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黃雀
五十七、黃雀
吳老二踩著凝重的夜色,一刻不停地往幽州城門跑,包袱里掉出了幾個金錠子,他也不敢回頭去撿。他手中攥緊的令牌熱得發燙,他將包袱纏在胸前,護犢子似的護著這兩樣拿命換來的寶貝。
城門還未行宵禁,往來的行人排著隊,一個接著一個等待著被守城門的官兵例行排查,這些人的手中幾乎都握著通關用的印信,上頭都蓋著知府衙門的紅印。
吳老二不敢聲張,他將那令牌死死地握出了汗,圍貼在令牌四周的毛皮被他的手指摳出了倒刺。
吳老二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剛才站在巷尾的少年正往城門這邊走,眼看著就要擠進排著出城的隊伍中。吳老二心裡咯噔一下,慌忙地往前擠。
「幹什麼幹什麼?!別往前擠!」
隊伍里已經有人對吳老二罵罵咧咧,吳老二也不管,他只想著趕緊逃離這座幽州城,遠走高飛,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拿著這包袱的寶貝吃香的喝辣的。
他遞給守城兵令牌的時候,手心出汗,全身都在發抖。守城兵看了一眼令牌,又看了看吳老二,幾乎沒怎麼攔他就放他出了城。
就在吳老二一隻腳踏出幽州城門的瞬間,他得逞似地回頭看了一眼追趕自己的少年,那少年隔著攔截的柵欄,死死地盯著自己。吳老二沖他擺了擺手,毫不掩飾在敵人面前得勝而走的雀躍。
什麼喪家犬,什麼看門狗,此時這些卑劣的形容全然變成了用來嘲笑吳大的笑柄,吳老二吹了聲口哨,衣衫襤褸的他,也並沒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幽州城的城門很寬,成年人也需邁上至少四十步才能最終「脫胎換骨」。
可就在吳老二走到最後一步,後腳馬上就要踏出城門的時候,一支冷箭像那少年放出的毒蛇一樣,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就從後背扎入了他的心臟。
箭扎得很深,幾乎將他和那貼身的銀票穿在了一起。吳老二跪地的瞬間,還捂緊了懷裡的包袱,怕這些寶貝摔在地上。
死前的最後一刻,他似乎聽見了吳大那歇斯底里的瘋笑,那人好像在嘲笑他手中的包袱沉。
而他,竟然懷念起那人的瘋笑了。
吳大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柴房裡。他這一走一回大半個月,好像根本就沒出叢中坊,而是在幽州城裡夢遊了一大圈,每日人不人鬼不鬼地躲著,夜裡才敢出來活動,真就活成了陰溝里的耗子。
腳跛頭爛都是小事,擔驚受怕了這麼久,竟然還被吳老二在出城的最後一刻背叛,差一點就死在自己兄弟的手裡。
吳大此時就像被抽了筋一樣,捂著腦袋窩在草堆里,已經忘了自己究竟是在誰的地盤上。
門一開,兩個人走了進來,將吳大整個人拎起來,拖著他來到了正廳。
屋子裡只有二爺和李世溫兩人,二爺在上座,似乎已經等了他很久。
整個屋子死氣沉沉,似乎連一點人氣都沒有。
「許久不見了,我記得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除夕的拜山宴上。」二爺看了一眼癱在地上,一臉生不如死的吳大,笑道,「那一次,你們家三位依次與我敬酒,卻沒想到,那一次酒是你們兄弟幾個為我擺下的鴻門宴吶。」
吳大好像根本沒聽見二爺的話,他好像大概明白了為什麼這個人會這麼恨自己,畢竟他終於嘗到了被人背叛的滋味,那味道不好受,就好像人家剛剛敬了你一壺埋在底下二十年的陳年佳釀,卻在微醺的那一刻,告訴你這是一壺鴆酒。
李世溫上前,遞上了一張羊皮捲紙,二爺展開隨意地看了一眼,隨手丟到了吳大的眼前,吳大瑟縮了一下,往那展開的捲紙上看了一眼,然後慌忙地將那捲紙拿起,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正月十七,子夜,羊頭店,店主裘某。
正月二十一,子夜,膏藥坊,店主白氏。
正月二十七,子夜,淮安酒肆……
……
二月初七,天風驛站……
吳大的手僵了,捲紙落在地上,二爺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看一看,還有漏的么?」
「……」
二爺等了他一會兒,見他像個咬死的蚌精一樣死活不開口,便有些不耐煩,「你若是繼續裝啞巴,我就從那個膏藥坊開始,一家一家地翻。」
「別、別……」吳大終於有了反應,他嚇得慌忙搖頭,「二爺,求、求你了,別動我婆娘……」
「哦,她是你婆娘。」二爺好似恍然大悟,終於低下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吳大,「我還當是你半夜去她那看腳傷呢,原來你們關係匪淺吶。」
吳大掙動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二爺,求、求您了……」
「二月初七,也就是今天,」二爺始終盯著吳大的表情,「你去天風驛站,見郭業槐,幹什麼了?」
吳大見終是逃不過,那封死的嘴巴終於開了口,「去、去要出城的令牌。三個月前,也就是去年冬月中,吳老三帶著吳老二去了一次北境的馬市,其實就是北邊的黑市。那次吳老三沒帶我去,我還跟他鬧了一次,打得不可開交。」
「為什麼鬧,吳家寨離北境的黑市不遠,似乎也就幾天的車程,你為什麼那麼在意那一次?」
「因為有好處。」吳大咬著一口惡氣,險些將自己的舌頭一併吞下去,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攪弄在一起,指甲摳進掌心,「吳老三帶著老二去見了郭業槐,就在那個馬市。」
二爺瞳孔一縮,「你是說,吳老三帶著吳老二是去馬市見郭業槐?」
吳大點了點頭,「沒錯,是我從吳老二那聽來的,郭業槐去馬市換馬,順便請了他倆一桌酒,就著酒勁兒,郭業槐還將自己押著馬鏢走鴻鵠山門的消息透給了吳老三。」
李世溫立時看向二爺,卻發現二爺神色鎮靜,並沒有多大的波瀾。
「回到吳家寨后,他們帶回了不少寶貝。」吳大抬起頭,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二爺的眼睛,「最貴重的……就有一顆珠子。」
二爺從懷中掏出了一顆琥珀色的珠子,捏著轉動了一下,吳大看見后,立刻點了點頭,「就是這個珠子,中間有一個點,紅色的。吳老二在我面前炫耀,我還搶過來著,這玩意叫……叫滄海……」
「滄海游龍珠。」二爺道。
「對,就是滄海游龍珠……」
二爺又問,「為什麼最早抓你們回來的時候,你咬死了不開口?」
吳大吸了一口冷氣,放棄似地笑了一下,「吳家寨幾百人,從九則峰的斷崖爬了上去,差一點就要了您的命了,在鴻鵠,若是動了兄弟,是個什麼罪名,我們心知肚明。但若是還留著那麼一手,咬死了不說,說不定,還有逃生的機會。」
他這話說的在理,起初二爺讓小敏用蠱蛇控制著吳大和吳老二,不殺不是因為不舍,而是因為要撬開他們的嘴,讓他們將他們所知道的那點東西都吐出來。
「知道您不會動刑,就算是死,您也會給我們個痛快的,於是我們倆就有恃無恐了。」
「九年來,你們摸清了我的脾氣,卻拿這一則來咬定我。」二爺面無表情地扯了一下嘴角,「我再問你,在北境的黑市上,吳老三還見了什麼人?或者說,郭業槐還帶了什麼人?把你知道的,都吐出來。」
吳大慌忙擺了擺手,「二爺,我沒去成,我這所有知道的,都是聽老二和老三說的,吳老三已經死了,就剩下一個殺千刀的吳老二了,您要問您就把他抓回來,往死里問!這個王八蛋,我、我給他出主意,我帶著他跑路,他竟然在最後關頭背叛我!」
二爺居高臨下地看著吳大,眼神有些悲涼。他想再與這人說些什麼,終究什麼都沒說,將那些說過的話暗暗地吞了回去。
九年了,他將自己的心肝拿去餵了狗,難道還指望再聽見惡狗的吠聲嗎?
這時,小敏從外面走了回來,神色有些慌亂。二爺擺了擺手,李世溫連忙叫人將吳大抬了出去。
小敏的呼吸有些不暢,二爺摸了摸他的肩膀,「別急,慢慢說。」
「二爺,是我辦事不力。」小敏低下頭,低聲說,「吳老二死了。」
二爺微微一震,瞳孔跟著一縮,「怎麼死的?」
「有人在他出城門時,從背後放了冷箭,冷箭穿心而過,他當場斃命。」
真是流年不利,方才剛說著厭惡的犬吠,如今卻連最後再聽一聲的機會都沒了。「城門那邊現在什麼情況?」
小敏急道,「城門那邊亂了,衙門和總兵府都派了人來,沒捉住那個在人群里放冷箭的人。」
二爺安慰道,「別急,這事不怪你,你快去吃點東西,早點休息,不用再想這件事了。」
小敏默默地點了點頭,有些愧疚道,「二爺,我沒用,讓你丟了重要的證人,是不是?」
二爺看了他一眼,溫和地笑了笑,「沒有,這一功,我依然給你記著。去吧。」
小敏落寞地走後,李世溫走進來,「將軍……」
二爺伸手擋住他的話,「死了一個叫花子,還需要驚動知府衙門和總兵府的人一同前來,這兩個地方必有一邊有鬼。你和老三去查一查,吳老二的屍體到底運到哪兒了,被誰看管著,羽箭長什麼樣子,力道是多少……給我翻開來,半點不落地查。」二爺想了想,又道,「必要的時候,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查得清楚,我不管你們用上什麼手段。」
李世溫立刻領命,快步出了門。
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郭業槐這一招離間之計用得漂亮,離間了吳大和吳老二,吳老二這個蠢人就能在關鍵時刻拿著令牌跑路。郭業槐定是告訴了吳老二,他們兩人偷走的令牌只能供一個人出城,所以吳老二才會在出城前,對吳大下了殺手。而吳大的腿腳不好,明擺著就是現成的累贅,吳老二要弄死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郭業槐借吳老二的手殺了吳大,然後再埋伏好殺手,在城門口殺了吳老二。只要殺死了吳老二,最後一個在北境的馬市上見過郭業槐的人就徹底從這個世間消失了,他也就再也不用擔心,有人能夠知道那幾顆滄海游龍珠到底出自誰手。
郭業槐既保了自己,也保了身後那個「金主」。
真是一箭雙鵰。
至於這個吳大,他是死是活都沒關係,因為吳大根本就沒有去過馬市,只要沒去過就不能構成威脅。
二爺相互輕捻的手指輕輕一頓,如今吳家寨的這條線斷了,他必須重新考慮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
這時,葛笑快步走進,「二爺,王府那邊捉了只『耗子』。」
二爺忽而看向他,「哦?怎麼抓的?」
「用的土辦法,在書房的床底下放了捕鼠夾。」
二爺笑了笑,「倒是別出心裁,是什麼人?」
葛笑道,「是王府的一個下人,進書房是為了偷玉佩。」
二爺深吸了一口氣,道,「那我便在此等等老六的消息,你和藍舟,幫我去查幾個地方。」
二爺將方才那捲紙遞給葛笑,「這上面的,都是吳家兩人這半個月來聯繫過的地方,上面都有記錄,去查一查,看看這些人都和寨子里有什麼牽扯。對了,藍舟身體還未痊癒,你們悠著點查。」
「好,我這就去。」葛笑剛要抬步往外走,瞟了一眼紙上的一串地點,腳步忽然一頓,眼神落在了上一行字上——
——正月二十一,子夜,膏藥坊,店主白氏。
葛笑一愣,「二爺,這個地方……」
二爺笑了笑,「眼熟嗎?」
葛笑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這不是……」
「正是老萬送給你,讓你給藍舟治傷買葯的鋪子。」二爺看著葛笑驚愕的眼神,緩緩道,「先不用慌,也許萬八千跟你一樣,跟這鋪子沒關係。」
葛笑點了點頭,「二爺,我不用解釋什麼嗎?」
二爺好笑地看著他,「你想解釋什麼?」
葛笑皺了皺眉,頓了頓,「我沒在這裡面。」
他這幾乎算作解釋的言語,二爺倒是頭一次聽見,葛笑這人平日里做事弔兒郎當,但是到了正事上,從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我當然信你,」二爺幽幽地嘆口氣,「若是你我再不信,還有什麼可信之人呢。」
葛笑鮮少露出了正色的表情,安慰道,「二爺,吳家寨的事,我覺得你沒必要太費心思,不是你對不住他們,是他們對不住你,對不住兄弟們,我知道你心疼、難受、氣憤,你覺得遭人背叛,你覺得這九年來,你沒有一處對不住他們,他們卻咬了你的心肝,還反咬你一口。」
「……」二爺頭一次沒有反駁葛笑,而是靜靜地聽著。
「他們沒就沒長良心那玩意。既如此,便也不用太花心思,鴻鵠有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都在寨毀人亡之後沒有一句怨言,他們都忠心於你,他們沒有背叛你。」葛笑收回正色,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壞笑,「你瞧瞧,誰這一輩子還沒被人傷過幾回心呢?有些人被傷了心,還得迎難而上,你說慘不慘?」
「你什麼意思?」二爺忽然看著他,覺得他意有所指。
葛笑蹭了蹭鼻子,挑了挑眉,「沒什麼,我……什麼也沒說。二爺,我去辦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