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阿九像一個老母親般與安明熙發生爭執,他抓著安明熙脫下的外衣道:「殿下,你把衣服脫了給阿九看看!」外衣上有一塊磨爛的地方。
安明熙一邊換上新的外衣,一邊道:「不要,我沒受傷。」
「那你給我看看……」
「不要。」
「要是留疤了怎麼辦?」
安明熙繫上腰帶:「我一大男人,留疤就留疤,有什麼可怕的?」
「殿下就讓阿九上點葯也沒什麼啊?」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這麼照顧。」安明熙把衣服穿好了,就是整體有點歪歪扭扭。
阿九心中憋著氣,他把雙手一垂,敲打自己的大腿,憋壞了般地大喊:「殿下總讓我擔心才像小孩子啊就不能聽話點讓我放心嗎!」一口氣說完不帶停頓。
安明熙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會。
紅著臉的阿九這才意識到自己僭越了,但還沒來得及跪下謝罪,安明熙就聽話地把腰帶解了,他說:「那你看看吧,我覺得沒什麼事。」
安明熙背對他,脫下裡衣,露出光潔的背部,只是左邊肩呷骨的位置有淺淺的血痕。
阿九鄭重其事道:「有事——那麼大的一個傷口,殿下你都不會痛的嗎?」彷彿真有這麼回事。
「不可能。」安明熙不相信,但又不覺得阿九會騙他。
「殿下你先去床上躺著,阿九拿藥箱來。」說完阿九就放下手上已經破損的外衣,到隔間拿藥箱——過往的安明熙時不時會受傷,於是阿九就乾脆在房間里備好全部傷葯。
安明熙回頭看自己的背部,但視線之內不見傷口。
「殿下去床上。」阿九很快捧著藥箱過來。
看著阿九鬱鬱寡歡的模樣,安明熙乖乖躺在了床上。
阿九先將藥箱打開,而後走到盆架出。將其中的毛巾擰乾。
「太子下手真重。」他先用熱毛巾為安明熙擦拭傷口,刺痛傳來時安明熙才覺得自己的後背確實是帶傷的。
「殿下也真是,明明知道太子的脾氣,還要惹怒他……要不是花公子出手制止,殿下都不知道要傷成什麼樣了。」
「習慣了。」
阿九帶著哭腔反駁:「我沒習慣!」
安明熙說不出話。
阿九擦掉眼淚,倒了藥粉在傷口上:「阿九真沒用,一點忙都幫不上……花公子人真好……太子殿下一定很生氣……」
安明熙淡淡道:「不怪你,花……那個人只是有不被問責的底氣,出手只是順便罷了,不見得有多好心。」
阿九嘆了口氣:「那二皇子呢?後宮里那麼多個娘娘呢?學堂里的先生呢?多少人眼睜睜見著殿下被欺負,卻又不聞不問,這麼多年,他們也沒透漏半點風聲給陛下……殿下想是討厭太子,也討厭皇后,所以連著花公子也一起討厭了罷。」
安明熙無可反駁。
「花公子或許只是『順手』,但並不是所有有底氣的人都會順手幫助別人,何況是要忤逆太子?太子打在他臂上的那一下力氣也必然不小……」
也是,安明熙心想,花千宇好歹是第一個出手幫他的人。
「殿下日後與這樣的人同路,阿九也放心多了。」
安明熙沉默。
阿九放好葯,好言相勸:「殿下不是一直想出宮走走嗎?這回雖然是去南方,但至少不用再悶在宮中了,不是嗎?」
「父皇是不是嫌我麻煩?」
「怎麼會?陛下都是為你好。」
「那可是南方啊……多久后才能回來……」
「怎麼也比皇宮好啊……殿下也不用受欺負了。唉,這麼多年了,要是陛下能斥責太子多幾句,四皇子殿下就不會過得這麼辛苦了。」
「不怪父皇,他也不知道。」
阿九暗想:陛下真的不知道嗎?
但陛下是四皇子唯一個指望了。
「殿下為什麼不說?」
「沒必要。」
阿九再度嘆氣:「殿下總這麼說。」
安明熙坐起來,拉上衣服。阿九先下了床,拿來腰帶,為安明熙繫上。安明熙踩在地板上,站直身子,張開手,讓阿九為他整理。
「殿下,」阿九叮嚀,「殿下以後見著花公子,不可再說『狼狽為奸』這樣的話了。以後見著了誰,殿下再不喜歡,即便不能笑臉相迎,也不要說讓人排擠的話,好嗎?」
安明熙看向窗外高高的宮牆,只道:「好。」
……
花千宇出宮,經過一輛馬車時,身後傳來了呼喚聲:「這不是花丞相家的公子嗎?」
花千宇回頭,一見,是恭親王安清楓,行禮:「王爺。」
安清楓顯然剛從宮裡出來,他走近花千宇,說著:「無須多禮。」隨即扶著花千宇的胳膊讓他直起身。
「小公子今日怎麼有空來宮裡走動?所為何事?」
花千宇坦言:「閑來無事給姑姑請安。」
「哦,皇后?」安清楓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你好像……經常來找她?」
花千宇抬頭與他對視,擺出屬於孩子的天真笑容道:「如果王爺是怕千宇壞了後宮的規矩,千宇不會再跑宮裡玩了。」
安清楓像是根本不在意他怎麼回答,反而緊攬他的腰,撫著他的臉龐道:「多俊朗的一個少年,恰恰是本王喜歡的模樣。」
疙瘩落一地,花千宇差點連笑容都保持不住了。就在此時,一隻手插進了安清楓的臂膀內,來人的另一隻手扶著花千宇的後背,隨即一掌擊中安清楓的肩前,讓他不由鬆手並退了好幾步。
「樂洋,」花千宇叱責,「休得無禮!」
「可……」
樂洋這才注意到自己動手的對象是恭親王,反應過後他即刻跪下,低頭,抬起手臂至高於頭頂,抱拳道:「樂洋誤以為是無禮匪徒,請王爺恕罪。」
但——就算是王爺,對公子出手也是罪無可恕!
早有耳聞恭親王安清楓好龍陽,不想竟把主意打到公子頭上……
安清楓按著被攻擊的部位,揉了揉道:「好大的力氣。」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花千宇躬身抱拳:「是下人有眼無珠,請王爺恕罪。」
安清楓低頭看跪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的樂洋,嘴角微揚,輕言一句:「那就把眼睛挖下來把。」
毫無波瀾的一句話將樂洋的心瞬間擊沉,艷陽天下的他彷彿被敲入冰窟,汗毛豎起,連手都像被凍壞了一般發軟。
花千宇單膝下跪,出聲懇求:「請王爺開恩。」
「那就剁下手——就碰我的那隻吧。」
「王爺!」花千宇抬頭,眉頭緊縮。
安清楓無視花千宇,徑直走向樂洋。當他的足尖出現在樂洋視野中時,樂洋身體更是止不住地顫抖,當他在自己面前停下時,樂洋乾脆閉上了眼睛,緊緊閉著,像在逃避,也像是自暴自棄地等待裁決。
花千宇的視線鎖在安清楓身上,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以防他突然動手。
「罷,」他擺擺手,「尚有佳人在等,這次的事本王暫不追究。」
他挑起樂洋下巴,審視了會,放下手,面無表情道:「沒有下次。」
話畢,徑直踏上了馬車。
「謝王爺!」
花千宇平身,注視恭親王的所在,直到馬車行遠。
樂洋好一會才能使上勁從地上起來,他忙走向花千宇,用發顫的嗓音問:「公子你沒事吧?」
「沒事,」花千宇難得對他皺了眉頭,「但你下次行事要是再如此莽撞,就算王爺饒你,我也定不輕饒!」
「是……」
「走,回府。」花千宇背過手離開。
「是……」樂洋跟上。靜靜地跟了會,他觀察幾番自家公子的臉色后,小心翼翼道:「親王可真是個登徒子,竟然連公子都敢染指……」
花千宇輕笑:「他明明能拿下你的命卻放了你一把。」想是不帶感情的評述,又像是指責樂洋忘恩負義。
「公子……」樂洋模樣有幾番委屈。
不過,樂洋也確實害怕了,很怕很怕,但犯錯的他在面對公子的當下,還是想把這份恐懼收起,盡量不外露。
花千宇瞟了他一眼,接著道:「一個沒有實權,沒有封地的小王爺,竟然連我都敢戲弄,確實是膽大包天……只怕他面上離弦走板,實則韜光養晦。」
看公子對安清楓的評價也不太好,樂洋找回一點說話的底氣:「韜光養晦?公子高看他了。」
「你是看得淺了。」
「淺?」
「外在的模樣不過是想要人看見的罷了,看不見的那部分才最為可怖……不過,他一個不問朝堂的閑散王爺進宮又是為何呢?」如果是為了見陛下……他和陛下的關係有這般好嗎?
慢,是巧合嗎?半個時辰前,四皇子才從陛下那出來……
「公子是不是想太多了?」
花千宇搖搖頭:「這種看似不作為的笑面虎才最難對付——你的朋友呢?」
說到「朋友」一詞,樂洋找到了轉換心情的契機,霎時換上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我找到了!」
「真?」不過一兩個時辰,還真的能這麼快就交個好友?
「真真!」
「何許人也?」
「沒細問,約莫是長惜院的奴僕。」
花千宇回想,依稀記得長惜院里確實有不少和樂洋一般年紀的僕人,他笑笑道:「希望你交友的目的不是為了敷衍我。」
樂洋猛力搖頭:「真不是,我們聊得可來了!」
「好好。」花千宇敷衍回應,並走快了兩步。
「公子不信?」樂洋快步跟上。
「信,信你不會騙我。」
「嘻嘻……」
樂洋突然想到了什麼,便問:「公子,長惜院的僕人也是沒有自由的嗎?」
「嗯?怎麼這麼問?」
樂洋搖頭,只接著問:「他們也需要給自己贖身嗎?」
「若是簽了賣身契,想是需要籌錢給自己贖身的。」
「啊?」
花府沒有贖身的說法,雖然許多下人會在花府從小做到老,多數下人也是上一批的子孫,但那是收了工錢的,老來退休還有補貼。若是厭煩了工作,想走也不難。
「怎麼了?」
「白,我的朋友,似乎便是簽了賣身契。」樂洋嘆氣。他想著自己如今湊了多少銀兩,不知能否給他贖身……
花千宇瞟了正在掐指數數的樂洋,道:「你可別想著給他贖身,如若連你這般小童都能存到錢贖回賣身契,那這賣身契也沒什麼用。」
「那該怎麼辦?」
「樂洋,」花千宇嘆了口氣,「你總跟著我,也只知道伺候我,因而宛若井底之蛙,所見世界太過狹窄……你甚至不知道,除花府以外的許多府邸奴婢都是用錢買進的,別說是奴婢本身,就連他們的後代也改寫不了為奴的命運。」
樂洋頓時啞口無言,過會,他提問:「既然公子與我同齡,樂洋也一直跟著公子,為何公子可以語海,而我卻宛若井底之蛙?」
「博覽群書,騁懷游目。再者,正如我所說,同樣的事物,你總看得看得太淺。」
樂洋停下腳步,垂下腦袋,渾身筋骨都耷拉了下來。
花千宇輕笑,轉身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頭道:「這並非壞事。越是天真的人,越是真摯,越是真摯的人,越是怡然自得。」
「公子不快樂?」
樂洋抬眼便看見花千宇的笑臉。
「快樂。」
花千宇拍拍他的頭,放下手道:「我非想讓你看遍世間醜惡,但若是一無所知,往後漫長的歲月里不知要被騙幾回——就算我一直在,也不可能每每都能護著你。」
「公子……」
豆大的眼淚從樂洋淚腺中脫離出來,感動不已的樂洋情不自禁撲進了花千宇懷裡,他彎著腰,側臉貼著自家公子的腹部——這份感動中摻雜了不少方才難以發泄的恐懼。
若不是他還算有定力,在安清楓靠近的時候就會開始飆淚了。
花千宇拍拍他的後背,作安撫狀。
花千宇最初遇見樂洋是在他五歲的時候。那時他只是好心給了這個小乞丐一袋銀兩,不想再次見到小乞丐卻是他滿身傷痕、倒在雪地里的模樣。隨行的老奴說,小乞丐大概是被別的乞丐搶錢了——那是他第一次認識到做事,即便是做好事也要思慮再三。
他走過去,想要彌補小乞丐的時候,小乞丐睜開眼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卻是:「對不起。」小乞丐舉著已經破破爛爛的荷包,口齒不清地說著他只能保住這個荷包。
那時候,花千宇就決定把他帶回家,並取名樂洋。
樂洋說過去還有個啞巴的爺爺照顧他,但爺爺在他們相遇前幾日去世了,在那之後花千宇就是樂洋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
樂洋把他看得太重,甚至可以說是唯一,這點讓他消受不起。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樂洋有更廣闊的天空,有更多重視的人,這樣這份不對等的情誼不至於傾斜得太過分。
——把生命的意義完全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愚昧又不切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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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我的內容提要都很不走心啊,是時候該改一改了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