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座橋
「陛下!」
羅剎驚訝地看向突然出現在一旁的紅衣男子。
「您!您怎麼來了,我——」
支離破碎的話語從嘴縫中硬被擠了出來,三日未到,羅剎想問喬何為何會提前出現在此,想說她還能撐得住,但被冷汗浸濕的薄衫早已把她現下的狀況暴露得一清二楚。
「下去吧。」
不等羅剎有所動作,只見喬何微微抬了抬手,她便覺身上一輕,再睜眼時人已到了橋邊。
羅剎心中一緊,疾步上前走到他身後。
「你該走了。」
喬何面上無悲無喜,安靜地看著眼前這座千丈長的石橋。
「陛下!至少,至少讓我陪著你!」
喬何側過身,目光平淡地看向略顯狼狽的女子。
「在我出現時,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你,如今我該走了,想見的人,也依舊不是你。」
喬何足夠有情也太過無情,對他所愛之人即便付出所有還嫌不足,對他不再放在心上的人,只怕是給一個眼神都覺多餘。
羅剎渾身冰冷,心裡痛到讓她恨不能將它掏出來看個清楚。地下無歲月,時間過去了太久,久到她都已記不清自己愛了他多久,又怨了他多久。
如果那日她沒有信步走到奈何橋邊,沒有見到他,沒有聽他喊出那一聲『阿羅姑娘』,是不是她就可以做回那位了無牽挂的羅剎娘娘。
作為這天地間第一位羅剎,她既生無來路,也註定死無歸處,奈何遇到了他。
喬何給了他姓名,何子憫給了她親情,趴蝮給了她友誼。
她原本擁有了那麼多曾經望而不得的期許,卻為了一段不甘放下的愛,將一切毀了個乾乾淨淨。
到頭來,連她追隨了千萬年的那個人,都將魂死燈滅。
對不起。
這三個字,他不想聽,自己也不配再說出口。
羅剎努力勾起嘴角,明明想要笑給他看,卻狼狽不堪到連自己都難以入目。
「阿羅。」
「陛下?!」
羅剎神色一凝,怔怔地看向喬何,聲音裡帶著藏不住的歡喜,她已記不得上一次喬何如此稱呼自己,是在什麼時候了。
「你叫阿孟一聲姐姐,一叫便是千年。」
喬何十指緊握,「可以的話,替我照顧好她。」
羅剎聽罷身形虛晃,片刻后還是點了點頭,嘴角的笑容異常苦澀。
「好。」
喬何神色轉冷,凝眸看向酆都城的方向。
「陰岳大半魂力已廢,即便是你也有本事攔他一攔,我已安排阿孟繼續輪迴,莫要讓陰岳擾了她,如若事情有變便帶阿孟回到此處,小紅自會護她周全。」
「阿羅記下了。」
羅剎痴痴地望著眼前的男子,心裡近乎渴求地哀嘆著,哪怕是責備亦或是謾罵也好,她多希望喬何能留給她一句話,一句就好。
「陛下,你——」
喬何安排好了一切,卻唯獨沒有提及自己。
「你該走了。」
羅剎身體一僵,咬牙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嘴角微微顫動,還想要再說些什麼,卻怎麼也張不開口。
當喬何不想聽時,竟連說話的權力,都不給她。
喬何緩緩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直視著與他一臂之隔的嬌美女子。
那雙沉如墨玉的眸中,清晰印出了她的模樣。
羅剎看得幾乎快要痴魔,他的眼裡有自己,哪怕只是倒影都足以讓她心頭髮燙,然而剛有些溫度的內心卻被他的下一句話狠狠摔落在地。
「阿羅,你騙過我一次,希望這次,你不再食言。」
「我!——」
羅剎猛然搖頭,但喬何已不打算給她解釋的機會。
千丈長的白玉石橋光芒大作,原本還算平靜的奈河也翻湧起波濤,目光所及之處,嫣紅色花朵競相綻放,這幅亦靜亦動的畫面太美,美到帶著幾分迴光返照般的決絕。
時候到了。
羅剎眼前一黑,等意識恢復時,竟已身處在千裡外的酆都城內。
「不!——」
她瘋也似的往奈何橋的方向趕去,失控的淚水爭相湧出眼眶,絞痛到仿若撕裂般的內心像是在同她講:來不及了,怎麼都來不及了。
以奈何橋為中心,一道茜紅色的耀目光圈,悄無聲息地席捲而過,無論是軀體殘缺的遊魂,還是丈高百尺的陰兵,此刻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揚首朝著奈何橋的方向望去。
曼珠沙華特有的味道不濃不淡,卻瀰漫在了此間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它在以自己的方式,為它的陛下送行。
酆都城邊,白骨壘成的天陰殿一如既往的高大巍峨,位於後殿之下的石室中,不下百尊的靈牌鱗次櫛比。
靈牌上暗金色的符紙無風自動,鮮血描成的尊號隱隱透著紅光。
「陛下——」
沉睡千年的鬼將,終於得以蘇醒。
黑霧凝聚,陰岳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石室之中,只見碎裂的靈牌四散在地,整座固如金湯的石室此刻已是殘垣斷壁。
看著眼前的狼藉,陰岳雙手握拳,緊咬的牙關讓他的聲音都有些失真。
「奈何!你真是死都不讓我得一刻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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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何坐在橋頭的石梯上,虛弱到極致的身體讓他連站著的力氣都所剩無幾。
他側著身子斜靠在橋欄邊,血紅色的花朵小心翼翼地簇擁在他身旁。
曼珠沙華母株探出花蕊,輕輕觸碰著他的指尖,試圖溫暖起他逐漸冰冷的身軀,最後卻也只是枉然。
喬何的身體已幾近透明,他一言不發地看著橋頭的方向,明明眼前空無一物,半闔著的眸里卻住進了一襲紅色的身影。
刻在眸里的那抹紅,似要比那張牙舞爪的嫣紅色花朵,還要艷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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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
身著紅衣的女子伸手一把拉起了蹲坐在橋頭的少年。
彼時橋魂剛剛凝聚成人形,即便擁有這世間最大的智慧,見證過千千萬萬的輪迴,此刻的他卻如同稚童般通透純粹。
女子臉上的笑容對於尚不知事的他來說,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哪怕鼓掌間操控著這天地間最為霸道的力量,他此刻卻如同手無縛雞之力一般,任由她拉著往橋邊走去。
「小何,是誰?」
女子側過身,一雙含著秋水的明眸里滿是笑意。
「你呀,難不成還是我不成。」
少年聽罷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問道:「小何,這是我的名字嗎?」
女子停下腳步,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無奈與之,以當何為,為之奈何。」
她伸手拂開擋在他眼前的髮絲,「記住了,你叫奈何。」
少年點點頭,略顯乖巧的模樣逗笑了面前英氣十足的女子。
「那你又是誰?」
女子朗笑出聲,「我啊,今後就叫我阿孟吧。」
「阿孟——」
少年低聲喃喃著,短短兩個字像是被他認認真真地放進了心裡。
「阿孟,你也住在此處嗎?」
「從前不是,不過自此往後,怕是就要在你這橋邊久駐了,還不知你這位東家歡不歡迎?」
少年聞言聲音有些輕快地回道:「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我可是你的守橋人,守著你便是我天職所在。」
少年學著她的樣子囅然而笑,空蕩蕩的心被面前這位耀眼到有些刺目的女子,一點點填滿。
腳邊狀似龍爪般的搖曳花朵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緒,頑皮地探出花蕊纏上了他赤躶的足尖。
「阿孟——守橋人——」
「我記下了。」
女子伸手揉亂他隨意披散在身後的長發,「小聲嘀咕什麼呢?不如先談談我要住哪兒?話說回來,你化形后的這兩日都歇在何處?」
少年轉身指了指冷冷清清的橋頭,所指方向正是女子方才拉他起來的石階。
女子身形一僵,「那我住哪兒?」
少年狀似認真地垂眸思考了片刻,指如青蔥般的手猶猶豫豫地抬了起來。
「這兒?」
女子順著他指尖的方向往過看去,感情就是比他剛剛蹲坐的地方還要高上兩階的石階,怕不是在他心中,這就是對自己的分外優待了吧。
「不必再多言了,建房罷。」
片刻后,女子像是後知後覺地想起了正事,從懷中掏出天旨遞給了他。
「喏,上任文書,冥帝大人不先查閱一番?」
少年指尖閃過一抹紅光,抬手觸上天旨,形似黃稠的捲軸轉瞬間化於無形,燦金色的大字一個接著一個震印在半空之中,過分炫目的光暈,照得原本昏暗無光的此間都明亮了許多。
這堪比山高的旨意並非只為他一人所示,更是向這偌大的冥間宣告。
新任冥神已就位。
『帝堯之二女女英,游於江中,出入必風雨自隨,然溺水而故,感其父之功業,賜天職於此間,故今封為冥神,守奈何橋左右,賜字為孟。』
女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觸感極佳的長發。
「瞧見了吧,我就是被派來守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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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孟——」
喬何輕聲低喃著,幾不可聞的兩個字在嘴裡繞了一圈又一圈。
對不起。
這座橋、這個人,都沒能替你守好。
半闔著的眼緩緩閉上,眸中那抹艷紅的身影終究是消失得一乾二淨。
『嗡!——』
如千萬蝶翼扇動般的花開聲,是曼珠沙華,最後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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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城山後山。
包括張雲、杜嶟等人在內,此時正一頭霧水地被『請』出了後山,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毫不客氣地趕了出去。
眾蛇修小心翼翼地望向座於上位的四名男子,柳大四人豎眸半闔,眼中不帶有絲毫情緒。
柳五壯著膽子上前躬身問道:「門主,按照原來的安排,這婚典才進行到了一半,這會兒便請客人們都離開,怕是有些不妥吧。」
柳大聞言微微抬眸,目光冰冷地看向單膝跪在身前的男子。
「新娘不想嫁了,新郎官估摸著也快死了,此時不結束還待何時?」
柳五聞言雙目圓睜,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一旁側耳偷聽二人對話的眾蛇修們一時也失了反應。
「門主?您,您剛說什麼?」
柳五有些不敢置信地重複道,只覺方才那句話仿若幻聽般不真實。
「退下。」
柳大此刻只覺不耐,擺了擺手便起身回了內屋,柳二三人也緊隨其後回到了房中。
待褪去過分繁瑣的外衣后,柳大看著掌心裡做工粗糙的小蛇玩偶皺了皺眉,正要隨意丟到一旁,卻又不知為何反手塞回了懷裡。
一牆之隔的婚房中,紅燭已滅。
只留下身著嫁衣的美艷女子,安靜地坐在帳中。
久久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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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堯之二女,游於江中,出入必風雨自隨,故曰孟婆。
-出自《山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