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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的黑暗中,安清楓站著,像一塊木頭獃獃地豎立其間,他的靈魂彷彿飄出了體外,飄在高處,用心眼觀視自我。
眨眼間,他回到了體內,抬起眼帘,見到的只有攝人心魄的黑。他試著操控身體,向未知走去,他在找東西,有必須找到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他弄丟了什麼呢?
思考的那刻,迎面忽來一陣白光,隨著這陣白光,他睜開了眼,借著拂曉之時昏暗的光線,瞧見床頂的帷幔,他看著緹色的帷幔,抬手摸索身旁的人,當旁人身上的熱度切實傳達,安清楓轉過頭去看那人的臉——是男人的臉,他頓時感覺安心不少,但捉摸不透的失落感仍在,使他起身,以緩解這無端的不適。
到底弄丟了什麼呢?
他忘了那夢,卻還是不由思考這一問題。
他想不通,只覺得必須緊緊抱住衛瀾以擺脫這陣陰霾,於是他起身下床,披上大氅便匆匆往外走。走入長廊時,眼見僕人們正兩兩配合,取下各處掛著的白燈籠。
「王爺!」
有人喊了聲,眾人紛紛向安清楓望去,確認安清楓在場后,所有僕人一起下跪,那些個站在木梯上的人有的趕著落地賠罪,有的因太慌張而從梯上摔落。
昨日,安清楓交代他們要在今早,在他起床前,讓所有喪葬物於他面前消失,可誰都想不到安清楓今個兒會起著般早。
「掛回去。」安清楓道,出人意料。
有下人以為聽錯了,戰戰兢兢地發聲:「啊?」
「掛回去。」他冷冷複述,說完重新邁步。
「皇兄還沒走遠呢。」他自語。
在安清玄過世后,安清楓的生活仍然沒什麼變化,即使外面翻天覆地,他也仍然瀟洒地過著與往常無異的生活……但,今天的心情甚是奇怪,彷彿從床上醒來的那瞬間,他才真正體驗到了安清玄不在的現實。
他厭惡這樣的心境,急著用其他的情緒覆蓋現在的心情。
安清風推開衛瀾房間的大門,徑直向床的方向去,但衛瀾並沒有睡在床上,而是站在窗戶前,看著窗外不變的風景。
冬日的冷風吹開他單薄的衣裳,吹得他長發飄揚。
安清楓忽然覺得冷了,他打了個寒顫,走到衣架處,取下披風,向衛瀾走去,為衛瀾披上。他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即使原來此只為討得擁抱——在看到衛瀾嘴角那抹難得的笑后,他便沒了打擾的心思,可這回,衛瀾卻主動搭話:「我這一生是有意義的嗎?」
難得衛瀾願意與他談心,安清楓卻慌了,彷彿衛瀾會隨著陽光掃去的最後一抹黑暗消散。
他不知該如何接話才能留住衛瀾,下意識地握緊了衛瀾的手腕,傲狠道:「除了我身邊,你哪都別想去。」
纖細的手被握得生疼,但衛瀾沒打算掙脫,他仍背對著安清楓,只問:「你了解我嗎?」
安清楓仍然無法回答。
「我不想死,即使活著只是把悲慘延續,但就這樣死了的話,我這一生算什麼呢?……捨不得死,所以要找到活下去的意義,所以我決定為『他』而活……我太重要了,他不能沒有我,只要我做的足夠好,只要實現了他的願望,我就能回去……」回到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
安清楓陰沉著聽完他的話,隨之用力一拽,將衛瀾拽進自己懷裡,他端著懷中人的下顎,指腹用力,幾乎要把這張小臉捏碎——
「這就是你不愛我的理由嗎?」
面對這樣的安清楓,衛瀾曾經怕過,那時的他再怕,為了自尊也不會低頭,可現在他卻看開了,甚至能心平氣和地告訴安清楓,那人是他的生父。
安清楓鬆了口氣,轉而眉開眼笑。
安清玄已不在人世,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已然沒了意義,即使衛瀾的話顯然是在說接近他別有目的,他也不在意,反而因衛瀾願意把自我剖給他看而高興。
「對大人來說,我不是無可替代,對你而言亦然。」
「為何會這麼想?」安清楓將衛瀾抱緊,笑道,「明明你對我來說比任何人都重要。」
既然安清玄不在了,衛瀾便是他的唯一。
「因為我碰了別人嗎?我只是不想勉強你。可若你願意愛我,往後我只會與你一人共枕眠。」
「愛我嗎?」
「愛。」安清楓的表達向來直白。
「那麼,願意為我死嗎?」衛瀾別開臉,臉側貼著安清楓的胸膛,不冷不淡地問。
安清楓僵住了,片刻后,問:「殺我也是你的任務嗎?」
衛瀾搖頭:「我的任務早就結束了。」
安清楓舒了口氣,俯身在吻在衛瀾的青絲上:「我不會死,會活著,和你度過往後萬千歲月。」
「嗯。」
衛瀾抬手,回抱安清楓。
……
在安明鏡被捕入獄、花雅兮被打入冷宮后,暴躁的安明心難得默不作聲——是怕了嗎?安明熙想。
安明熙本以為異常的安明心別有任務,但花千宇告訴他,安明鏡知道行動危險而把所有不必要之人統統排除在外,安明心對於「造反」一事根本一無所知。
「你眼中的安明鏡是什麼模樣?」安明熙忽然問。
花千宇看了眼與他並肩坐在床邊的安明熙,再回道:「他啊,自命不凡到了極點,自我認識他起,他就認定自己會是未來天子,無時無刻不把自己代入千古明君的角度考慮一切……而你是他唯一警惕的對象,明明表現得那麼自傲,卻又無時無刻不怕你把他的未來奪走……其實是個膽小鬼呢。」
「他並不是懼怕我的才能。」
花千宇摸了摸他的腦袋,說道:「雖說他那時不如現在成熟穩重,但也有在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避免一不小心就從『明君』變成『暴君』。但在明熙面前,他卻沒法保持大方,知道這是為何嗎?」
安明熙抬眼看著他。
「因為嫉妒。似他這般自傲的人,定不會僅僅因你受到寵愛而嫉妒到那般程度,也許明熙曾在他面前展示過人的才華,並因此受陛下嘉獎。」
安明熙順著他的話回想過去,腦中確實捕捉到了這樣的畫面,但他沒有點頭,只是靜靜地聽著花千宇接著道:「他年少時把陛下當作榜樣,做的每一件事都盼著能被陛下稱讚,在陛下絲毫不吝嗇表達對你的疼愛的時候,他只能逼著自己將你善待,然,一旦陛下開始疏遠你,他也就不再隱藏自己真實的模樣——他不可能說這些,我只是基於對他的理解擅自揣測。」
「你可憐他嗎?」安明熙問。
花千宇搖頭:「我欣賞他,也真心實意地想要助他登基。」
安明熙沉默,片刻後仰頭枕在了花千宇大腿上,本就握著鐵鏈地花千宇正要舉高手,讓寒鐵從安明熙的臉旁離開,安明熙卻抓著鏈子,使他放下手,閉目道:「接著說,我想聽。」
「年少之時,誰都以為自己是天下中心……從學堂和書籍得知儲君選賢,天子會納百官的意見選擇接任者,宇便自以為只要做出一番豐功偉績、爬上高位掌握話語權,便能助他順利登基……然事實上,我當上上將軍只是陛下一句話的事,還有,在高位也不一定能受萬人愛戴,我沒自己以為的重要。
「……明熙被陛下看中理所當然,本身性子就好得不得了,處理正事更是威嚴果決……我很喜歡那樣的你,因為知道那樣的你還有柔軟的另一面,所以更喜歡了。」
安明熙睜開眼,對著的便是花千宇溫柔的笑眼。
「明熙知道嗎?你對我和對他人,全然是兩幅面孔。」
安明熙只道:「因為你比你以為的重要。」
這話實實在在地暖進花千宇的心裡,就在他不由想要「履行男寵職責」時,安明熙卻說:「我想到該怎麼把東西送出去了。」
「嗯?」
「安明心,他的出入並未受到限制……只能辛苦阿九受一頓打。」
花千宇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摸了摸安明熙的腦袋,說道:「出入通暢卻少不了監視者,還得提醒他小心。」
「嗯。」
「劫獄,必須在平城軍進城時同時進行。在平城軍抵達洛京前,還請你把我關回去。」
「不放心嗎?」
「嗯,不管陳校尉為哪方行動,逃獄總有風險,我不能袖手旁觀。」
安明熙側轉了身,臉對著花千宇的腹部,鼻尖貼著鎖鏈,回道:「好。」家人都出逃的情況下,花千宇獨自留在宮中反而更危險。
「困了?」花千宇問。他舉起鏈子,把手放在膝蓋上,讓鏈子垂在小腿前,意圖讓安明熙枕得舒適。
「嗯。」
花千宇拽來被子,為安明熙蓋上,說:「睡吧。」
安明熙問:「你呢?」這個姿勢固然使他安心,可花千宇沒法睡。
「我休息得夠多了。」花千宇回道。
即使他的作息與安明熙相同,安明熙不在殿中的這段時間,他不曾入睡,但在這重華殿里,他除了看書就是思考,一天下來也沒多少消耗,比起睡覺,不如延長這段安明熙主動貼近的時間。
「委屈你了。」安明熙環住他的腰,額頭貼在花千宇的腹部上。
花千宇聞言笑道:「無所事事等候侍寢的日子也不錯,只要明熙的後宮里只有宇一人——」
「不可能。」
安明熙打斷花千宇,乾脆地回應后又用一貫清冷的聲音說道:「大寧選賢,唯一的子嗣,不夠。」
花千宇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撫摸著他的後腦勺,笑笑道:「明熙今夜格外會撒嬌呢,真難得……下次也要讓我看看這樣的你啊。」
「傻瓜。」安明熙喃喃。
……
這段時間,安明心本就一肚子火,今早好端端走在路上還被一直跟在安明熙身邊的不長眼跟屁蟲撞上了,於是他藉機把對安明熙的火氣全發泄在阿九身上……直到阿九抱著他的小腿求饒還順便把不知道什麼東西塞進他的長靴里,他莫名覺得噁心,似乎靴里塞的是蟲子。踹了阿九一腳正要開罵,誰知阿九竟敢抱著他的腿不放,還搶話——
「阿九可是太子未來天子身邊的紅人!二殿下不想歸順太子殿下嗎!二殿下還不如花小公子識時務嗎!」
「花千宇?」安明心抬高了音量,顯然花千宇投敵的消息讓他更惱怒,他正要發作,阿九又道:「二殿下不看看嗎?」
看看?
「你在說……」小腿感受到的力道讓安明心忽然意識到阿九話中所指,他沉聲:「放手。」
阿九鬆開手,老實跪好。
安明心瞄向被阿九塞了東西的長靴,下裳遮著,現在這個站姿他只能瞧見鞋頭。安明心蹲下,阿九低下頭,小聲道:「小心監視……」他的聲音發顫,充分體現了他膽小的性子——這才正常,安明心想。
「花千宇派你來的?」
阿九點頭。
阿九對安明心的熟悉是被打出來的,安明心的出行路線和出行時間隨痛感深深地刻在阿九腦里,他不能讓安明熙為他和安明心起衝突,只能躲。
「回去告訴他,我收到了——就讓你這麼走了的話,會被懷疑吧?」
好了,又要挨打了。阿九縮起臂膀,等待安明心的拳打腳踢。
安明心起身,看著地上發抖的人,臉上露出嘲諷的笑,抬腳把他往旁邊一推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