命。殺門井往往只接兩種人的生意——一種是行南走北的亡命徒,一種是走投無路的官門狗。

凡夫俗子的身後,往往有親疏知冷暖,他們沒必要將命留在這條暗街上,但那些將人命視如草芥的流浪者,卻對這裡頗有感情,因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往往尋找慰藉,也大都選擇去依偎彼此殘敗之人。

因此,殺門井是一條閉塞逼仄的巷子,就在靠近西邊城門的一個城角,這裡孤僻安靜,老百姓無事不擾,官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相互遵循著不成文的規矩。大家心照不宣,井水不犯河水。

一輛馬車正好穿過黑黢黢的巷子,停在一處遮著黑色帳簾的雜貨鋪前,鋪面擺著各種兵刃和珠寶,甚至還有戰死的頭顱和斷裂的腿骨。

老闆見了來人,將遮著臉的紅布取下來,露出一對笑呵呵的眉眼,他的臉色因為常年不見天日而稍顯病態,嗓音也是帶著諂媚的粗糙,「大人這邊請。」

李世溫跟著老闆往鋪面裡面走,七拐八繞的鋪子倒是比從外面看起來要深邃古怪。

裡間屋子擺著一個封閉的供香的神龕,供的是只青面獠牙的神獸,李世溫借著那不怎麼敞亮的昏黃燈火往神龕旁看了一眼——蛇蠍蟲蟻被完整地泡在透明的酒罈子里,在煙霧繚繞的香雲中張牙舞爪。

李世溫收回目光,看見老闆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個不起眼的木盒。

「老闆,我家先生說,想見一下遞信的人。」

老闆的笑容漸漸收回,金牙貼著唇角露在外面,他的聲音像是染了毒蛇吐出的毒液,黏膩沙啞,「殺門井向來不問源頭,大人這是要壞規矩啊。」

李世溫從懷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在桌上,「有勞老闆了。」

老闆看了一眼桌上的錢袋,笑容又一次溢滿唇角,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這人帶著銀閃閃的好東西。於是,老闆收起了桌上的錢袋,然後顫巍巍地靠著石門坐下來,「先生是生臉,我怎麼知道你不是來找茬的?」

他說話的聲音忽然放大,正巧是對著外面的馬車,李世溫抬腳擋在老闆的身前,提醒道,「老闆,你與我說話便可。」

老闆抬起頭,露出陰鷙狡黠的目光,「大人,做生意是講誠意的。」

「世溫,讓老闆來馬車上吧。」

李世溫聽見外面傳來的聲音,微微點了點頭,「是。」

然後,他朝老闆讓了個身,「請。」

老闆咧著嘴笑了笑,捧著那個木盒子,一瘸一拐地走出鋪面,撐著車軸一使力,便上了馬車。

李世溫驀地伸出手,擋住了老闆想要撩開的車簾,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

老闆心思縝密,心知肚明地笑道,「大人,您放心,老朽眼拙,只辨得清男女,旁人無論粗鄙醜陋,還是貌若潘安,爛掉后,還不都跟那骨頭一個樣。」

他指了指那放在你鋪面上的白色頭骨,沖李世溫狡詐地笑了笑。

李世溫低聲說,「老闆是聰明人,我只是給您提個醒。」

「老闆說的是。」二爺溫和地笑了笑,「世人只論那副血肉皮囊,卻不知身後化骨,生前的高低美醜,確實沒什麼分別。」

他們隔著馬車的車簾,兩人未近一步,也都未退一步,就好像一道車簾隔著陰陽兩界,將幽州城的夜色一分為二,劃分出朗月和陰雲兩邊。

「我聽這位大人說,您就是問信的人。」老闆看著二爺,玩味地道,「先生問的這個人,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是。」二爺點了點頭,笑道,「我也認為他死了,但皆是傳言,無論如何,今日就是想來確認他的死因。」

老闆遇見了聰明人,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他精明地笑起來,「先生只付了一問的錢,卻開了我兩扇門,高明啊。也罷,我將信兒給你,再送你一個。」

老闆將那盒子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張褶皺的紙,伸手遞進車裡,「這是你那一問的解。」

車內,二爺展開那張紙看了一眼,神色一凜,「這是什麼意思?」

那張紙兩面皆無一字,空蕩蕩的一張白紙。

「先生問的死因,人都沒死,何談死因呢?」老闆好整以暇地笑道。

李世溫當即一愣,「什麼?他沒死?」

二爺將那白紙放在一邊,又問,「人沒死,那能問在哪兒嗎?」

「噓——」老闆煞有其事地將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動作,「問事運、問官途、問吉凶、問生死……都可,就是不能問所在,問了,就要關門咯。」

二爺笑著點了點頭,側目瞟了一眼那張褶皺的紙,他順著白紙的摺痕將它重新折了幾下,折成了一個巴掌大的方形,湊在鼻尖聞了聞,「宣紙浸過蠟油,這遞信的人來自燭山吧。」

老闆神色一變,伸手想去奪紙,但手還未碰到車簾,卻被李世溫搶先一步出手,一柄快劍倏地出鞘,乾脆利落地架在了老闆的脖子上。

「你!」

二爺笑了笑,將紙收回袖子,「老闆,他這柄劍是前天新置的,還沒見過血呢。」

老闆終究是見過世面的,見這種場面,他也不慌,隨即臉色一變,將那機敏精明的笑意又紋上了嘴角,「嘿,先生真聰明,這位好漢半個月前來買的信兒被掛在市上沒幾天,北邊就有魚餌上鉤,那送信的人是個聰明人,託人捎來的信兒只這張白紙,連個字都沒留,他只說了一句,讓我留給看懂這封信的人。」老闆伸出手指,輕輕地捏著李世溫的劍,沖他道,「好漢,劍收了吧,我不動。」

二爺「嗯」了一聲,李世溫微微點頭,立時收了架在老闆脖子上的冷劍。

老闆活動了活動肩膀,笑道,「那人說——雲山有曲安然至。」

二爺細細品著這句詩,「雲山有曲安然至……」

李世溫聽得不明所以,一時間擔心老闆耍詐,「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詩,你確認你記對了么?」

老闆笑嘻嘻的看著二爺,「我看這位先生倒覺得沒問題。」

二爺思索了片刻,從袖子里又拿出了一個錢袋,放進老闆手裡,老闆一愣,立刻道,「這多出來的,我可沒得賣。」

「不必。」二爺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只想讓您守口如瓶,往後無論是誰再來,您都不要告訴他。多謝老闆的信兒,祝您生意興隆。」

李世溫趕著馬車,從殺門井出來時,已臨近丑時。

巷子口有幾個叫花子團在一起睡覺,旁邊還散著幾個啃了幾口的爛饅頭。

「將軍,那玩意是真的嗎?」李世溫忍不住問道。

二爺靠在窗前,看著後退的夜色,幽幽道,「我一直懷疑燭山還有活著的人,如果燭山還有後人,那麼他一定知道這句詩——」

「就是剛才他說的那句?雲山什麼……」

「雲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關引梅香。」

「引梅香?」李世溫一驚,「引梅香不是翁蘇桐在烏魚巷子的化名嗎?」

「沒錯。」二爺盯著轉角處一個忽然閃過的身影,眉間微微一緊,「翁蘇桐用的就是這句詩的最後三個字,若不是如此,她在幽州城也不會引起我的注意。」

李世溫點了點頭,「明白了,那咱們今後怎麼辦?要找到那個遞紙的人嗎?」

二爺沒接他這話,而是忽然說,「世溫,你把車往左邊的路上趕。」

李世溫十分聽話,連忙調轉馬頭,快速將馬車往二爺指的路上趕。

「快!」二爺的眼神一直注視這轉角的身影,「注意那個跑進巷子的人。」

「是!」李世溫當即一抽馬鞭,馬兒揚起蹄子,猛跑起來,馬車飛速前進,前方那個閃過的身影似乎在泥地上滑了一跤,猛地撲在地上。

那人摔進地上,便再也爬不起來了,馬車在他身後停下,二爺掀開車簾,「世溫,快。」

李世溫跳下車,走到那摔倒的人身邊,看了他一眼,「你是誰?為什麼鬼鬼祟祟地盯著馬車?」

「誰、誰盯馬車了?!」

巷子漆黑,聽那人的聲音年紀不大,似乎只十六七歲,二爺眯著眼看著他,問道,「你在躲人?」

那年輕人往馬車後面驚恐地看了一眼,似乎看見了什麼似地忽然身體一縮,像是泥地里竄出的蜈蚣一樣猛地往後拱著。

二爺連忙撩開窗子,往後看了一眼——深巷的轉角處,似乎還飄著一個人,但是那人的身法極快,似乎立刻感覺到了馬車這邊的情況,片刻后,就隱進了血腥的夜色中。

「世溫。」二爺故意落了車簾,道,「我看他只是被野貓嚇到了,咱們走。」

李世溫點了點頭,剛要起身,那蜷縮在泥地的年輕人連忙爬過去扒住李世溫的褲腳,急迫地喊道,「大哥,我求你帶我走,那不是貓,不是貓……是要殺我……殺我……」

他的聲音越到後面越輕,幾乎到了撐著急喘才能說話的地步。

李世溫蹲下身,伸手撩開鋪在年輕人臉前沾滿泥水的碎發,「你叫什麼?」

「我、我叫胡立深。」

下一刻,轎帘子被猛地掀開,二爺目光一沉,冷冷地盯著那撲進泥里的年輕人,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你叫什麼?」

「胡……胡立深。」

二爺沉默片刻,對李世溫道,「帶他走吧,回叢中坊。」

薛敬接到叢中坊的信兒時,正在與周公對弈。

寒鴉一叫,薛敬即刻便從深睡的夢中驚醒。他聽清了葛笑給的信號,連忙跳下床,將衣服穿好,隨後悄悄地從後門溜出了王府。

等在暗處的葛笑閃身出來,笑道,「跟自己家還做賊似的,是不是特別不光彩,弄得跟偷情一樣。」

薛敬莫名其妙地看著葛笑,「哥,你什麼意思?」

葛笑啞然地笑了笑,想狠抽自己兩嘴巴,暗罵自己話多。

「那個,沒啥……」葛笑勾著他的肩,攬著他邊走邊說,「老六,你家這庫房歸置得太靠著外牆了,我要進去順點什麼,都不需要動門上的鎖。」

薛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五哥,你進去過。」

「我……」葛笑說漏了嘴,連忙閉了嘴。

薛敬看了葛笑一眼,故意道,「難怪昨天下人說,庫房夜裡進耗子了,回頭我還得捉兩隻貓回來。」

「滾蛋!」葛笑作勢拍了他一下,「我這不是夜裡守著你閑的無聊,幫你查查下人的崗嘛!我可跟你說啊,你們府里的下人挺有意思的,半夜三更不睡覺,還有轉偏門的。」

薛敬下意識地腳步一滯,「你說什麼?哪個偏門?」

「庫房後頭的牆上有個偏門,就藏在竹林後頭。」葛笑大喇喇地笑了笑,「巡崗巡得真夠細的,這兩天每天夜裡都去。」

薛敬神色未變,心裡卻莫名地劃了一道。

「哥,你下回再手癢,就去庫房拿吧。」薛敬沖他笑道,「反正你是我哥,那庫房裡的玩意你拿什麼都不算是偷。」

「又消遣你哥!」葛笑氣得直磨牙。

薛敬看著他直笑,笑了一會兒,又問,「對了,你半夜叫我,什麼事?」

「走吧,去叢中坊,二爺帶回個人,找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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