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風裡藏刀
八十四、風裡藏刀
雪鷹銜著一片花瓣撲扇著翅膀,從東廂飛到西廂,又飛回了臨井的園子,落在了二爺肩頭。它昂著頭一鬆口,口中銜著的花瓣正好落在二爺手握的書卷之上。
「是從攬渡河邊銜回來的?不錯,這一迴路認得遠一些了。」
二爺淡淡一笑,伸手摸了摸雪鷹的頭,雪鷹便驕傲地撲閃著翅膀,圍著房子又飛了幾圈。
四月二十四,靳王出征后整一月。
初夏的日頭漸漸熱烈,曬的人背脊生出薄汗,流星端著葯碗滿臉汗水地跑過來,「二爺,吃藥了!」
二爺遞了塊帕子給他,隨後面露苦色,「不吃了吧。」
「那可不行。」流星拿著勺子攪拌葯碗,勸道,「喝了這麼多天都不見好,說明喝得不夠多。」
「……」
胡仙醫坐在一邊看夕陽,二爺看了他一眼,好脾氣地將那碗不知道兌了多少苦味的藥水一口氣灌了下去,流星從袖子里掏出一枚蜜糖塞進二爺嘴裡,「這樣就不苦了。」
胡仙醫嘆了口氣,嚴肅道,「安神的葯對你已經沒用了,苦味來自百年的雪山參,你體內虛寒,精神不濟,近來又夢魘纏身,而且你腿上的舊傷又有複發的徵兆,老頭子我學藝不精,實在查不出這傷毒的解法,若是想徹底根除,還需借他人妙手。」
二爺對胡仙醫笑了笑,無所謂地說,「有勞大夫了,之前不是說過么,像雪參這麼寶貝的東西日後就不必再給我用了,人有旦夕禍福,就算真有什麼不測,王爺也不會真就怪罪於你。」
胡仙醫立時臉色一變,脾氣跟著就上來了,「你是看老頭子貪生怕死,貴葯猛葯的給你續命?」
二爺連忙擺了擺手,解釋道,「不是,您別誤會,我……」
胡仙醫這股倔脾氣一旦上來,攔也攔不住,他站起來,吹了吹嘴邊的白鬍須,恨恨地說,「若真回天乏術,殿下就算真取了老夫的性命,老夫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倒是你,年紀輕輕的,成天動不動喊生喊死,老頭子看著就來氣!」
說罷,只聽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頭也沒回地走了。
流星正盤著腿坐在墊子上,認認真真地剝栗子,「二爺,胡爺爺脾氣不太好。」
是啊……這天底下能這麼跟他喊話的,除了這胡老頭也沒數不上別人了,二爺認同地點頭道,「不許學他。」
陸榮走進門的時候,正好被吹鬍子瞪眼的胡仙醫撞了個趔趄,「哎喲喂,您老慢著點!」
見胡仙醫肩膀上掛著個藥箱,悶著頭猛往門外闖,陸榮一把抓住他,「誒,外頭亂著呢,您去哪兒?」
胡仙醫氣急敗壞地哼了一聲,「被人瞧不起了,回去翻醫典去!」
二爺無奈地拍了拍流星的頭,「跟著胡爺爺回去看看,勸勸他。」
流星將一整碗剝了皮的栗子放進二爺懷裡,蹦起來追了過去,追到門口又很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看見二爺取了一顆剝好的栗子放進嘴裡后,他才點了點頭,放心地跑走了。
待流星走後,陸榮推著二爺回到屋子。
「有消息了?」一進屋,二爺就回頭問他。
陸榮搖了搖頭,「別急,沒消息也不是壞事。」
二爺皺了皺眉,試圖抵擋從胸臆間散發出的那股鬱結之氣,「派出的人都回來了么?」
陸榮沉默地搖頭。
「陳壽平那邊呢?」
「半個月前,大軍到了定縣,從定縣一路往倫州,這之間他們和敵軍交過幾次兵,消滅了北鶻的幾小股敵軍,之後陳壽平和老六分兵兩路,試圖包抄,」陸榮指著桌上攤開的輿圖,說,「從千丈崖過去到回頭嶺,處處都是險地,特別是回頭嶺,這個地方有個幽谷,我、老五和老六曾經陷在此地,差點栽在那『銀甲人』的飲血夾陣中,這裡有一處祭壇,幽谷盡頭直通回頭嶺,那裡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二爺沉聲道,「可惜如今時機不對。」
陸榮訝異地問,「你是指?」
二爺凌空在圖上圈了個圈,指著幽谷說,「你們當初與『銀甲人』在幽谷那一戰時是冬天,如今已經進入初夏,回頭嶺的形狀就像是一個缺了口的漏斗,春雷震后,地熱上延,一直到初夏,白天的烈日加上連夜的暴雨,整個四月天,回頭嶺中終日被瘴氣瀰漫,那片別若林,進得去,出不來。」
雪鷹落在窗沿上,對著兩人點了點頭,二爺有些擔憂地嘆了口氣,緩緩道,「連雪鷹都飛不進去,更何況是人。」
陸榮也跟著擔心起來,「照您這麼說,他們兩方,無論哪一方先被逼進回頭嶺,都生機渺茫。」
二爺不置可否,他心下一沉,不禁將最壞的情況想了一下——從定縣過三岔口,交戰之後折道而返,如果一不小心,被敵軍逼進了回頭嶺,那麼敵人必然是以「請君入甕」的方式讓對方先一步「入瓮」。
可是……靳王不該上這種當才對,因為他對回頭嶺的地勢非常熟悉,就算敵人「請君入甕」,他也不會心甘情願被人牽著鼻子走。
回頭嶺回頭嶺,一步千里莫回頭……
「二爺,老六他們……不會上當吧?」
「不會。」二爺篤定道,「老六知道那裡兇險,決然不會自投羅網,給敵軍鑽這種愚蠢的空子。」
「我每天派人在四個城門外守著,一有信使來報我就會盯著,即便是先一步報到丁奎,我也有辦法弄到信件,可是這一仗……幽州這邊收到的戰報的確少了很多。二爺,陳壽平他們,是不是遇到什麼問題了?按說,這一戰只是突襲,既然已經折返了,怎麼還沒消息呢?」
「沒確信的事,先不要往壞的地方想。」
然而,結果往往事與願違,當晚,一封加急戰報衝破初夏的暴雨,闖進了知府衙門,同時,叢中坊派出的線人便立刻得了信兒,陸榮披著蓑衣快步衝進庭院,將這封等了一個月的戰報送到了眾人手中。
「是剛剛送到知府衙門的。」陸榮一邊脫下蓑衣,一邊將信遞給藍舟。
藍舟接過信,拆開快速看了一遍,跟著臉色一變,葛笑上前,急切地問道,「怎麼了?說話呀!」
葛笑連忙去扯他手裡的信,藍舟下意識地手一松,信紙差一點落在地上,葛笑伸手接住,趕忙看了一遍,「什麼意思?兩方人馬都進了回頭嶺?!」
陸榮喘了口氣,臉色極其難看,「我看過了,鎮北軍如今被分割成兩方人馬,一方由陳壽平帶領正與呼爾殺交戰於富河平原,另一方由莫音和靳王帶領,與呼爾殺的飲血營交戰於回頭嶺。」
二爺伸出手,示意葛笑將信遞給他,他接過信潦草地看了一遍,又轉頭去看案上的輿圖,「誰先進的?」
陸榮立刻上前,艱難地答道,「信使將戰報送抵幽州的時候,還不能確定誰先誰后。」
藍舟臉色一變,聲音也跟著放大了,「什麼意思?信使本就早於戰前啟程,至少三天前就應該有結果了,那如今這不明不白的一封信,對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新的戰報不來,咱們怎麼能確定老六是不是先一步進回頭嶺?!」
葛笑急得來回踱步,他一甩袖子,大聲說,「不行,我帶一隊人,去回頭嶺救他!」
「你站住!」陸榮厲聲喝住他,「你幹什麼又發瘋?!你都不確定老六是不是先一步進去了!」
葛笑聲音急切,「三哥,那是飲血營!那個『銀甲書生』就是奔著老六去的,再加上他身邊是那個狗東西莫音!二爺,你說,我出不出兵!」
二爺自始至終聽著幾人爭吵,半句話也沒說,他一直忍著半口氣,此時像是梗在喉嚨里的血塊忽然間迸裂了,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這句話完整地吐出來,「不、不能出兵。」
「為什麼不能?」
「……幽州城如今是一座孤城,沒有援兵,沒有救濟,一分一毫都是耗損,如果幽州城固若金湯,我們此時便不需要擔憂,但是……」他艱難地閉了閉眼,「卓縉文不對勁,不一定守得住幽州城。」
藍舟看他臉色難看,便立刻走了過去,握住他的手,「你沒事吧?」
二爺忽然一陣心悸,他捂著心口強撐了片刻,發覺近來傷毒發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轟然之間,他感覺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了一處,自己的靈台越清明,身體就越沉重,舊患加上激化的傷毒猶如豢養在體內的毒蠱,一旦累積到一定的數目,便會在瞬間集體啃噬自己的身體。
「快!二爺不對勁!」
「快叫胡老頭過來!」
二爺能清楚地聽到幾人在他耳邊大聲喊叫,也能看見葛笑跑出去的背影,可是不管如何用力,他全身的筋骨就像被鐵鎖牢牢地焊住,周身的血液在沸騰,幾乎要衝破血管,從皮膚表層湧出來。
若真如蕭人海所說——「等這種毒蔓延到你的四肢、五臟六腑、最後到心口,你躺在那,除了喘氣,什麼都做不了,到時候,我要你眼睜睜地看著我把你要保的那人,碎屍萬段。」
那這毒便能將自己身上的骨骼肌理一寸一寸地封凍,到了最後,他只剩一雙睜著的雙眼,是否還能堅持到靳王凱旋而歸。
渾然不知過了多久,二爺彷彿經歷了一輪冬夏。等他再次睜開眼,細汗從額前滾下來,他只覺指尖刺痛難忍。
流星撲上來,爬在他懷裡大哭,「二爺,我以為你要死啦。」
二爺剛想抬手去抱他,卻看見自己的十指都扎了刺絡放血的細針,他一張口,喉間像被鉗子扼住一樣。
胡仙醫儘力保持鎮靜,語氣平和地說,「省點力氣別說話,放了血,能讓急火攻心的傷毒降下來,你能舒服點。小胖子你下來,這樣壓著他,他再死一次給你看。」
流星連忙從二爺身上滾下來,跪坐在一旁,二爺扯著唇笑了笑,「胡大夫不記恨在下了。」
胡仙醫擰著白眉,重重地舒了口氣。
二爺撐著床沿想要坐起來,卻頭一次感到吃力,他啞聲道,「下回換處放吧,十指連心,挺疼的。」
流星一邊擦眼淚,一邊扶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肩上,「二爺,我給你揉揉好不好。」
胡仙醫嘆道,「我只能用此法先保住你靈台清明,血氣上沖的時候,用此法可以將少量的毒血放掉,但這也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若想根治,還需找到這傷毒的源頭。」
二爺輕聲說,「是好多了,胡大夫妙手,也總算給在下找了個應對的辦法。」
他緩了口氣,對一旁站著的陸榮沉聲說,「你派幾個身手好的兄弟,去看著總兵府,我總覺得卓縉文不太對,城外這麼大的動靜,為何城防連兵都不增。」
陸榮卻沒動,二爺見他神色不對,便立刻察覺道什麼,連忙問,「怎麼了?我昏迷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流星道,「你昏迷了三個時辰,現在已經是丑時了。」
陸榮忍耐道,「這期間老四已經去了一趟總兵府,卓縉文將所有的城防兵全換了他剛剛招募的新兵,將僅存的一點老兵也換走了,現在幽州四方城,四大城門全部是卓縉文的人。另外……老五等不及出城去接信使,還沒回來。」
疾雨如針,砸落在這座千瘡百孔的城中。
門猛地被推開,葛笑卷著風雨快步走進屋子,「媽的卓縉文這個王八蛋!」
陸榮上前攔住葛笑的話,示意他注意分寸,葛笑才想起二爺此時不太能受刺激,但礙於事件緊急,他也不能避重就輕地說,便只能盡量壓平火氣,鎮定地說,「二爺,我帶了幾個人出城去接信使,我就總覺得他們出征不可能一個月就送一封信,果不其然,讓我在攬渡河邊的一處山坡後面,發現了幾個信使的屍體,不同時間死的,都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我沒見到信兒,這肯定是卓縉文乾的!」
「也可能是郭業槐。」陸榮說,「但是不管是哪一個,幽州城現在都有危險,二爺,咱們現在怎麼辦?」
二爺臉色慘白,只唇間似是含著一口血,他仔細想了片刻,開口道,「不管殺信使的人是不是城裡的,這個人都是為了破幽州城而來的,如今幽州有四個城門——西邊有山,南邊有河,咱們背靠東邊,如果敵軍從東門攻城,咱們的人也能抵擋一陣,最有可能攻破的就是北譽門,老三,你帶人去盯著北譽門,一旦有敵軍的動靜,立刻來報。老五,你去給丁大人送一封信,讓他看著卓縉文,務必讓他時刻注意卓縉文操縱城防兵的動作。如今卓縉文也只是換人,但如果他還有什麼更大的動作,不管用什麼手段,都得讓丁奎壓制住他,若是壓不住,也得讓他及時告訴我們。」
葛笑猶疑道,「我如果直接去送信,那你在幽州城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二爺道,「時下管不了那麼多了,對了,老四呢?」
「哦,他剛剛回來,我讓他去休息一會兒,要不……我現在去叫他過來。」
「不必了……」二爺擺了擺手,「剛想跟你說,你要照顧好他,他傷也沒好全,這段時間又一直在忙我交代的事,守城的事,你和老三多做一些。」
葛笑立即應了一聲,陸榮緊張地站在一邊,輕聲問,「二爺,你現在覺得好點了么?」
二爺艱難地抿了抿唇,卻發覺舌尖腥鹹的苦味久久不散,他笑著搖了搖頭,安慰眾人道,「無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