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安和結結實實的抱住弟弟海榮,親了親他的小臉,緊繃的神經微微放鬆了一些。
海榮高興地咯咯笑個不停。
這靜溪堂內外處處是規矩,處處是眼睛。三年來她一直恭順低調,總算沒出什麼紕漏。
臭小子,好像又重了,長得還真快。該給他做條新褲子了。
這是她親手接生,親自起名的臭小子,讓她有一種血脈相連的真實感。
那一日,葛把總率領的巡檢騎兵熄滅了烽火,驗過蘇佳-松克的路引和印信,把一家人送至醫館。安和再度醒來,已經接收了原身的全部記憶。
安和從行李中拿出盤纏,向醫館求得半匹白布和針線。她一夜未眠,裁出一套壽衣,一套自己穿的孝服,兩套嬰兒的襁褓。
親手為母親李氏擦洗裝殮后,安和在彌留的蘇佳-松克耳邊輕聲道:「您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弟弟。」
松克點頭微笑。
想起迴光返照的蘇佳-松克歪歪斜斜寫下「罪臣情急之下點烽火求救,萬死莫贖」,安和心頭一陣酸楚,不知是原身遺留的情緒,還是自己被感動了。
安和又道:「弟弟的名字……」
松克的呼吸已經停止。安和沒有說下去,轉身擦了擦眼淚,又拿起針線,趕出一套壽衣。
廣州知府陸文昭早早派了數名僕婦來幫忙料理內務。這些都是老於世故的,事無巨細都會報給上頭知道。連日下來,幾個嬤嬤倒都有些服氣,對安和「含悲侍親」的「孝女風範」稱頌不已。
雖然心情低落,安和還是默默吐槽:不就是做了幾件衣服,都坐下,這是服裝設計師的基本操作。
其實內心深處,她很害怕。
害怕被看穿不是原主,然後當成妖怪燒死。
害怕穿越后漸漸迷失自我,忘記自己本來是誰。
喪禮之前,陸知府派人送來松木牌位,匠人詢問了松克夫婦的名諱,生卒,又問孝子孝女如何署名。安和傷感地道:「阿瑪數月前早定了名,生子名海榮,生女名和芳。」
看她脫口而出的樣子,沒人能想到只是靈光一閃腦補的名字。
匠人行禮告退。知府派來的書辦不疑有他,為弟弟記名蘇佳-海榮,又將生辰八字錄入丁冊。
喪禮之後,陸知府寡居的母親於老夫人聽聞安和是個孝女,特意把她接入府中,並透露出收養姐弟倆的意思。
安和心裡明白,雖說蘇佳氏是滿洲老姓,但分支極多,松克這一支早就沒落,五服都湊不齊全,族中根本沒有重量級大佬。這樣一個八品小官的生死原本放不到上官眼裡,只是「調任官員及家眷瘐斃在途」好說而不好聽,知府大人唯恐官聲有礙,這才要描補一二。老夫人只不過順勢而為,意思意思而已。正式收養要改宗譜和姓氏,直接涉及利益分割,豈是弱女孤兒能摻和的,那是嫌命長了。
安和盈盈拜倒,稱自己姐弟兩個命格有虧,連累父母雙亡。府尊大人體恤屬下,為雙親舉辦喪禮,已經是大恩了,豈敢得隴望蜀?和嫣願為義女,日夜為府尊大人和老夫人祈福。
於老夫人見此女如此伶俐,既全了知府顏面又不攀附,倒有幾分真心憐愛。遂帶她住進自己靜養的別院,三年出孝后橫豎是要選秀的,若她成了貴人,自然需要助力,不會忘了自家這份善緣;若是落選,自己可為她找個差不多的人家,一副嫁妝又不值什麼。
三年來安和低調養弟,卻不是足不出戶。每個月她都有一兩日外出祈福,廣州城內外的寺廟、道觀都走遍了,連洋人開的教堂也沒放過。蘇佳格格為父母和恩公祈福,見廟燒香,遇佛參拜,連西洋神仙都敬到了,憑這份誠心孝心,誰不說一句難得,誰不禮遇三分。如今,堅持不懈的口碑營銷取得了階段性成果。
孝女旌表……
安和嘴角抽搐,心情一言難盡。這玩意,四捨五入不就是貞節牌坊了?!真讓人毛骨悚然!
沐浴更衣,她望向案頭那面湖州銅鏡,淡金色的鏡面映出和前世八分相似的容貌。盛世美顏是白日做夢,一個清秀佳人還當得起。
她在廣州教堂里見過水銀玻璃鏡,佛羅倫薩出品,有價無市,只有皇親國戚、達官貴人才配使用。
鏡子是裁縫最好的朋友,她怎麼可能不熟悉?近在眼前的商機啊……安和搖了搖頭,還不是時候。
入鄉隨俗吧,孝女旌表不大不小是個護身符,說不定對自己的計劃有用。
一個月後。
李萬和帶著幾個家丁,一路顛簸,又換馬又乘船,終於趕到廣州。
在碼頭和安和姐弟抱頭痛哭一場,他又馬不停蹄去拜見陸知府,交割了文書。陸知府勸慰一番,因有乾親,又留了晚飯。
歇息了一夜,李萬和才有精神和外甥女坐下來敘話。
「我都聽說了,難為你小小個人兒,能顧得兄弟周全,」李萬和抱著海榮,含淚道,「還有你父母的裝裹,都是你的孝心。」
安和低頭拭淚,「應當應分的,有什麼呢。」
李萬和嘆了口氣,「別怪舅舅,雖然是個馬政小官,卻不能擅離職守,直到今日才來。」
頓了頓,他又面露難色,只抱著海榮不放,「唉,總之都是舅舅對不住你……」
安和察言觀色,這位舅舅表面粗豪,內里卻是個有城府的,俗稱芝麻包是也。
從記憶中可知,舅舅夫妻兩個成婚多年,只有一個女兒,比和嫣大一歲。舅母出身郭絡羅氏,但也是旁支,而且不是嫡女,數年前已經因病過世。舅舅一直不曾續弦,那麼他現在的煩惱是……
海榮突然扭捏起來,哼哼唧唧的。
安和捏捏他的耳朵:「早上貪嘴多吃了半碗豆漿,現在要小解了?」
「嗯!」海榮點點頭,小臉紅通通的,邁著兩條小短腿跑到後堂去了。
李萬和道:「怎麼不叫丫鬟抱了去?他才多大,就能自己如廁?」
安和笑道:「有丫鬟遠遠跟著的。他小大人兒似的,早就不耐煩抱著了。」
她有豐富的帶娃經驗,兩歲左右寶寶的循環系統發育完善,就可以逐漸教他自己上廁所了。現在海榮三歲了,每天自己便便,還會自己擦屁屁。
她可不想讓弟弟變成於老夫人親孫子那樣,上廁所要一群人服侍。
可能還不止是小孩要人服侍……細思恐極。
李萬和更加感慨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表姐一向可好?」安和不接他的話茬。
「好,好著呢,」李萬和點頭道,「上次選秀撂了牌子,回來定了人家,這兩年都在準備,正日子定在年底。」
「真是大喜,等下月除了服,我也可為表姐做幾幅針線。」
「正是,正是。當日你母親女紅就是頂好的。今日我看榮哥兒的穿戴,你正是青出於藍,更加好了……」
是的,正是在記憶中看到母親女紅出色,她才敢展露幾分技藝。海榮從頭到腳都出自她手,要不是人多眼雜,她還想做背帶褲呢。
兩人又閑談一陣,吃了中飯,安和帶海榮在院子里慢慢走了幾圈,就安排他去午睡。
李萬和躊躇半天,還是不能不提那件事了。
「郭絡羅家要給舅舅續弦?」安和淡淡一笑,「那要恭喜舅舅了。」
李萬和背著手在堂上轉了兩圈,嘆息一聲。
「看你是個有成算的,舅舅也不瞞你。我只有你表姐一點骨血,眼看她長大成人,我再沒有什麼不足的。但自從調任京師,不知哪來的風言風語,說我要攀高枝再娶。你舅母跟了我二十年,不敢說舉案齊眉,琴瑟和鳴,但她去了,我心也灰了,絕無再娶之意。郭絡羅家嫡母怕人說嘴,硬要再嫁一個庶女過來,還說為我子嗣著想。你舅母就是庶出的,在家時就吃了她不少磋磨,與那邊早就沒了情分,如今我實在不想答應。」
「舅舅可不是要奪人子嗣,只是你雙親都去了,族中也凋零無人。你眼看要選秀,進宮或者撂牌子嫁人,榮哥兒總不能一直跟著你。舅舅家底雖薄,也有幾分的。榮哥兒給我做個嗣子,這也是權宜之計。待我百年後,家業都是他的,你盡可以放心。將來他有了次子,還是可以繼承你阿瑪那一脈。嫣兒,舅舅對不起你……但你不為舅舅,也要為榮哥兒想想。」
安和低頭不語。第一個念頭是要拐走我家臭小子,沒門!
冷靜下來,結合回憶想想,李萬和應該沒有說謊,但肯定不是全部事實。她還是想辦法弄清其中原委,才能做決定。
至於過繼給舅舅改姓李,只要真的對海榮有好處,姓什麼重要嗎?反正沒有皇位要繼承!
愛新覺羅那一家子還有得折騰呢。
半晌后安和才幽幽道:「我信舅舅,但這畢竟是大事,容我思量些日子。」
外甥女沒有一口回絕,李萬和已經喜出望外。
「說的是!說的是!舅舅老糊塗了,還是先送你父母回鄉才是。還有你選秀的事,都要一樁樁準備起來!」
又過了半個月,李萬和各處準備停當,安和再三謝過陸知府和於老夫人,終於到了乘船北上的時候。
葛青奉命護送姐弟倆和棺槨至碼頭處。李萬和早雇了兩隻客船,指揮水手們仔細行事,忙得滿頭大汗。
安和帶著海榮從轎中走出,靜立在岸邊,注視著繁忙的港口。海榮並不怯場,只是好奇地遠眺水天交界處,想著姐姐講過的大海的故事,緊緊握住姐姐的手。
葛青悄悄抬起眼睛,看著前面那個素色旗袍的身影。半晌才鼓起勇氣低聲道:「卑職祝格格一路順風。」
「多謝葛把總一直以來的照顧。」安和真心實意地福了一禮。
「不敢當,應該的……卑職有一事不明,想請教格格。」
「葛把總但說無妨。」
「海榮阿哥的名字,有何深意呢?」
儘管沒有任何證據,葛青還是覺得,這個名字並不是出自蘇佳大人的意思。
這已經是這個十八歲的老實青年最大程度的放肆,他想在送她離開之前,再確認一次。
安和還處於「我以外全員土著」「被發現會死很慘」「誰也不許搶走臭小子」的高度戒備中,豎起了高高的心理絕緣屏障,別說那點若有似無的秋天的菠菜,就是有人種出了參天大樹,她也只當是電線杆子。
所以安和聽葛青這麼問,只是微微一笑。她的視線掠過眼前的客船,落在了遠處一艘紅頭海船上面。
那是遠洋貿易專用的官造海船,首部畫著黃龍紋,頭尾各掛一帆,船身吃水很深,顯然載滿了貨物。
船艙內可能是遠銷歐洲的景泰藍瓷器,武夷山茶葉,順德的蠶絲,江浙的棉布……
返航的時候,又會帶回小山一樣的英國毛呢,法國蕾絲,西班牙織錦,俄國熊皮……
海上絲綢之路,就在她的眼前!
靜立許久,葛青心如擂鼓,有些懊惱自己的莽撞。
直到登船的前一刻,他才聽到蘇佳格格的回答,在近海輕柔的濤聲中,分外清晰:
「我阿瑪從江寧調任廣東,一路上對我說,如今海路貿易大興,不可遏止。未來百年將出現海上逐鹿之局,兒孫輩的榮辱,必從海上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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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今天的男主也只有背景板……
明天,明天他一定會出現!