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夜深人寂,浮雲將明月遮蔽,萬家燈火皆滅,洛京暗得厲害,只能借著幾盞星光依稀瞧見尚許橋有個人影……
那是個孱弱的女子,她的腹部貼著地面,正毫無方向地、拚命地朝前爬,她爬到石橋邊,扶著欄板艱難地站起來,又沿著欄板顫顫巍巍地前行——她渾身是血,血液和著地面的塵土把她潔白的衣裳弄得髒兮兮的,她胸腔中了一刀,每動一下,傷處就像會撕裂一樣,痛得清晰。她身上彷彿燃著了一團火,火焰的熱度隨著血液流失減退。但當火焰燃盡,身體迅速變冷,冷得她站不住、看不見,也慢慢聽不見了……
子時,她被發現倚靠著欄板跪坐在橋上,身後拖著一路血跡。
領屍體的人是仙兒,她並沒有給她舉辦葬禮,只是命人給屍體蓋上草席,抬去郊外掩埋。她還給並給她立了墓碑,木質的碑上刻著簡單的五字:藍芸溪之墓。
墓碑簡陋,也許沒過多久,這木頭就要腐爛,但總比她的□□留在世上要久。
兩天後,花千宇在茶樓無意間聽人議論此事,只聞是一名女人被刺死,官府也不追查,最後長惜院花魁仙兒去領了屍體,親手下葬了——人們猜那是從長惜院出逃的倌兒,因為不肯回院里,被長惜院的打手失手打死了。不過因為仙兒的心善,她的美傳又多了一樁。
粗野男人們又用淫言穢語議論起了仙兒的床笫之事,花千宇覺得刺耳,便提前離開了。
樂洋跟上,問:「公子,你覺得那姑娘是誰啊?仙兒姑娘怎麼沒跟我們提起?」這兩天他們也去了一次長惜院。
「是誰不重要,倒是官府的處置令人心寒。」花千搖頭,他背著一隻手,在喧鬧的街道行走。
「區區一個倌兒的死,當然沒人在意。」樂洋說得憤然。他又喃喃:「要是我被殺了,也不會有人追究。」
花千宇停下腳步,回頭:「你可說得真心?」
「公子……」
「我可把你當弟弟看待,你這沒心沒肺的。」花千宇推了一把樂洋的腦門。
樂洋捂著腦門,笑嘻嘻地:「我就知道公子待我好!」
「那你這是在跟我撒嬌?」
「不敢不敢。」
花千宇笑著搖搖頭,轉身繼續走,樂洋忙跟了上去。
忽地,花千宇看到一個熟悉的荷包,他立馬伸手將荷包搶來——這是?
男子剛反應過來:「你誰啊……還我!」
花千宇撫摸荷包上殘留的血跡,腦中迅速閃過幾個片段,將已知的信息整合完畢后,他試探道:「這不是你的東西吧?」
男子撲上來,試圖奪回:「還我」
花千宇側身躲過他的動作,接著問:「是從姑娘身上偷來的,還是……殺人奪財?」他的眼神愈冷。
男子忽覺腿軟,他看著周圍越來越多的人,後退兩步,接著轉身,推開擋在前面的男人,跑了起來。
樂洋將注意力從跑離的男人身上收回,看向花千宇手中的荷包問:「公子,這是……」這明明是公子的錢袋——不對,之前明明送給玉兒姑娘了?
不等樂洋反應完全,花千宇跑了起來,帶起一陣風,讓樂洋也不由地跟著跑:「欸,欸!公子等我!」
是這樣沒錯了,花千宇想,既然他毫不否認就逃跑,便證明他的猜測極有可能是對的,不過……
花千宇抓住男子的左臂,借著奔跑的力用膝蓋將男子重重壓在地上的同時扭動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扣在背後。單膝落地的那一刻,力至下盤,花千宇也穩住了自己的身體。而男子則因衝擊過大,吐出酸水還險些暈過去。
「你一個文弱書生,怎會想到殺人?」
男子依然昏沉,什麼聲音都聽不進去,自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花千宇等,等他有力氣掙扎,周圍圍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
樂洋掰開人群,跪在人群中心、花千宇旁:「公子……」
「噓——」花千宇對他比了噤聲的手勢,在喧嘩中壓下腰背,靠近男子的耳旁,問:「為什麼殺人?」
「殺人」兩字射進男子耳朵,令男子渾身發顫,在花千宇扣著他的手用力之下,他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沒殺她!」話音一落,他提高氣勢道:「我沒殺她!這裡是洛京,天子之都,你空口無憑就說我殺人、眾目睽睽之下私自動刑,豈有王法!」
他的嗓音讓周圍議論的人都靜了下來。
「荷包是我給她的,上面還沾著她的血,你說我有沒有證據?」
「我,我……不是我,阿芸不是我殺的,不是……」男子不斷搖頭。
「你認識她?」
「不認識,我不認識!」男子越來越慌。
「她不是洛京的人,你的口音也不是洛京的人,你也是江南來的吧?」
男人不斷否認,也掙扎得更激烈了,但卻無法忍受左手幾乎脫臼的痛苦,伴隨著他慘厲的叫聲,他停止掙脫。
「我不過是,不過是……啊——」男子聲淚俱下。
「你把她賣到青樓還不夠嗎?」花千宇鬆手,站起來,彎下腰抓著想要站起來的男子的衣襟,讓男人的臉面對著他。
男人掃開他的手,巍巍顫顫地站起來,道:「是她想殺我我才還擊的!我有什麼錯!難道我應該被她殺死嗎!不過女子,不過一介青樓女子……」
花千宇冷著臉,一個手刀將他劈暈,道:「她本來只是普通人家的好女兒——敗類。」
圍觀的看客中,不知誰人先鼓了掌,隨之掌聲此起彼伏,還有人不斷叫好。
「公子,這……」樂洋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已經暈過去的男子。
「送官府。」
收了命令,樂洋將倒在地上的成年男子抗了起來,一步步走向大理寺,旁人都驚訝他瘦小的身子有著不同凡響的力量。
見事情結束,不少人散去,各自忙碌,還有些沒事幹的還想看之後的發展,便跟隨其後。
樂洋被背後的「隨從」弄得很緊張,腰板都不由自主挺得更直了。
玉兒的死在花千宇心底激起不少波瀾,甚至會想這是否是他不單純的善心所引來的惡果——他能從仙兒好似不在意的神態與話語中探到仙兒真正的想法,他只是做了能又一次給仙兒留下好印象的事。
他對玉兒施加的善意來源於憐憫,卻又不單純憐憫。
但此時此刻備受追捧的他很快將懊悔的念頭散去——雖然先思考後行動是他一向的方針,但他也清楚,意料之外的變數總會有。如果他因為過度擔心變數而無所作為,那未免消極,他也只能一再吸取經驗——現在,至少他找到了兇手,又做了一件正確的事。而他的智慧、品德與未來將做出的貢獻將會流芳百世,名揚千古。
他出生便有的優越感不允許他安於平凡。
「千宇?」突然出現在街上的歐陽朔走向花千宇,他好奇地看著樂洋肩上的男人和隨之其後的人們,問,「你們這是遊街呢?」
跟在歐陽朔身後的秋三娘用手帕遮著半張臉,低著頭隨來,抬著眼望了眼花千宇,放下手,恭敬行禮:「小公子好。」
不知誰打著嗓門問了句:「花千宇花小公子?當今狀元郎、丞相家的小公子?」
人群炸開了。
「丞相家的?真的是丞相家的?」
「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小狀元?」
「不是吧?你見那個文狀元打架這麼厲害?是侍衛吧?」
「小小年紀,確實不得了……」
花千宇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需要非凡的聲望,但可不是現在。
……
送完官府後,花千宇帶著不詳的預感踏進了家門。
「小公子。」守門的僕人彎腰低頭,等待花千宇踏過門檻。
憋了一路的樂洋忍不住問:「玉兒姑娘不是要回家嗎?怎麼留在京城那麼久,還想去殺人……難道仇恨真的比幸福重要嗎?」
「誰知道呢?」
花千宇敷衍回答,他張望四周,見父親不在,才安心踏進長廊。隨之身後傳來僕人恭敬的一聲——
「相公。」
花千宇聞之僵硬轉身,看向踏入大門的來人——「爹……」
樂洋也忙低頭:「相公。」
花決明臭著臉,手背在身後,對他道:「跟我來。」
花千宇只能跟上去。樂洋一如既往地跟隨,但腳剛踏出那一步,花決明就開了口:「樂洋回去。」
樂陽只能喪氣道:「是,相公。」
他看著花千宇的背影,心念:對不起公子,樂洋不能陪著您了!
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心中還帶著幾分慶幸,畢竟沒有下人會想要面對家主的慍色。
公子,保重!
……
「你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嗎?」花決明站在書桌前,背對著花千宇。
「太過惹人注目。」
「這是其一。」
「其二……恕千宇不知。」
「其二,在無法判定他人罪行的情況下私自下重手。」
「爹派人跟蹤我?」
「呵,」花決明轉身,「你惹事時,我就在茶樓上,看得一清二楚。」他停下話語,觀看花千宇的反應。
花千宇沉默,雙眼注視著訓話的父親。
「受人矚目的滋味好嗎?如果當時那人就這麼死在你重擊之下,你會倍受矚目,百姓會很樂意看到一個光天化日,殺人行兇的紈絝子弟死在斷頭台上!」
「我幾番教育你要收斂鋒芒,你可曾聽進三分?背著我跑去應試……就算高中,你小小年紀,能做什麼?陛下不會重用你,你只會給花家招來更多的猜疑和妒忌!」
「那為了表面的平和,我只能碌碌無為嗎?」花千宇突然開口,倔強的眼神中有著不甘。
——雖然他原本也能想到自己年紀太小,大可能不能入朝為官。
「你……」花決明嘆了口氣,語氣柔和了些:「你還小,鋒芒畢露只會引來麻煩。厚積而勃發,你的積累還不夠,也還須打磨。」
「……是,孩兒銘記。」
花決明看了他一會,轉言:「雖然你還小,缺乏洗鍊,但是論天資、性情,你都是接任我的最好人選。」
「墨哥比我更合適。」
「他的性情過於溫潤,將丞相府視為眼中釘的人不少,連陛下也不可能對花氏完全放心……你的性子……只要磨礪好,會比你大哥更合適遊走官場。」
花千宇直言:「我的志向不在文,而在武,您知道。」
「這……」
「只要兵權在握,大哥那邊,自然有我保護。」
花決明憋著一句話在喉嚨中,嘆了口氣后,直說:「談何容易……罷,男兒有志,自當精忠報國,你想去便去。往後你再想做什麼事,必須先同我討論,不能再輕舉妄動。」
「是,」花千宇點頭,「娘那邊……」
「至於你娘那邊,我會說服。」
花千宇抱拳行禮:「千宇謝過爹。」
花決明看著難得低頭的他,咳了兩聲,讓自己變回嚴肅的模樣:「謝就免了。罰你在房內思過三天,不得踏出一步,也不許和他人會面,更不得在房內練武,三日,每日三遍道德經,日入之時上交。」
「是。」
「下去吧。」
花決明看著已經關上的門,喃喃:「傻小子,有些事情,我想你日後會明白。」
即便千宇多合適,多有才幹,功績多高——皇帝豈容我花決明的兒子手握半點兵權?
但若是現在告訴他這些,失去目的地的孩子該怎麼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