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1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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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三十二年七月廿八,黃道吉日。
天空仿若一匹蔚藍的亮鍛,蓬鬆的雲朵棉花般團簇在一起,初秋的暖風徐徐的吹著,把歡快喜慶的禮樂都暖出幾分纏綿之意。
程曦被乳母抱在懷中,紅綾的衣裙上袖著五色的綵線,細軟的黑髮在兩鬢扎做了兩個簡單的發鬏,用大紅的綃頭系了,肉肉的臉頰就像一顆剛剛出水的元宵。
只是雖她這般可人猶如年畫中的娃娃,但是放在這個大殿里也算不得什麼了,因為這裡站著的人皆是滿身華貴,用花團錦簇來形容都稍顯不足。
單看程曦身前半側著身和人笑談的女子身上就是一襲真紅大袖衣,罩紅羅褙子系紅羅裙。許是這一色的鮮紅太過於奪人眼球,因此她霞帔上的雲霞鳳紋也變得越發張揚起來,展翅高飛的鳳鳥彷彿真要掙脫這絲線的束縛,破雲而去。而女子的頭髮也悉數挽起,在頭頂盤做荻髻,整套的頭面都是赤金嵌紅寶的,尤其頂簪上的那塊,大如鴿卵,殷紅如血。
大約是程曦的視線太過灼熱,正在和人輕聲談笑的女子驀然住口,轉過頭目光盈盈如水的在程曦的身上一溜:「小郡主可是有事?」
程曦先是下意識的點點頭,待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之後又火速的搖了搖頭。
這孑然不同的兩種反應頓時就讓女子笑了出來,她的笑也是很好看的,火紅的嘴唇輕輕翹起,眼波流轉間似嬌似嗔煞是動人:「呀,小郡主這樣可是讓我苦惱了呢,這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太子妃娘娘,您可知她是什麼意思?」
站在女子身側略略靠前一點的另一位女子回頭了,這一位看上去要樸素許多,一襲深青翟衣越發襯得身姿婷婷,領、褾、襈、裾等部位都是用紅色滾邊,並飾以金雲鳳紋,雲霞炫目鳳翔九天,端的是大氣磅礴。她髮髻上的頭面也是一整套南珠的,雖不如金嵌寶的頭面那樣富貴逼人,但瑩瑩生輝中更顯得大氣端莊。
而她的面容也是一色的沉穩,眼神更是清亮明澈:「可當不起弟妹這聲娘娘,弟妹可是要我也喚你一聲皇子妃娘娘?」
一席話說的紅衣女子又嬌聲笑了起來:「罷罷罷,好嫂子且饒了我這回吧,再是不敢的了。」
翟衣女子一挑眉,眯了眼睛正要說話,殿外忽然衝進來一個皂衣太監,滿臉喜色,普一進殿便磕頭就拜:「娘娘大喜,彩輿已經從修國公府出來了。」
「好!好!!好!!!」大殿內登時就沉靜下來,只能聽到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激動道:「可算是出來了,可算是出來了!」
這大殿之中雖是濟濟一堂,但能在這坤寧宮的正殿上如此高聲喧嘩的女人全帝國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當今皇后韋氏。
韋皇后入宮也近三十年了,與皇上雖然不是原配夫妻,但她性格和順,入宮以來頗受恩寵,與皇帝也算得上是鸞鳳和鳴伉儷情深,自元后亡故便被扶正,並與皇帝育有一子一女:福靈長公主和三皇子程鈺。
福靈公主已出嫁四年有餘,而今日正是皇后幼子程鈺的大婚之日。
都說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三皇子托生在皇后肚子里,久旱逢甘霖和金榜題名時想來是無緣體會了。而本朝□□聖訓,皇子無詔不得出京,因此也未曾離開過京城,四喜既然去其三,便只剩下洞房花燭可樂上一樂了。且宮裡歷來有一條不成文的俗例,都說成家立業——一旦皇子成親,便要下放到六部中歷練,但凡窺視那個位置的皇子,無一不是從此時起步,因此也無怪皇后如此激動了。
程曦隨著眾人抬目望去,只見皇后一身翟衣鳳冠高坐堂上,她今年也四十有五了,卻因保養得宜而年歲不顯,外加略略有些中年發福,整個人看上去白皙而圓潤,好似一尊廟裡供奉的白玉菩薩,此時雖然因距離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不過想來應是極喜悅的。
「我的娘娘,您且放寬了心!皇子娶親,萬不會出錯的,您就安安心心的坐著等著!」
說話的是一個身著醬紅褙子的姑姑,衣襟上綉著萬字曲水,頭上也插著幾根嵌有米珠的簪子,看上去很有幾分體面,此時她的右手被皇后牽在手中,因此整個人只能半蹲著身子:「三皇子定會牽著媳婦來給您磕頭!」
「哪能這麼快啊!」皇后笑罵:「皇家規矩,新婦要第二天才能拜見婆母,你可是要我在這裡坐上一夜?」
「瞧奴婢這腦子,一歡喜起來就什麼都忘了,該打,該打呢!」那姑姑雖是說著該打,語氣卻半點不懼,依舊喜氣盈盈:「不過今日三皇子卻是能來給娘娘磕頭的,我這話啊,再錯不了。」
這席話頓時說的皇后喜笑顏開,皇后一笑這正殿里也活泛起來,內外命婦們雖然礙於君臣之別不能圍上去在韋皇後面前湊個眼熟,但也開始交口稱讚起三皇子和即將進門的三皇子妃來,這個說三皇子年少有為,那個便說三皇子妃青春貌美,這個稱讚天作之和,那個便祝福早生貴子……
就在這片看似有序卻又雜亂無章的吹捧之中,原本還在輕聲交談的翟衣女子和紅衣女子卻不約而同的住了口,兩人低頭交換了一個瞭然的眼神,卻又在眼光接觸之時各自將頭撇開。
而這也是應當的,皇家的孩子向來各自為政,有時同母兄弟間尚有恩怨,更何況不同母的呢?
翟衣女為太子妃徐氏,紅衣女是二皇子妃甄氏,再加上今日要抬進來的三皇子妃侯氏——雖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但三個皇子三個媽,因此徐氏和甄氏做了三年的妯娌也不過是點頭之交……想必今日之後和侯氏之間也是親近不起來的。
不過現在的程曦且顧忌不到這些。
宮中規矩,凡祭賀等事宜,內外命婦須得正裝列席,今日三皇子大婚,各命婦俱是按品級大裝進宮領宴,因此目光所及便是一片齊整的真紅大袖衫,紅得全無雜色觸目驚心。
此時恰是盛夏,這樣的紅便如同火海一般的燒灼人的眼球,再加上各種脂粉熏香的氣味混雜,呆得久了只覺得大腦都昏沉起來,當即程曦便揉了揉眼睛,然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拉乳母的衣襟:「困了。」
程曦是太子目前唯一的孩子,又是太子妃所出,周歲即封東陽郡主,半點折扣不打的嫡長女,同時也是目前皇宮中僅有的皇三代,再加上年歲實在太過幼小,因此宮裡人也不是很敢用規矩束縛她,此時聽到程曦喊困,乳母便小心翼翼的一面哄她一面挪動到太子妃徐氏面前:「主子,郡主說困了。」
太子妃閨名一個敏字,乃是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徐浩的獨女,出生並不算低,只徐浩是正宗的寒門子弟,因此在這全天下最為富貴的皇宮之中她的底氣也就不那麼足了,此時聽到程曦喊困,雖是心疼不已,但一時之間還真不敢就這麼讓乳母抱著程曦下去。
就在徐氏左右不決的時候,二皇子妃甄氏卻是洒然一笑:「這有什麼,嫂嫂你就是太小心了些,東陽既然困了,讓乳母抱下去休息也就是了。」
甄氏出生金陵甄家,若說太子妃家世不足,那麼甄家就是正經的世家大族,皇帝南巡之時獨甄家就接駕三次,因此甄氏素來說話做事也是底氣十足,當即不顧徐氏的錯愕,上前兩步便盈盈下拜:「母后,東陽困了。」
皇后正和北靜太妃說笑,太妃家中有一個年方六歲的孫兒,說起兒女經來很是有些心得,皇後學得認真,故而聽聞程曦喊困倒也不甚在意:「東陽還小,你們別拘了她,且帶下去歇息罷。」
說著便打發那名身著醬紅褙子的姑姑下來:「領去側殿吧,東陽年小受不住,將冰盆撤了。」
那姑姑一笑便走過來,竟是要親自從乳母懷中抱過程曦——她是韋皇后帶進宮的貼身婢女,伴著韋皇后一路從昭儀熬到皇后,宮裡人都尊稱她一聲恪昔姑姑,此時見她親自接手程曦,乳母一時不由得手足無措:不想給,但又不敢不給。
但就在恪昔姑姑的手將將觸及到程曦的衣襟時,程曦卻忽的將她的手一推,一字一字咬得極清楚:「我要自己走。」
這其實是極為失禮的行為,以恪昔姑姑在皇後身邊的地位,說一句不知好歹也不為過,程曦能夠做得如此理直氣壯,實在是佔了年紀小的便宜。
而恪昔姑姑微微一笑,也不見惱,只是袖著手在一旁笑道:「郡主要自己走?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便是跌了也是不許哭的。」
程曦睨了她一眼,嘟了嘟嘴便要乳母放她下地:「我知道,今天是三叔迎親,我不跌,我也不哭。」
恪昔姑姑再次一笑,看著程曦在地上站穩了才微不可見的一撇嘴:「郡主真乖,那我們這便走吧?」
程曦唔了一聲,又對著皇后太子妃二皇子妃各行一禮,奶聲奶氣卻又字正腔圓:「東陽告退了。」待得三人各自含笑點頭,這才邁著小短腿張揚的下去了。恪昔姑姑在前面引路,乳母在後面亦步亦趨,手微微張開,隨時預備著在程曦滑倒的時候扶上一把。
而事實證明乳母的謹慎是非常有必要的。
坤寧宮的地面鋪墁金磚,這種磚質地堅硬光可鑒人敲之有金石之音,走上去也是極為光滑的,而程曦的腳上是一雙綉著魚戲蓮葉的綢鞋,為了防止足底太硬太子妃還讓針線上人墊了一層軟軟的棉花,穿著足夠精巧也足夠舒適,但就是……不怎麼適合走路。
若坤寧宮的地面不是那麼的平滑,也許程曦還不至於出錯,但是為了迎接三皇子大婚,小太監們在坤寧宮正殿里跪了三四天,一塊磚一塊磚的細細擦過,當真是一點灰塵也沒有,湊近了看都能當鏡子使。
光滑的地面,不適合走路的鞋子,再加上程曦向來是被乳母丫鬟抱在懷裡來去的……這些因素加加減減之下只有一個結果:
程曦摔倒了。
她的滑倒是突然的,當然,每一次意外滑倒都是突然的,要是有預兆那還能叫突然嗎?
不過好在現在的坤寧宮裡四處是人,熙熙攘攘猶如鬧市場,於是身在半空的程曦也顧不得了,大張著手在空中胡亂一劃拉——好像摸著了什麼?不管了,是什麼都無所謂了!扯著吧!
於是這麼一拉扯,程曦沒叫,被她拉住的人倒是尖叫了出來,好在程曦到底是扯著那人的衣裾緩衝了一下,就算又被這聲驚叫給嚇得放了手,終歸沒有一頭栽倒,只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過她現在本來就圓滾滾的,屁股上都是肉……嗯,不痛。
但即使如此周圍的人也嚇著了,恪昔姑姑更是對著程曦就喊了出來:「我的郡主,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不哭!可不興哭!」
程曦沒有理會她,她只是自己從地面上爬起來——乳母已經嚇呆了——然後再拍拍小屁股指著那個被她拉住又被嚇得放了手的倒霉蛋:「你誰啊?」
——你誰啊?我都沒有叫這裡有你叫的份嗎?
那個倒霉蛋卻是一個年約六七十的老婦人,一身一品誥命的打扮,頭髮已經花白了,聽到程曦這麼一問,頓時衣襟一斂就跪了下來:「郡主息怒,臣婦賈史氏,萬不該驚擾了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