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幽火
六十九、幽火
剛一入夜,葛笑就踩著時辰準備出坊,卻在門口遇到了剛剛快馬趕到的陳壽平,葛笑眼見來人,立時怒起,兩人就在叢中坊門前這一畝三分地罵了起來。
——自然也只是葛笑單方面的怒罵。
陳壽平不怒自威,一張臉寫滿了「生人勿進」,只稍稍一個眼神就能惹得葛笑火冒三丈。
葛笑追著人家,喊著要動刀。陳壽平本來沒打算動武,可是葛笑追著他從叢中坊門口一直罵回了內院,過往眾人無不側目交談,陳壽平最終忍無可忍,回頭冷漠地回了他四個字。
便是這四個字,徹底將葛笑激怒了。
兩人在內院打了起來,院中的幾棵梅樹瞬間遭了殃,其中兩棵被硬生生砍斷了枝丫,掉了一地的新葉。
「道貌岸然的小人!有種拔刀!」
葛笑的短刃分成兩把,抽出后雙刃分離,變成了兩柄輕薄的快刀,而陳壽平使的是一把長刀,長刀對上雙刃,院中霎時間一陣刀兵相見的金屬碰撞聲。
葛笑刀刀緊逼,沖著陳壽平的一陣劈砍,他身法輕盈,一時間竟與陳壽平難分伯仲。
眾人聽見響動,紛紛從屋子裡衝出來。
率先衝進殺陣的是陸榮,只見他旋身一轉,趁著葛笑揚刀側劈的空檔,一把拽住葛笑的胳膊,將他往後扯了一下,「老五,停手!別犯渾!」
「他媽的,這姓陳的罵咱們是無膽匪類!我就任他罵?!」
陸榮原本是來勸架的,結果聽見葛笑這麼一說,原本就對陳壽平不怎麼友好的他,立時心火怒燃,從勸架到幫架,陸老三隻用了一瞬間,就變成了「牆頭草」。
三人亂作一團,打的難分難捨。
「住手!!」
這時三雪衝進內院,一桿紅纓槍立時攪進了戰局,葛笑雙刀正劈,眼見三雪橫槍一擋,正好擋在陳壽平身前,他的雙刀與長|槍相撞,登時震得虎口生疼。下一刻,葛笑收刀回身,將雙刀併入刀鞘之中——
「老七,你跟你哥動刀!」葛笑怒喝道,「就為了這麼個小人!」
「五哥!」三雪左右為難,她將長|槍收回,快步走到葛笑面前,薄唇輕啟,「你、你們別打了!我……」
「我今天就是要教訓陳壽平!你讓不讓?!」葛笑作勢上前,卻被三雪按住了胳膊,她的眼神中滿是愧疚,一時間竟然忘了如何勸阻。
葛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梅三雪!你站哪邊?!你真要攔我?!」
三雪一邊壓住葛笑的手臂,一邊轉頭去問陳壽平,「你過來做什麼?!」
陳壽平這時才將長刀回鞘,只見他劍眉微微一蹙,也不與三雪身後的兩人多話,而是對她說,「我來尋你。」
「尋我做什麼!」三雪壓抑著憤怒,對著陳壽平低吼,「你滾吧!我不想再見你!」
陳壽平鎮靜地盯著她,也不說話。片刻后,他非但沒走,反而往前走了幾步,往三雪懷中塞了一塊帕子,低聲說,「你的,洗凈了。」
然後,陳壽平再也沒有理會眾人,而是從遮掩的樹影中,往廊間坐著的那人看了一眼,隨後闊步走出了內院。
葛笑猛然甩開三雪的手臂,「別拉著我!」
「哥……」三雪想去拉他,卻被他再一次甩開。
「別叫我!」葛笑一邊喊,一邊往外走,不一會兒便氣勢洶洶地消失在黑夜中。
陸榮上前拍了拍三雪的肩膀,「妹子,回去休息吧。」
三雪抬起頭看著陸榮,「三哥,五哥很生氣。」
「老五就那樣,氣消了,就好了。」
三雪咬著唇,未施脂粉的唇間像是咬出了胭紅的水色,「三哥,我明日一早還是離開吧,我攔不住五哥,對不起老六,更沒臉見二爺。」
「你……」
「你要去哪兒啊?」
陸榮剛想說話,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兩人連忙轉身,卻見二爺正坐在廊間,似乎已經往這邊看了很久。
「大晚上的掀房子,都看夠了么?」二爺往四周掃了一眼,那些躲在陰影里看戲的眾人立刻作鳥獸散,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三雪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卻被陸榮扯住衣袖,將她往前一送,然後自己腳底抹油,跟著「眾人」一起「消失」了。
院中的梅樹慘遭橫禍,碎枝和新葉亂七八糟地散落在院中,連可供賞景的一對躺椅都難逃此劫。二爺看了一眼這院中亂象,默默地嘆了口氣,「你看看他一來,將這地方鬧得雞犬不寧,你過來。」
三雪默默地「嗯」了一聲,往前走了幾步,在二爺身前站定。
「怎麼回事?兩個月不見,不認得我了?」
「沒有……」三雪眼神躲閃了片刻,隨後走到他身側,坐在他腳邊的石階上。
「給我看看。」二爺伸手到她面前,「方才陳壽平給你的東西。」
三雪攥緊了拳頭,然後慢慢地鬆開,她將袖中藏著的帕子拿出來,遞給二爺,「給。」
二爺抖開那白色錦帕前後看了一眼,隨後無奈地呼出一口氣,「早知有今日,當初就不答應你去軍營送馬了。」
三雪抬頭望著他,「你知道了。」
二爺盯著院子里折斷的梅枝沉默了半天,忽然問,「你看上他什麼了?」
三雪愣了一下,才回答道,「不清楚,就是覺得他跟別人不一樣。」
二爺覺得這話聽進耳朵里,像是針扎的一樣,他低頭看著三雪,忽然覺得心口疼。
「二爺,你別勸我。」三雪抿了抿唇,小聲說,「我認定的事兒,誰也改不了。只是……我……我……」
「你什麼?」二爺轉頭吸了口氣,攥緊那白色帕子,忍道,「氣死我了。」
三雪偷偷瞧了他一眼,再也沒敢接話。
這時,流星走到二爺身邊,笑著看了看三雪,「姐姐怎麼了?不高興么?」
「過來坐這。」三雪拉著流星的手坐在自己身邊,勾著他的肩膀笑說,「沒有,我見到你們啊,特別高興。」
流星轉過頭看二爺,忽然看見了他手中的帕子,好奇心起,伸手拿了過來,展開后看了一眼,不禁笑起來,「姐姐,這就是那天來找我學著繡的東西?可是……我教你繡的是鴛鴦,不是鵪鶉呀……」
「你!」三雪抓著帕子蹦起來,沖著二爺使勁擺手,「二爺,您別聽這小子瞎說,我、我沒……沒有……」
二爺眉間一凜,冷冷地看了三雪一眼,「回去閉門思過,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出門!叫幾個兄弟看著她!」
流星:「是!」
三雪還想說什麼,卻被二爺打斷,「流星,推我回房。」
因為初九將靳王常用的東西都搬了過來,所以連同那一卷臨摹輿圖的絹紙也都一併夾在錯落的兵書中,被搬到了叢中坊。
深夜,二爺就著燭燈,將靳王臨摹的輿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后,將一些有出入的地方仔細地圈了出來,等他全部看完,不知不覺已經是後半夜了。
葛笑去查兩個行刑兵還沒回來,藍舟查流民之事也沒個下文,陸榮忙著坊中一些雜七雜八的瑣事,這幾天也是焦頭爛額。
再回頭去看榻上的人,這人剛在鬼門關里和惡鬼夜叉打過一番交道,轉了一圈后才又回到人間,若是換作體弱之人,怕是早就死在那頓亂杖之下了。
可就是這麼混亂的時候,又有三雪的事情來添亂……
二爺不由自主地長嘆一聲,這麼深的夜間,他卻絲毫沒有困意。
也許是他的嘆息聲太過沉悶,在靜謐的夜色中驚擾了正欲撲火的飛蛾,讓它免於受難,也驚擾了床上深睡中的人。
「怎麼了?」
二爺猛然間回神,倒是被薛敬的聲音嚇了一跳,「哦……沒什麼,怎麼醒了?」
靳王經過一天一夜的休養,雖然還是爬不起來,倒也能慢慢換個姿勢,側躺著說話。他看著幽火映照下的那人,不由淺笑,「又是誰惹了你,大半夜的不睡覺?」
二爺淡淡地笑了笑,「可不是惹我么,是你那好姐姐,又送了我一份大禮。」
隨後,他將三雪和陳壽平的事告訴了薛敬。薛敬睡了一整天,此時聽完這事,非但沒有像某人那樣焦慮不安,反而無比開心。
「這是好事啊,你有什麼不開心的?」
二爺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好事?我倒從未覺得這是好事,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答應她去送馬。」
薛敬笑了笑,「你是覺得她當初提議去參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我堅信,她想打仗的心思,是真的。這一點,不該有所懷疑。再說了,陳大將軍征戰北方多年,多的是人敬佩仰慕,三雪若是其中之一,倒也不覺奇怪。」
二爺露出一副難以理解的神色,他只要一想到陳壽平這人刻板又一根筋的個性,就替三雪不值。想來,他也不該對這個師兄抱有這麼大的「敵意」,只是這些年來,他們各自為陣,明面上是軍匪之間井水不犯河水,實則暗自通信,也算作一個陣營。
雖然師出同門,但無論從行事作風,還是與人的態度,都與自己大相徑庭,兩人又都對對方的作為嗤之以鼻,相互看不順眼。所以,二爺聽見三雪這事,才總覺不太舒坦。
他這麼出神地想了片刻,忽然聽見床上傳來響動,他猛然回神,卻見靳王咬著牙撐著床,正準備爬起來。
二爺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你坐那麼遠,燈那麼暗,我看不清。」
二爺忙道,「你不要動,我過來。」
薛敬便聽話地不動了。
二爺坐著的輪車是前幾日薛敬讓人新制的,只要坐著的人稍稍撥轉輪子便能移動,在這叢中坊中,他的行動也能自如一些。
「你被打成這樣,還折騰。」
薛敬大言不慚地笑了笑,「人活著,不就是折騰么。」
此時二爺已經來到床邊,他的腿緊緊地貼著床沿,還沒等二爺反應過來,薛敬忽然伸出手,抓穩他的手臂猛然間用力,二爺未想到他重傷之時還這麼大力,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扯,身體一個沒穩,霎時從椅子上被拉到了床上。
「呃……你……」
那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勁道,瞬間翻了個身,小心翼翼地扣著他的後腦,將他安安全全地放在了枕頭上。
「噝……」
結果這樣劇烈的動靜,果不其然地牽動了薛敬那一身的杖傷,錯骨分筋的痛處瞬間從背脊衝上頭頂,將他的四肢百骸都一一「震懾」了一遍。
「怎麼樣?!沒事吧?!」二爺看著薛敬一臉痛苦的表情,方才那驚世駭俗的一幕只在他腦中閃了片刻,便立時翻過,他連忙撐起身,一手扶住那人顫抖的身體,一手去撥他被冷汗浸透的寢衣。
「來,我看看傷。」二爺微微蹙眉,難得的沒因為方才那動作罵他,「疼,是么?」
「疼……」靳王扣住他附在自己肩上的手,蒼白著一張臉,近距離地看著他,「……但是得逞了。」
「什麼……」話問到一半,二爺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得逞」是什麼寒意,便立時臉色一變,慍怒道,「胡鬧,萬一傷口裂開,不是還得受罪嗎?不知輕重,沒規沒矩。」
靳王扯著嘴角沖他笑了一下,猛地將他重新壓回枕上,對方的呼吸是被刻意壓制的急喘,熱氣噴在彼此的唇間,彷彿頃刻間燃起的燭火,在幽光之間散發出熱意。
二爺別過臉,不願再看他,「放開我。」
「我不放。」靳王趁著此時傷重,倒是在二爺面前上演了一出「恃寵而驕」的戲碼,「你今日跟我說三雪和陳壽平的事,倒是教了我。」
「……」二爺皺了皺眉,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靳王的聲音仍然啞,還夾雜著些小心翼翼的呢喃,「一直以來,我卻還沒人家姑娘有魄力。」
靳王伸出手指,輕輕地將二爺鬢邊的一縷長發勾在指間,抵死地繞在食指上,發出痛至極處的輕喘。
「別這樣……」二爺輕輕推了他一下,想將他推離自己,卻發現對方此刻像是下定決心、絕然不再退卻一樣。
靳王近在咫尺地盯著他,那雙眸子情深似海,似乎要將對方整個人吞噬進那片深海中。
「二爺,您太霸道了,管著我的心意就罷了,反正我在你這裡心疼慣了,你再多來幾下,我也受得住。」靳王頓了頓,啞聲說,「可是你怎麼還管著旁人的心意呢?人家姑娘早就過了出閣的年歲,你管她看上的是誰家的書生,還是哪門的武將,是她喜歡的,自然是她認為最好的。說到底,又不是你嫁。」
「我……」二爺被他說得有些理虧,立時將眼神移到別處。
「你別躲,看著我。」靳王的語氣微微帶了威懾力,「一說到錯事,你就裝沒聽見。」
二爺推阻不成,便也不掙扎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低聲道,「三雪這事說的不是時候,若是平時,我也不至於這樣。」
靳王一愣,隨後他抑制不住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靳王稍稍抬起身,可是起身的動作又牽動了傷口,他立時一痛,幾乎□□出聲。
「怎麼樣?!」
二爺想要伸手拿葯,卻被靳王攥緊,他顫抖地握著二爺的手,停了片刻,隨後壓抑著痛意,小心翼翼地湊近他說,「疼,什麼葯都不管用,不然你親我一下,或許就不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