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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教。」
「跟誰學的?」
他們分開過很久,那些年,趙毓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文湛不知道他都經歷過什麼,遇見過什麼人,他只知道他最後回來了,一身塵霜,卻依然還是當初離開雍京時的那個人。
……
「你這麼做不怕我生氣?」
「我以為你不知道。」
「我記得你說過,這世上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知道我明天吃什麼?」
皇帝,「……」
趙毓從床上爬起來,很規矩跪坐在文湛面前,極其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們的感情天生帶著殺戮與罪孽。
沒有上天的庇佑,不被世俗接受,也沒有長輩的首肯,今生今世甚至百年之後也會帶著無盡的罵名,能讓他們依舊在一起的原因只是因為這是他們的選擇。
沒有祝福同時也沒有束縛。
既然這樣,那麼雙方的自我約束就極其重要。
趙毓做錯,必須道歉。
文湛點頭,算是接受,「怎麼沒見你對我用過?」
趙毓,「控制人的手段,骯髒無比,我怎麼可能用在你身上?再說,……」
他拆下他發頂的金冠。
文湛長發垂落,黑色緞子一般披散開來。
趙毓跪在床上直起來身體,就著這樣居高臨下的姿勢,他低頭親吻著那個人薄卻秀致的嘴唇。
不用任何手段與心機,僅僅是親吻,就可以挑起熱情。
欲F望本身就是饋贈,像美酒,像蜜糖,像陽光。
良久,他們才分開。
趙毓看著文湛的那雙眼睛,像燃燒的野火一樣。
也許此時他才是一個有溫度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尊冰冷的神像,只能高高端坐於王座之上。
「祖宗,我給你從御膳房端了一碗老鴨湯,你千萬別說是我給……你……弄……的……」
黃樅菖從外面拎著一個罈子過來,一進內殿,腳步剎然而止。
——皇帝也在。
忽然,他臉上一熱,鼻子下面是兩行紅。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其實這兩個人似乎什麼也沒有做,就是坐著。
趙毓從床上光腳下來,趕緊用袖子給他擦鼻血,像擦一個西瓜一樣仔仔細細一點一點擦乾淨。
「天乾物燥,跟著我喝兩天米湯吧,敗敗火。」
黃樅菖趕忙將手中的鴨湯罐子桌上,一捂鼻子,匆忙之中,他竟然還記得給皇帝彎腰,彎的極低,隨後,倒退著踉蹌的跑掉了。
「咦,這鴨子湯看起來不錯,你喝不喝。」
「不喝,膩。」文湛說,「你上次讓我查的那家人,有點眉目了。」
「哦。」
趙毓坐下,文湛給他拿了勺子。
似乎體力又恢復了一些,他握住勺子的感覺是實在的,不虛了。
他知道文湛說的是誰。
上次他去相親,感覺有怪。
其實他也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就感覺那個姑娘的面向有些不一樣,所以他貌似插科打諢一般說自己相中了人家的娘親。按照常理來說,這件事情就算過去,對方無論如何不會同相親沒相中人家姑娘反而相中丈母娘的人有任何往來,結果,從那天到現在,人家不但給他送吃送喝,還給花骨朵兒一些好玩的珠釵水粉,
他當時什麼也沒有說,就是看了文湛一眼,文湛就記住了。
「那家人姓洪,的確是做小買賣的,從外地遷進冉庄,算上今年是第二年。」文湛,「他們有一些鋪面,位置不錯,就在那條冉庄那條大街上,每天進賬也不錯,但是也談不上日進斗金。洪家那母女你都見過,他們的男主人是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人,按照送回來的信件描述,他應該不算高,圓臉,胖一些,看起來倒像是直隸這邊的人。」
「這就對了,問題就在這裡。」趙毓用勺子攪動鴨湯,撇掉那層油,「冉庄本地就有大官商崔氏,祖祖輩輩就在那裡,樹大根深。可是這姓洪的人家新到冉庄,卻在很短的時間內在崔氏的控制之下還購買下冉庄大街上不錯的一些鋪子,做起來不錯的生意,這本身就有問題。」
趙毓接著說,「崔氏現任當家就是寧淮侯崔珩,這個人我了解。他吃得多心眼小,卧榻之旁絕對不容許他人安睡,這姓洪的人家能在崔珩的地盤上一年之內有這個局面,真是不簡單啊不簡單。還有那家的姑娘,……」皮膚白皙,眼睛珠子淡一些,有些西疆色目人的底子。
文湛,「那姑娘怎麼了?」
「沒啥。」趙毓喝了兩口鴨湯,也就不喝了,倒是不膩就是有些腥味,他現在胃口還沒有恢復,還要再等等。
文湛,「趙格非就在冉庄,你不擔心?」
趙毓,「她現在就在飲水齋,我臨走的時候給她畫兩個圈,讓她別出來。現在應該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不然那邊一定會告知我的。哎,其實我只是想著來一天就走,沒想到病了,真是千算萬算,老天還有一算。」
他這病說是騎馬一夜未睡又落水撈人激出的病症,不如說心病。
文湛忽然問他,「如果那天不是在他的別苑,有人落水,你救嗎?」
趙毓點頭,「救,人命關天。」
他沉默著,忽然想起來另外一件事,過兩天,等他體力恢復了正好去一趟壽春宮,不知道這次能不能見到那個人。
趙格非再看到她親爹時候,已經快清明了。他終於從外面走進來,手中還拎著一個布袋,裡面是紙錢。
「閨女,走,上墳去。」
「親爹,您怎麼瘦成這樣了?」
兩道聲音同時喊出來。
趙毓,「扛活去了,不然你在這裡的吃喝住店還有衣衫裙子的錢沒法出。」
「啊?」趙格非忽然異常內疚,「親爹,那你以後別做事了,我們就自己在家中住,後院開點地自己種地自己吃。我還認字,可以去給別人寫信,也可以去別人家中教人家的姑娘讀書賺一些束脩。親爹,沒事,以後我孝敬你。」
趙毓沒想到自己心口胡謅的一句話竟然讓趙格非能說出這樣感人肺腑的話語。他竟然有一些老淚縱橫了。
「閨女,你是我親閨女,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花我的,那還不是天經地義?你老爹還沒到七老八十,要你孝敬的時候。等以後你長大了,有事沒事回來看看老爹,我也就能割目,哦不,瞑目了。」
聞言,趙格非那一腔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活生生的熱烈的感動被趙毓的文盲選詞又給活生生的憋了回去。
趙毓去結賬,同時將想要吃什麼的菜單一併給了飲水齋。
從今天開始算,一直到端午。一日三餐,外加兩頓茶點,雖然不至於頓頓鮑參翅肚,可是也算是有魚有肉。
——這趟去扛活,親爹果然賺了不少。
墳地。
趙格非從來沒有在冉庄掃過墓,因為他爹的身份在雲中是個非常隱晦的話題,所以,她也從來沒有見過自己趙氏祖墳。
這是她第一次來。
這裡就只有兩個墳頭。
荒,特別荒,要不是還有塊斑駁的石碑,趙格非幾乎都看不出來這是墳了。
「這是你爺爺,這是你爺爺的親爹還有你爺爺的親媽,他們兩個埋一塊兒。都是空墳,裡面什麼都沒有。」
趙格非擺水酒果品,趙毓坐在地上,拿著火摺子開始燒紙。
「啊?為什麼都是空的?」
「你爺爺讓人千刀萬剮了,你爺爺的親爹被斬首埋在雍京荒郊,你爺爺的親媽千里迢迢被押解到雍京,自盡了,屍首早就不知去向。當年我就沒有找到過他們,現在就更不要說了。原本我也不想弄這些,但是後來想想,還是立塊碑,給他們一些子孫的香火吧,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收到。都過了這麼多年,估計這三人奈何橋都趟過兩三趟了吧。」
「親爹,咱們真是罪臣的後人?」
「是吧。」
「那娘親當年可是兵部尚書兼任外放總督府的姑娘,為什麼會嫁給您?」
……,尹明揚女兒和你在雍京街頭相識的前一天,關於他私縱手下何晉殺平民貪功的彈劾奏摺和一些證據從西疆運進大正宮。父皇本來想要徹查,但是後來你同尹綺羅婚事已定,父皇就將奏摺留中。……
趙毓,「她是個大夫,看我暈血,可能覺得我這個人挺有意思的吧。」
「您暈血?」
「啊,暈過,後來治好了。」
「怎麼治好的?」
「見多了,就習慣了。」
趙格非歪著臉看著他,「親爹您知道嗎?在雲中,雖然那些人總是說您懼內,怕老婆,可是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還有那些待字閨中的姐姐妹妹都羨慕娘親,說她嫁的最好。」
她說完,本來以後會聽到父親說一些什麼,結果什麼都沒有。
趙毓已經點燃了紙錢,他就坐在新長的嫩草上,看著眼前這團火,一張一張的向裡面添加紙錢。
煙火後面的那張臉,竟然有些陌生。
趙格非忽然問,「親爹,怎麼只有三個人的墳,我奶奶的墳呢?」
「咦?」趙毓有些奇怪,「我沒跟你說過嗎?你奶奶還活著。」
趙格非,「……」
聞言,她艱難的搖頭,「親爹,您把從明天開始一直到端午想吃什麼的菜單都列出來了,就是沒有告訴我,我奶奶還活著這件』小事』。」
「哦,許是這些年事兒多,忘了。」
「那麼,煩勞親爹再告訴我一件小事情,我奶奶現在在哪裡?」
趙毓,「雍京,大正宮。」
趙格非,「……」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艱難的找回聲音,「我奶奶是宮裡的嬤嬤?」
常理,宮女二十五歲出宮,再按照她親爹的歲數推斷,她奶奶就算少女產子,如今也不會是二十五歲了,她現在還留住宮廷中,應該是個嬤嬤什麼的。
罪臣家眷入宮為奴自古有之,趙格非也沒有過於意外。
「不是。」趙毓搖頭,「她是先帝貴妃,如今應該在是個什麼太貴妃。」
「……」
「咦?我沒有告訴你,你娘還有你外祖母他們也沒有說?」趙毓奇怪。
趙格非啞著嗓子說,「可能,我娘和外祖母他們也忙,這些小事兒就忘記說了。」
「哦,興許是。」
「親爹,咱們算是皇親國戚嗎?」
「不算。」
「哎,也是。」
趙格非腦中,她奶奶就是一個丈夫死後拋棄兒子進入後宮,步步為營最後成為貴妃,太貴妃的傳奇女子。這位太貴妃奶奶後來應該又有了兒子女兒,現在過著滿門均是王公、富貴榮華的好日子。她親爹趙毓是奶奶的一個過去,不願意被提起,甚至想要把他從塵世抹去。於是,親爹就過著潦倒的生活,不為人知,這才是自保的最高境界。
此時,一個身上穿著醬色長衫的中年男人橫著跑過農田。
「表少爺,表少爺!」他揮舞著雙手,「侯爺知道您在這裡。他從雍京回來了,讓我過來請您過去一趟。哦,大小姐也在,那一起過去吧。侯爺帶了一些頂好的魚翅,已經讓人上鍋蒸來發開,發好就燉。」
趙毓想了想,「也成。閨女,今天咱們有好吃的了。」
他把手中的紙錢全部扔到火堆中,那火吞了一堆新紙錢,陡然旺盛起來,野風一吹,竟然顯出狂舞亂擺的姿態。
趙格非一把抓住他,「親爹,您不會還忘記告訴我一些什麼小事吧。」
趙毓,「我們之所以住在冉庄呢,就是因為這裡的地頭蛇寧淮侯崔珩是你奶奶的親侄子,也是我從來不熟一表三千里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