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血痕
六十七、血痕
春雨將院中的迎春花砸落了半數,在靜謐的夜色里化成了回護勁草的花泥。
叢中坊中的燈火徹夜明亮。
要不是被藍舟和陸榮攔著,葛笑此時已經衝到了總兵府中,將那一群冷冰冰的惡鬼碎屍萬段了。
初九站在門口,從靳王出事到現在,他頭一次跟著靳王走進叢中坊,見到坊中眾人。但是,他還來不及認清這些人都是誰,因為他的一顆心都屋子裡那人的身上。
屋內,床上躺著的那人一身是血,血水已經將床鋪上的被褥浸濕,胡仙醫伸出手,想將靳王的粘著血肉的寢衣脫下來,卻左右不知如何動作。
「我來。」
床邊一直看著自己的那人忽然開了口,聲音帶著幾分殺氣,胡仙醫不由地渾身一顫,他哀嘆了一聲,回身看著二爺——他瞬間覺得這個面容姣好、平日里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在這一刻,周身像是驀然間淬了一層寒冰。
「胡大夫,您讓開。」
胡仙醫連忙點了點頭,不敢再言語半句,側身往旁邊移了一些。
二爺微微呼氣,只見他從袖間抽出匕首,在手邊的油燈上炙了片刻,燭火的光在他的瞳孔中不斷閃爍,凜冽的風雨幾乎都隨著他這拔刀的動作,從沒糊緊的窗欞中吹進來,胡仙醫低聲道,「先生,王爺這皮肉已經和衣服潰在一起了。」
二爺好像未聽見一般,只見他動作利落,握著灼熱的刀,輕輕將寢衣上細碎的布絮與粘連的血肉依次割開,他的手指穩如泰山,不帶絲毫猶豫,
「先生……」胡仙醫被他的氣勢嚇到,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二爺一邊繼續手下的動作,一邊問他,「胡大夫,他這杖傷,有沒有傷著臟腑?」
胡仙醫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擰著兩道白眉,仔細咽了口唾沫,低聲道,「一般人,受了二十杖,就能去掉半條命。」
「那就是傷著了?」
「要看……要看夜間發不發熱,若是持續高熱不退,就麻煩了。」
此時流星一邊抽泣,一邊遞過來擦手的毛巾,二爺用毛巾擦去沾滿雙手的鮮血,隨後,就著那黏在手心的鮮血,緊緊握了握拳。
「流星,去將門口那個孩子叫進來。」
流星領了命,連忙跑去將初九叫進了房間。初九快步走過來,一眼看見靳王的樣子,瞬間綳不住驚叫出聲,一時間,滿院子都是哭叫聲。
二爺等他趴在床邊哭了片刻,才問,「殿下此番受損,怎麼還來這裡?」
初九抽噎不止,「王、王爺暈過去前說……他不要在總兵府,更不能回王府,他、他說……就算死,也要死在這裡……」
二爺微微蹙眉,許久不曾說話。
這時,胡仙醫已經開始在靳王背後的傷口上用藥,那人在一片一片的血光中不斷地瑟縮,卻沒有聲響,幾乎是無意識地抽搐著。
二爺盯著他看了片刻,眼神終於徹底冷下來,「還請胡大夫務必盡心。」
「那是自然。」胡仙醫堅定地說,「王爺對我胡家有恩,若是救不活他,老朽也無顏活在這世上了。」
二爺低頭看了一眼掌中未擦凈的鮮血,那殘存的血溫和手背的冰冷形成鮮明的反差,往年多少次風雨來襲,都曾掌控在手心,可偏偏這一次……
防守的棋子一旦部錯了,便要用更多的攻防步數補回來。
二爺眼瞼微沉,定定地望著胡仙醫用生著老繭的手指揭開靳王背後的血肉,那剝開的動作就像是落在他心頭上一樣。
這時,流星忽然從外面跑進來,「二爺,外面有人找。」
二爺冷冷地瞧了一眼門邊吹進的風雨,沖流星擺了擺手,「告訴他,我正在忙,請他在雨中等一會兒。」
結果這一等,便是從深夜等到了黎明。
夜色蜷縮在稍停的雨中。幽州城被覆上了一層朦朧的迷霧,平靜的響雷徹底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夜間再是暗流涌動,也抵不過第一縷晨光從東邊射進來,黯淡了這一夜城中瀰漫的血色。
院中的幾棵梅樹早就過了花期,任意地生著綠葉。樹枝張牙舞爪地伸長,正好掩住陳壽平素手踱步的樣子。
隨後,霧散光來,陳壽平的腳步一停,他才終於抬頭,看見那個人的身影。
陳壽平整宿未曾合眼,又在雨中站了半宿,此時眸中泛著血絲,只見他箭步上前,走到二爺面前。。
二爺冷笑一聲,「煩勞陳大將軍親自前來,小舍蓬蓽生輝啊。」
陳壽平聽出他這譏諷的口氣之中點著的火,這火勢幾乎要逆著春雨,將這滿園的梅樹點著了。
「流星,外頭冷,推我去書房。」
「是。」
陳壽平一言不發地隨著二爺進了書房,房門一關,屋內靜得落針可聞。
陳壽平皺著眉,「這……你……怎麼……」
二爺沖他淡淡笑了笑,咬著牙說,「陳大將軍好威風啊,今日膽敢血洗龍王廟,明日是不是要提著黑刀,衝上凌霄,親斬龍頭了?」
「你!」陳壽平往前進了幾步,「你不得胡說!」
「我胡說?」二爺怒火中燒,啞聲笑了一下,「大將軍敢做,還不讓我說?」
陳壽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往邊上的椅子上一坐,「這麼多年沒見,你還是那個樣子,我不跟你吵架。」
「呵……」二爺輕捻著手指,低聲問他,「誰下的令?」
陳壽平把著腰間的刀,正襟危坐,沉默好了一陣,才開口道,「當時的情況,我不得不這樣做……」
「我問的是,誰下的令。」
陳壽平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是我。」
「還有誰在場?」
「郭大人,還有卓總兵。」
二爺沉默片刻,再問,「行刑的士兵是你的人?」
「是我帶的人。」
陳壽平一一回答完他的問題,便再次沉默下來。一時間,兩人各自斟酌著自己的事,兩不干涉。
片刻后,二爺才緩緩道,「你我一別三年,再見面時,你就送了我一份大禮。」
陳壽平轉過身,盯著他道,「三年沒見,一見面你倒是先發火,到底發給誰看的。」
二爺寸步不讓,「誰蠢發給誰看。」
陳壽平:「你!」
被那人一句話噎的,陳壽平向來鎮定的臉上露出狼狽之態,他將剛剛端起來的茶杯重重地落在案上,啞聲問,「那你倒是說說看,他擅離職守,目無法度,這錯該不該罰?他是主將,主將都敢憑著自己的性子,任意妄為,若是不罰,屆時大軍中人人效仿,如何整肅軍紀?如何震懾軍心?」
二爺抬眼看著陳壽平,輕聲道,「在你眼裡,『大將軍』一職的威懾力遠大於天,呼爾殺用此計誅心,就是為了用『靳王』這枚棋,再藉由你手,威懾鎮北三軍。殊不知,為將為臣知輕重,懂緩急,兵家鏖戰應以大局為重。如今幽州城內有亂臣,外有強兵,簡直腹背受敵,你拿靳王震軍心,你以為你這是肅軍紀?你這是親者痛仇者快,瓦解我方戰力,鼓舞敵方士氣。」
陳壽平聆訓時的手緊緊地握成拳,一言不發。
二爺緩了口氣,冷道,「我說的這些,難道大將軍不明白嗎?不,你當然明白,你比在場任何一人都明白,什麼法度、軍紀、條律……大將軍,倒也不必如此冠冕堂皇。」
「你胡說!」陳壽平猛地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壓抑地低聲道,「你簡直將我說成了卑劣小人!」
二爺抬頭盯著他,「你還不如那等『卑劣小人』,小人用那卑鄙招數,三言兩語就激的你順應敵命,而你,用那三十六杖殺威杖,殺的根本就不是靳王的威風,你是在給自己當時的『過失』找借口。」
「你!」陳壽平被他噎地滿臉漲紅,只能重重地在屋內踱步,一邊走,一邊語氣極重地說,「他錯就是錯,本朝法度嚴明,言出必行,況且三十六具殘屍擺在數百人眼前,我若不罰,軍紀難為。」
「說來說去,就這幾句混賬話,你能不能換個詞。」二爺緊緊閉了閉眼,「要我再說幾遍?『眾心歸一』不是只有懲前毖後這一條路可走。」
隨後,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師兄,看來當年老師的一番教誨,在昨夜那個檔口,都被那疾雨衝散了。」
陳壽平立時一怔,腳步終於緩了下來,他暗沉的臉色稍稍緩和,回身走回二爺身邊,輕輕坐下,終是心力交瘁,「……你終於肯這麼叫我一聲。」
二爺輕捻自己的手指,指腹上的皮肉早已被他捏得青紅,他也沒在意,「你我三年未見,還記得當年答應過我的么?」
陳壽平拿起那杯不怎麼熱乎的茶盞,下意識地抿了一口,「記得。你說龍游淺川,因時制宜。」
「還有呢?」
「你還說,離開了九則峰,他就成了一條斷了翅的飛龍,北方邊境如狼在側,幽州城虎視眈眈,還有來自京城的那股殺氣,環繞北方,終年不散。在靳王羽翼未豐之際,只能隱而不發。」
深淵中是深不見底的泥沼,一旦陷落,就再無生機。
二爺淡淡地看著他,漸漸收回了方才激怒下的戾氣。他眼前正襟危坐的陳壽平,還和當年一樣,腦子裡除了忠孝信悌禮義廉恥,大約就剩下「食人俸祿忠人之事」和「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了。
眾人心知肚明,這次的「九口箱屍」是有備而來,就像是要趕來迎這早春的疾雨一樣。
幽州城混亂如此,卻仍舊是守護北疆的最後一道屏障。
郭業槐和卓縉文聯手攛掇出來的這頓「殺威杖」,與其說是滅靳王的殺氣,倒不如說是藉由此事,狠狠地打在陳壽平這個坐鎮北疆的大將軍的臉上,甚至,打在了帝京靖天老皇帝的龍案之上。
陳壽平艱難地嘆了一口氣,低聲問,「他怎麼樣了?」
「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陳壽平猛地站起來,咬著牙說,「我去看看他。」
「你別去了。」二爺叫住他,「有大夫在,你去了也是礙事。」
陳壽平只能不尷不尬地坐回椅子上。只見他從懷中掏出半截紅纓,放在案上,「這是他們送戰馬過來時,李世溫給我的,我知道是你派他過來傳信。富河平原不穩,你當時就提醒過我。」
二爺看了一眼案上的紅纓,隨即收回眼神,「戰馬失於鴻鵠,我難辭其咎,只能用自己的馬押上,還你一個騎兵陣。只是這一戰太複雜了,蕭人海捲土重來,勢必先來找我,我當時不能確定他們何時動兵,只能讓你務必守好靈犀的三岔口,那是從富河平原過來的水路岔口,萬不能讓他們越過攬渡河,最後對幽州不利。」
陳壽平頓了頓,又問,「這些事……靳王不知道嗎?」
「他不必知道。」二爺看了他一眼,終於露出一絲笑意,「當初讓他跟著你,我還放心一些。」
——放心這些年來,靳王於沙場之上,他才能摸准了陳壽平的出兵路線,那捲行軍圖才能描繪得如此算無遺漏。
陳壽平沉默片刻,才道,「昨晚之事,我本想罰他跪地思過而已,殊不知被郭業槐逼上高台,不跳都不行。」
二爺點了點頭,「我聽劉鶴青詳細說了當時的情況,你原本確實沒打算動刑,但是師兄,以後凡事還需小心謹慎,那個郭業槐要對靳王不利,你是親眼所見。」
陳壽平終於認同地微微點了一下頭,又不由自主地側目看了二爺一眼——這人步步為營,心上開了七八個竅,明明是名將之後,卻非要隱在背後,倒像是朝中那些玩弄心思的謀臣。
一想到這裡,陳壽平就忍不住蹙眉,實在有些看不慣。
二爺此刻卻沒心思去關注陳壽平心中所想,他自顧道,「師兄,十年之期將至,雲州之事,我總要權衡一下。我的時間不多了,有件事,還請你務必幫我。」
陳壽平實在聽不得他說這種話,只見他嚯地站起身,將那茶杯摔在桌案上,心裡隱藏的憤懣似乎終於找到了宣洩口,「國讎家恨,一樣未了,說什麼時候無多?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辦去,我沒那功夫!」
說罷,他抖了抖戰袍,起身大步邁出了門。
被撞開的大門被風吹得前後晃動,二爺在他身後,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側目看了一眼被他拍碎在桌上的青瓷茶盞,覺得自己又少不了胡仙醫的一頓臭罵。
此刻,流星跑進來,「二爺,六爺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